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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11點,他們五個人在約定地點會齊后,坐上楊曳的暗紅色寶萊,開往古鎮(zhèn)布后鎮(zhèn)。
這是計劃為期三天的旅行度假。五個人中,兩男三女,數楊曳的經濟條件最好。她剛從美國回來不到4個月,如今在一家通訊設備公司做發(fā)展部經理,其收入在一般人看來,高得好比城市中央挺立的電梯公寓,盡管楊曳自己以為無非是個過得去的水平。在錢的方面楊曳向來沒什么憂慮感,她家境好,收入高,抽煙抽得厲害,最高的時候達到過一天4包之巨,這足以造成她臉色的晦暗無華,并讓人形成深刻印象。
發(fā)動并召集這次度假的是沈小落。沈小落26歲,長著一張有幾分男孩氣的娃娃臉,顴骨顯著,玉米穗樣的頭發(fā)蓬勃地圍繞在臉旁。她在一個房地產公司的DM雜志做編輯,問題是,一個DM雜志的編輯無論從哪方面說,能有什么得意之處呢。DM,聽到楊曳解釋說應該是directmailing的簡縮,沈小落便證據確鑿地,鄙視自己這份毫不值錢的差事。directmailing,直送郵件而已,廣告以及商業(yè)信息的垃圾集裝箱,盡管加上了雜志的后綴,那也脫不了它低下的品相。沈小落內心里,只把這份工作看作一個臨時的飯碗。臨時,是她的生活常態(tài)。
車由李開顏駕駛,副駕上坐著趙頓。而車主楊曳,則跟沈小落以及另一個女人韓卉,坐在后座上。韓卉是李開顏的女朋友。
以職業(yè)來說,李開顏是一個房地產事務所的效果圖設計師;趙頓是一所大學的老師,輕輕松松教著體育史。趙頓長得高鼻深目,他性格中水性揚花的一面十分突出,據說其戀愛經歷可以譜寫成一部春色滿園、跌宕起伏的艷史,對此趙頓也不諱言。沈小落因此,對趙頓沒有太多好感,這樣的男人從靠不靠得住的最基本的方面來說,價值為零。她自己靠不住是可以理解的,但一個男人靠不住就是罪大惡極。何況沈小落認為自己本意是追求天長地久的,只是從沒碰到天長地久的男人來搭配她。對沈小落而言,趙頓就是近在眼前的一團花花腸子。不過她也不打算將趙頓排斥在自己朋友圈外,趙頓是一杯隨時可以端起來的茶,言談有趣,待人體貼,時不時受受他的撩撥也有助于臉色的滋潤。
他們進入了歡快的、其樂融融的旅行,這只緩緩飛升的熱氣球正把他們帶離沉重的地面。沈小落喜歡這個感覺,喜歡這條從僵直的、失去彈性的生活大道上岔出去的線路。盡管大學畢業(yè)進入人生的江湖沒幾年,沈小落還是切實感到,常規(guī)生活所能供應的快感燃料極其有限。有時她真是覺得活著不是什么好滋味,無非在嚼一代又一代的人嚼過的殘渣,唯一的不同是,現在他們吐出的怨氣更長。
開出市區(qū)后道路變得寬闊,景觀也隨之舒展。雖只是5月初,可氣溫已炎熱如盛夏。楊曳降下車窗,點上一支煙。拿出煙盒的時候她問過車里的其他人:抽不抽煙?她的邀請沒有得到響應。沒人要抽。兩個男人不抽,他們過去不抽,現在也不抽;韓卉更不抽。沈小落是抽煙的,但此刻她心情不錯,還用不著添加香煙這份虛而不實的作料。于是楊曳只好自己享受那支細長的有毒物質。她吐出的煙霧使韓卉皺起了眉頭。楊曳敏感地問,“熏著你了吧?”
韓卉說,沒事。可她的聲音無疑言不由衷。楊曳把煙滅掉了。
韓卉跟楊曳和沈小落這是第一次見面。從打照面起,韓卉就對同行的兩個女人抱以謹慎的冷淡。當李開顏為她們作介紹的時候,韓卉的神態(tài)幾乎是端著的,那副神態(tài)盡管化上了微笑的淡妝,卻無疑是懸掛在高層建筑腳手架上一只放不下來的冷水桶。這只桶里的冷水會不會隨時潑出來?不過她這桶水是不會潑向李開顏的,沈小落注意到,當韓卉面對李開顏說話的時候,立刻變成了一只溫柔的小兔。那么這個韓卉、這個身為李開顏女朋友的女人,究竟在警惕什么?
韓卉不動聲色的眼風斜掃到楊曳身上,她聲音不大地問楊曳,“聽阿顏說你在美國呆了很久,干嗎要回來呢?”
楊曳臉上現出一個苦笑,同樣的問題已被人頻繁問過無數遍。楊曳淡淡地說,“這邊是我自己的家嘛。”
“肯定是為愛情回來的,是吧楊曳?”趙頓扭過頭來,一個極易產生偽劣嫌疑的詞——愛情,從他嘴里順產而出,呱嗒一聲落到車內。他如此滑溜地說出這兩個字,令沈小落感到好笑。趙頓已經是40歲的人了,雖然這棵老樹看上去依然青春勃發(fā),一點不像有了40歲的年輪,可那無非是以假亂真。這個以假亂真的男人說出這般幼稚的話,沈小落想,說他男性更年期躁狂癥吧,他皮肉卻沒被歲月的鹽分腌得走形;說他返老還童吧,他還不足夠老;這就是有問題的表現。
趙頓說,“中國男人比美國男人好,起碼比美國男人更適合中國女人。”
“胡說,”沈小落以毫不遲疑的快速反應,站在了一個與她毫不相干、沒有在她經驗體系內灑下過半點雨露的男人集團的立場。她問,“誰說中國女人就只適合中國男人?”
趙頓依然以扭著頭的姿勢說,“如果你指的是尺寸,那我倒不懷疑任何女人的適應力;但說到情趣啊、心有靈犀啊這種軟件方面的,就不是適不適應的事情了。”
李開顏和楊曳同時大笑。他們把男人上升到一個世界范圍的話題。這期間,唯有韓卉沒有開口參與。她自動出局,退在這個小圈子之外。她緊閉的嘴巴把自己打了一個結,不與外界通氣。韓卉是機關公務員,半小時前李開顏是這么介紹她的,當時沈小落就在腦子里噼里啪啦對她作了電子歸檔:這么個差事注定了她是個乏味的人,一個公文袋能抖落出什么令人驚喜的趣味來呢。再說相貌韓卉長得一般,驚人之處且談不上,連個有意思的形容詞,在她身上都找不著落腳的地方。沈小落懷疑李開顏是被這個女人給纏住的。
男人這個話題自然說不出個什么結果。嘴頭上的游戲歸游戲,他們跌入了戛然而止的停頓,嘴皮的運動也能導致疲憊。而疲憊,似乎在每個人體內都由來已久。這團臨時登基的安靜卻讓自閉在密封袋里的韓卉昂起了頭,在小車行駛的嗡嗡聲中,她再次開口了,她說話的對象依然是楊曳,她向抱著胳膊微微打盹的楊曳問,“你和阿顏經常通Email?”
“不算經常,”楊曳說,“偶爾寫寫。”
“你跟國內的朋友聯系多嗎?”
“要看是什么樣的朋友。”
韓卉若有所思,然后再接再厲地問,“和阿顏是很好的朋友吧?”
楊曳笑起來,她說,“這個問題阿顏回答。”
前面開著車的李開顏頭也不回地說,“當然了,我們不僅是好朋友,而且是心有靈犀的老朋友。”
趙頓聞此樂不可支,他嘻嘻哈哈拍著李開顏的肩問是怎么個心有靈犀法。韓卉的臉色很不好看。
沈小落突然意識到一個緣故,一個驚人的緣故,她不知楊曳是否也意識到了。她想,一會得找個機會,跟楊曳和李開顏說說。
2
他們在下午3點到達布后鎮(zhèn)。
布后鎮(zhèn)由一條老街、一條名叫鴨子河的河流、以及一道水泥路面的新街構成。老街枝節(jié)橫生,街尾聳立一寺,名為雞鳴寺,寺中古木參天。鎮(zhèn)子向北十多公里之外是一片清幽浮翠、游客極少的山巒,當地人叫它做三姐妹山。
這個老鎮(zhèn),年復一年團縮在積年不變的生活氛圍之中,其古樸靜謐尚未被外來氣息沖散。留下來的老房多為明清時代的建筑,木板門青瓦頂,殘敗的雕梁畫棟,石灰粉刷的墻壁已然發(fā)灰、發(fā)黃、發(fā)黑,被黑色木柱格成大塊的格子,看上去古意醇厚。時間在這里,是一股緩慢的回溯之流,安寧得仿佛帶著看不見的重量,空氣中飄動著似有還無的炊煙,召喚著人們身上某種來自深遠的記憶。
旅行小分隊將車停在路口。他們決定先沿著老街漫步一遍,作一番觀覽,順便找一處旅店。
他們走成了兩撥:沈小落和楊曳、趙頓走在一處,李開顏與韓卉掉在后面。一路上沈小落跟趙頓指指畫畫地談論:鐵器鋪啦、中藥店啦、街邊人家屋角的簸箕以及墻上的舊畫片啦,等等。楊曳沒怎么加入,她好像被這條老街上的氣息鎮(zhèn)住了,話很少。老街曲折往復,像一段不動聲色的幽深心事。常有幾乎只能側身進入的窄巷,從街邊的老房子間秘密地伸出去,通向縱深處的一戶或幾戶人家。
楊曳對那些細部看得很仔細,她指給沈小落和趙頓看一處關門閉戶的老宅上木刻的門楣,門楣上蛛網密布,灰塵厚重,而那雕刻卻繁復精妙,耐人尋味。
在他們三人觀賞門楣的時候,李開顏和韓卉走到了前面并發(fā)現了一處私人旅店。來的路上沈小落便宣稱要住老旅店,現在可以讓她如愿以償的老客棧,就大門洞開立在拐角上。沈小落走過去向店內探頭:發(fā)黑的廳堂,班駁脫落的墻壁,一條黑得像地道的過道。店家從陰影中現身出來,一個聲音沙啞的中年婦人,她熱情地引著這群外來客穿過過道,去看一排淹沒在昏暗中的水泥房間,“10元一個人。”婦人說。
“這么便宜,”楊曳低聲驚嘆的同時,沈小落住老店的熱望已潰散得干干凈凈。住這樣的老店是需要毅力和勇氣的,沈小落覺得自己拿不出這樣的支付能力。“我不想住這里,”她干脆地說。
等他們找好合適的旅館再步上街頭,黃昏已漫天籠罩。他們走到鴨子河邊,找到一處露天茶社坐下。空中的光線一層層退縮,最后一抹陽光停在層層相摞的屋頂上。
蓋碗茶被服務員端上來擱在舊木桌上。一只外殼骯臟的暖水瓶也一同被送了過來,放在木桌旁。他們都相當享受地,把肉身的重量放置于身下那把竹椅里,張開毛孔吸納鄉(xiāng)村小鎮(zhèn)的安適。沈小落聽到楊曳在說想在這里住上幾個月的話,或者老了以后來這里弄套老房子住著。她已經中邪了。這個蜘蛛網如同老房上的飛檐和雕刻一樣密集的鎮(zhèn)子,已經把她的魂勾住了。此處是一個小型的氣場,它會臨時更改一個人的價值取向,可一旦脫離這個氣場,他們又會彈回到原先的軌道上去。毫無疑問。命運已經為他們塑了身,這一點沈小落是清楚的。在這里住上幾個月?就算真給楊曳這個條件,不出一個月她又會撲回城里來,尋找她熟悉的充滿灰塵的氣味和發(fā)霉的養(yǎng)料。
這群人的身影逐漸融進了濃重的黃昏里。他們的意識也在漸漸融化,都在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然后說到美國城市與鄉(xiāng)村、現代藝術、一個叫蘇珊·羅德里格·亨特的美國女人寫的一本快活的書,搜羅了20世紀20年代從美國跑到巴黎的一群瘋瘋癲癲、光怪陸離的弄文舞墨之人的傳奇和早已被他們享用消化的菜譜,那群好戲連臺無法無天的漂泊者,以聚會、宴饗、酒精、阿司匹林、風流韻事為生活。沈小落嘆息那樣的生活從來就落不到自己頭上,“我就想生活在凡是我不能生活的時代。”當然這樣的夢話是不需要做能否落實的討論的。
在一杯茶之后,沈小落精神振作了一些。她暗暗打量跟她圍坐一桌的朋友,主要是韓卉與楊曳。這兩個女人對她不構成威脅,在吸引男人方面。盡管趙頓表現出對楊曳躍躍欲試的樣子,仿佛楊曳是一塊香噴噴的蛋糕,可他那把躍躍欲試的叉子也不時向沈小落伸過來。楊曳已經不新鮮了,還有韓卉,這也是塊即將過期的糕點。楊曳32歲,韓卉30歲,她們在年齡上大勢已去,而且只會越變越老。雖說照現在的流行觀點,女人在35歲之前都可算作風華正茂,甚至年齡走到更高也還可以迎風招展。那只是一個說法。看看楊曳吧,她晦暗的臉色木已成舟,那份黯然已深入到她的骨髓,她的每一個微笑中都帶著一份說不清的苦惱。如果趙頓那把叉子把她叉開的話,必將發(fā)現內容復雜難辨。就算趙頓胃口駁雜,但怎么說也會偏向于生脆的口感,那是男人的本性。
沈小落倒不是在心里詛咒楊曳,她對楊曳沒有妒意。楊曳有著這么高精尖的個人條件,年齡愈大愈不是好事,加上總是一副呼之欲出的重重心事,無疑加重了她在中國這塊水土上曲高和寡的覓偶難度。她是為楊曳惋惜,當然這個惋惜猶如布后鎮(zhèn)若有若無的水煙一樣輕。沈小落不是為人著急的人,她更喜歡讓自己輕松。分析楊曳讓她消化了一段時間。楊曳是她的前車之鑒,楊曳那樣的處境或許就在她的不遠的未來恭候,所以她得抓緊時間。沈小落和前一個男友剛剛分手,現在正處在空檔期,晝夜為打發(fā)寂寞傷腦筋。或許不妨一試趙頓?但她立刻取締了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趙頓這株隨風搖擺的草著實太沒譜了。沈小落不是傻女人,她看中跟一個男人關系的下落,既然看得到那關系的下落就是個隨風而逝,那她又何必浪費時間。
趙頓和李開顏相比,沈小落無疑更傾向于李開顏。李開顏有點大大咧咧,一副能吃能睡之秉性,可他的牢靠系數畢竟要高得多。沈小落憑第六感覺察到,李開顏其實有一種潤物細無聲的才能,而且工作好,也更年輕。但李開顏已經被韓卉占領了。并且看不出他對韓卉有罷免的意思。沈小落觀察韓卉,這個女人真是有點古怪,自午飯后她便顯得愈加落落寡歡,惜言如金。午飯他們是在路途上經過的一個縣城小餐館吃的,吃到一半韓卉突然把筷子放下,一言不發(fā)走了出去,直到他們快吃完了也沒回來。李開顏出去尋找,很快便只身折回說,韓卉不想吃了,她說館子里空氣不好,她就在外面透透氣。
這個女人好像有點難伺候。她憑什么讓自己顯得如此嬌貴特別呢。她這么煞費苦心——如果說她確實在煞費苦心的話,究竟是為的什么?
沈小落突然想起來路上她意識到的那個秘密事情。坐在茶桌邊的韓卉一副緊繃繃之狀,連茶杯也很少端起來,閉上眼睛也看得出她與這群人的隔閡。但李開顏似乎并不打算做點什么,以讓自己的女友和自己的朋友拉近距離,他聽之任之,落得自在。
不一會兒,李開顏站起身向衛(wèi)生間走去。這是一個機會,“我也要去一下。”沈小落跟著也站了起來。
她趕上前去把李開顏喊住,“我想到一個問題,”她跟他說,“你說你那個女朋友是不是把楊曳誤會成黃箏了?”
她說的黃箏,即李開顏的前女友,一個曾經被李開顏仔細開墾過、令他戀戀不舍卻又果斷抽身去了美國的女人。韓卉的諸種表現,在沈小落看來,很可能是把楊曳誤會成了黃箏,所以在韓卉眼里,楊曳就是一個扛著一段往事歸來,妄圖與自己男朋友重修舊好的情感的不法分子。
“怎么了?”李開顏問。
“你不覺得韓卉的情緒有點不對勁?”
李開顏喝地一笑說,“她身體不舒服吧。今天一早出門時她就說不舒服。”
沈小落不置可否,“你跟她提過黃箏沒有?”
“提過,”李開顏笑嘻嘻道,“經常提。經常把前任的優(yōu)點向她公布,讓她自己對照不足,給她提供學習和改良的樣本。”
沈小落說,“你這不是自己找死嗎。”
“這叫找樂,相互比拼趕超多有趣。再說回憶往事也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誰避免得了?”
沈小落搖頭,“那也要看你女朋友玩不玩得起了。她不跟你生氣?”
“生氣也是談情說愛的一種。何況再生氣,她也胳膊擰不過大腿。”
沈小落轉身回撤,“得,上你的廁所去。別說我沒提醒你啊。”
3
黃昏過后,老街上居民家里昏暗的電燈才盞盞亮起。他們幾個也籠進茶社屋檐那邊透過來的微弱光線中。沈小落和楊曳都在吸煙,楊曳幾乎是一支接一支地抽。清涼的河風使他們在茶桌邊坐得愈加安穩(wěn),他們的談話如同漫出河道的河水,四處流淌蔓延。也沒人提議去吃飯。
韓卉站了起來,她附向李開顏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也不跟眾人招呼,便走開去了。
“韓卉去哪兒?”趙頓問李開顏。
“她說去轉轉。”
“是不是我們說的話她不感興趣?”
“不管她。”李開顏無所謂地說。
不到十分鐘的樣子,韓卉慢吞吞走了回來。即便在暗淡燈光下,也可見她的臉色明顯像刷了一層石灰槳,僵硬、緊張而慘白,那壓制著的驚恐神色好像一碰就要掉渣。
她側身坐進李開顏身旁的椅子,屁股只輕輕粘著椅子沿,接著依然以附耳過去的方式跟李開顏低聲說了句什么。
“不會吧,”李開顏說,“你是不是看走眼了?”
“沒有。”韓卉簡短地說,聲音聽上去頗有些詭異。
“怎么了?”趙頓插嘴問,“看到什么了?”
韓卉眼睛看著地下不說話,李開顏替她回答說,“她說剛才看到河里有不干凈的東西。”
“不干凈的東西?”沈小落奇怪道,“什么東西?”
韓卉瞄一眼沈小落,“不干凈的東西,就是不干凈的東西。”她說,“我看到河里有個人頭,漂起來對我說話。”
沈小落只覺一陣毛骨悚然,“怎么可能,要真是人頭,也只會是死人頭……”
“就是死人頭,”韓卉的聲音反倒安寧了,“頭發(fā)亂蓬蓬的,立在河面上,嘴巴一張一張地對我說話,說她好冤枉。我不敢多聽就回來了。”
“那是男人頭還是女人頭?”沈小落問。
“是個女人頭。”
楊曳說話了,“是不是幻覺啊?”
“那你自己去看。”
“不要去,不去不去。”沈小落說。她本來是膽子大的女人,然而韓卉身上彌漫出的氣息仿佛一團放射性的幽光,又如同密密麻麻的飛釘亂飛出來,咬在她身上。“我們還是走吧。”沈小落說。
他們都站了起來,反正時間也確實晚了。“要不要我摟著你們?免得你們害怕。”趙頓向沈小落和楊曳張開雙臂。他的神情表明他為自己這個瀟灑身姿十分得意。
沈小落將隨身小包斜挎到肩上,果決地說,“不行,不許你乘人之危。”
“那我只摟楊曳。”
“更不行,”沈小落立刻將楊曳胳膊挽住,“我要和楊曳相互挽著。”
趙頓嘆道,“小落啊小落,你為什么就不給人一條活路呢。你讓我摟摟你們有什么不好。”
走得離鴨子河稍遠,沈小落的恐懼便打住了。害怕一旦過去,她便發(fā)覺肚子餓得厲害。時間已是晚上8點半過。正好街邊有家小飯館,掛著老鎮(zhèn)燒烤店的布幌,店內食客寥落,只坐著像是本地人的兩個男青年在喝啤酒。但燒烤的香味卻油辣辣地誘人。“好啊,我們就吃燒烤!”沈小落雀躍。
趙頓觀察著燒烤店的布局,問眾人,“坐里面還是外面?”
“外面吧。”楊曳說。隨即撿了副店外的座位坐下。
韓卉卻站著不動。“我覺得有點冷,”她對李開顏說,“我想坐里面去。”
“那我陪她到里面坐會兒。”李開顏拉著韓卉的手,“等東西烤好了她也該暖和過來了。”他又對韓卉道,“其實你也就是心里面還害怕,哪里是冷嘛。”邊往店里走時李開顏邊跟韓卉開玩笑寬慰她,“你看你多走運,親眼看到了靈異現象……”
沈小落和趙頓、楊曳一起點好要店家燒烤的食物,然后她走進店里去看韓卉怎么樣了。她進門時,那兩個喝啤酒男青年正好結完賬出門。他們是這小店最后的食客了。
店里的情形并不像沈小落想象的那樣:李開顏摟著韓卉,細密地對她施以撫慰,而是兩個人各坐在桌子的一方。他們倆看上去似乎都在考慮什么問題,沒有互相交談。
“東西點好了,”沈小落對他倆說,“一會兒烤好后是叫他們進來吃,還是都出去吃?”
“都可以。”李開顏說。
“楊曳點了50串黃喉,她說你和她都喜歡吃那個。韓卉喜不喜歡吃黃喉?”
韓卉既沒回答,也沒看一眼沈小落。只見她眼睛發(fā)直,緩緩將胳膊抬了起來,可那抬起來的胳臂如同陡然患上了僵尸癥,動作極其僵硬古怪,她的肘關節(jié)石化了般,無法轉動。她僵硬地、頑固地抬起那雙木偶人樣的胳膊,費力地撐在桌沿上,緊接著身子向后仰去。沈小落正擔心她會仰倒在地,一聲驚呼尚卡在喉嚨,只見韓卉身體往前一顛,前后搖晃起來,越搖越厲害,幅度變大速度加快。沈小落驚得目瞪口呆。轉瞬之間,韓卉裸露在短袖T恤外的胳膊暴起了青筋,那些青筋一條一條兇險地鼓凸蜿蜒在她手臂上,觸目驚心。
“她怎么了?怎么了?”沈小落驚慌地問李開顏。
李開顏也驚住了似的,兩眼盯著自己的女朋友。
“我們是不是要把她按住啊?”沈小落問。
李開顏這才驚醒過來一樣,他過去抱住韓卉的身體。可韓卉搖晃的意志和力量顯然不是李開顏的一抱能夠控制的,李開顏被甩開來,他‘只好轉而握住韓卉撐在桌沿上的一只手腕,低聲喊她的名字。
沈小落也和李開顏一起輕喊:“韓卉,韓卉!”
大約兩三分鐘后,韓卉漸漸停止了搖晃。她手臂上的肌肉一點點松弛下來,人也明顯軟頓,仿佛身體里一根瘋狂的鐵鐘擺被抽走之后,變成了稀軟的面條。她無力地靠在李開顏肩膀上。
“你沒事吧?”沈小落關切地問。
這時候,趙頓在外面大聲喊道,“出來吃啊。東西烤好了。”
“我們出去吃吧?”見韓卉沒事了,沈小落建議。她的肚皮已經咕咕叫了。
韓卉仍不說話,靠在李開顏身上想心事。李開顏說,“你先去吃,我們再坐會兒出去。”
沈小落實在餓得緊,她就顧不得韓卉站了起來。李開顏一手上下撫著韓卉的背,一面輕聲問她:“要不要喝點水?”
“我去給她倒。”沈小落為自己急著要去吃燒烤感到有點慚愧,將功補過地拿起韓卉面前的水杯,將杯里的殘茶潑出去,從鋁壺里倒上了一杯熱茶,放到韓卉手里。而后她輕碰了下李開顏,示意他跟她到一旁。
“她以前出現過這種情況嗎?”沈小落悄悄問。
“沒有。”李開顏搖頭,又說,“你先去吃吧。我看她沒事了,一會兒我們就來。”
燒烤好的食物香噴噴地堆在一只不銹鋼托盤里。沈小落跨出門檻,趙頓正又伸著脖子沖里面猛喊,“快出來,我們開吃了!”他和楊曳邊吃邊等著店家啟開豆奶瓶的瓶蓋。楊曳讓店家多拿些紙巾。
“那兩個呢?”趙頓問沈小落,“怎么不出來?”
沈小落落座后做個鬼臉,拿起一串烤羊肉大口咬下去,這才向趙頓二人講述剛才一幕。
“真的?”楊曳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怎么會這樣?我們要不要進去看一下?”
“別了,”趙頓說,“人家剛平息下來,我們這一撲進去,鄭重其事的,別又給逗翻了。”
“是不是剛才她說在河邊看見什么人頭,驚嚇過度的后遺癥?”楊曳推測。
“今天的怪事都發(fā)生在她身上哎。”沈小落說。
“我估計是臆癥,”趙頓說,“照小落講的,很像是癲癇病的癥狀。不知她家里有沒有過癲癇病的病史?”
他們還沒吃上幾口,便聽得里面又有亂聲發(fā)出,有東西砰然倒地之聲,還有店家的驚呼。沈小落三人立刻丟下手里的燒烤串,沖了進去。
韓卉坐的那張長條凳橫倒在地,而她自己則上身挺直地坐于地上,平伸的小腿壓著橫倒的凳子。李開顏單腿跪在她身邊,搬弄著她的腿將長凳抽出來丟到一邊。
趙頓和楊曳都圍過去蹲在韓卉身旁。身體成直角坐著的韓卉即刻開始了一下一下的抽搐。
沈小落問店家:“怎么回事,她摔倒了?怎么摔的?”
店家是個30多歲的男人,他有點回不過神來的樣子,盯著抽動的韓卉看了好一會,又看了看圍著她的李開顏幾個后,才把眼睛轉到沈小落臉上,回答她的問題說,剛才他進店拿起水壺準備再燒點茶水,就看到韓卉身子突然往后一仰,摔倒在地,轉眼她又嘣地直坐了起來,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了。
李開顏顯然束手無策。楊曳似乎有點經驗,她說,“我們應該找個地方讓她躺下來。”
他們把幾條長凳拼到一處,打算將韓卉扶到長凳上躺下。然而韓卉的身體卻是出乎意料地硬,盡管人還在抽搐,那份硬卻是猶如水泥澆定成了模子一樣,簡直無法把她扶起,于是只好由李開顏和趙頓將韓卉原樣抬起,放到凳子上。
被抬到凳子上的韓卉,身體依然成直角,同時抽搐著。李開顏按住她的肩膀想讓她躺倒,可是把她的上身壓下去,她的雙腿跟著翹起來;把雙腿按下去,上身又隨之立起來,總之那個身體仿佛已定型為一只硬梆梆的三角尺,不可變形。
趙頓直起身來說這不是辦法,“這鎮(zhèn)子上有沒有醫(yī)院?”他問道,也不知問的是誰,“我們是不是應該把她送到醫(yī)院去看看?”
趙頓話音未落,韓卉說話了,可那個聲音不是韓卉的,它鬼魅、低沉,帶著霧一樣的陰氣從韓卉嘴里往外冒,它冷颼颼地說,“我冤枉,我冤啊……”
4
沈小落覺得這一幕著實狂亂。這到底是什么緣故啊。
李開顏問著說鬼話的韓卉,“你說吧,你怎么冤了?”
但那個聲音并不打算把心事說出來,只是反復強調它冤枉。店里燈光算得上敞亮,又有好幾個男人在場,沈小落卻還是有毛發(fā)倒豎之感。她拉住楊曳的手說,“我怎么覺得有點嚇人啊。”
趙頓判斷說,“我看是中邪了吧?”
這一句似如點破了眾人的心思,大家彼此面面相覷了一陣。如果真是中邪,那就超出他們經驗和能力范疇之外了。
就在他們舉棋不定的時候,從韓卉嘴里冒出的聲音有了變化,它開始呼痛,“痛啊,我好痛……”
“哪里痛?”李開顏再次湊近韓卉問,他額上已浸出細細的汗,在燈光下如同一張浸了油的漢堡包包裝紙。
“好痛啊,全身都痛、痛……”
趙頓拉過李開顏來問,“韓卉原來受沒受過什么大的刺激?”
“她原來跟我說過,跟上一個男朋友分手的時候受的打擊不小。不過那都是快2年前的事情了,她總不會專門把那次受的刺激留到今天來發(fā)作吧?”
楊曳和沈小落也參與到兩個男人對韓卉病情的分析。說話間沈小落瞄了一眼韓卉,猛地驚呼,“快看韓卉!”
韓卉口邊吐出了白沫,她的身體也在漸漸向后傾。李開顏眼疾手快一下上去用胳膊把韓卉兜住,扶著她向后躺倒。她的身子不強行硬挺著了,是力氣耗盡,還是進入下一個階段了?沈小落問趙頓,“那你說她究竟是癲癇發(fā)作還是中邪啊?”
“這個鎮(zhèn)子是不是本身就有點鬼氣?”楊曳道。
這么個美國留學回來的人都說這話,沈小落只覺身上一陣寒栗。楊曳的話說出口,好像店里果真有鬼氣飄蕩一般,一股冷風拂進,燈光也暗了一下。李開顏在趙頓的建議下,按壓韓卉的人中,可并無什么效果。負責燒烤的師傅不知何時走進來的,是個年紀不足20的小青年,駐足在一旁觀摩,這時候他說,“請個師傅來給她驅驅邪嘛。”
“什么師傅?”楊曳問。
“寺里的。”他指的是雞鳴寺的師傅。
楊曳和沈小落對望一眼。她倆還沒說話,李開顏發(fā)話了,他說,“寺院該關門了吧?要不我們自己試一試,念念六字真言?”
沈小落使出探詢的眼色對著李開顏,“有用?”
“試試看。”
躺在長凳上的韓卉頭發(fā)散亂,雙目緊閉,臉色發(fā)灰。她仍在有節(jié)律地抽搐,不過強度已減弱,嘴角不再吐白沫了,口中的胡言亦衰微下去,成了一團含糊混沌的咿呀,伴隨著輕微嗚咽。她這情形也不容眾人不趕快做點什么。
圍著一個病人念六字真言,這事發(fā)生在他們身上,怎么都像一個玩笑。然而在這個生僻的夜晚,身處這個他們不明就里的古老小鎮(zhèn),在韓卉的病情陡然而莫名降臨的情境中,六字真言似乎是伸手可就的唯一法寶了。
楊曳比較心細,在他們拉開陣勢念動真言前,她問店家:“是不是影響你們關店鋪了?”
店家連忙說,莫關系莫關系,先顧人。李開顏說,“一會兒我們多付點錢。”
他們將躺著的韓卉圍住,四個人分別站在頭、腳和兩側四個方向。開念前,李開顏又吩咐,“念的時候心要誠哈。”
“我們絕對誠心誠意。”趙頓保證。
他這話在沈小落聽來,真是有點假戲真演的故作正經,還裝得挺像,可她又不能戳穿。他們雙掌合十,垂頭低目,由李開顏起頭,齊聲念開了崦、嘛、呢、叭、咪、畔。真言逐一從李開顏嘴里吐出,沈小落便好生驚訝地偷掃了他一眼,他念真言的調子頗有些誦經的味道,似唱似誦,很像那么回事,這又是件出人意料的事。趙頓和楊曳卻處之泰然,毫無驚怪的表現,保持著肅然神色,只顧翻著嘴皮念經。沈小落微微做個鬼臉。
這真言、這聲音似乎有股催眠的力量,念著念著,不知韓卉如何,反正沈小落覺著自己是快要睡著了。
他們越念就越念進去了一般,翻來覆去的真言猶如一股滾動的洪水,把他們卷入其中,剎不住車。他們的舌頭改變了歸屬,不屬于他們,已屬于真言。而韓卉的輕咽和抽搐一直未斷,不時突然發(fā)一聲高亢的銳叫,表明真言對她尚未起作用。
5
他們開始念頌時,沈小落看過一眼時間,是晚上9點43分。不知不覺一個多小時過去了,沈小落腿站麻了,率先說了句,“差不多了吧,我都累了。”
趙頓看了看表,“快11點了。”
而韓卉臉色如故,抽搐如故,口里混沌的嗚啊聲如故。李開顏說,“繼續(xù)。”
這李開顏莫不也中邪了?非要念個水落石出不可。可這念經真管用么?但沈小落還是決定順從為妙,她隱隱覺得這空氣里似乎真晃蕩著什么看不見的鬼魂,只能靠真言去鎮(zhèn)住。
如此又是將近一個鐘頭滑過。店家和燒烤師傅都靠在一旁不聲不響打盹。沈小落奇怪她自己、還有他們這撥人怎么有這等的耐性,仿佛他們都在一個夢中,跟自己分離開了,那另一個他們像紙一樣飄了起來,飄起的紙幡拂向韓卉,把真言的真氣帶向她。可是韓卉油鹽不進。她體內是不是有個怪物?沈小落的腦神經搭上了曾經看過的鬼怪電影那一根脈,特別是聯想到那種肚皮一爆、嘭地鉆出個粘乎乎怪物的情景,兀自嚇得血管嘭嘭作響。幸好嘴里念著真言,她趕緊收心斂神,排除雜念。
再一會兒,沈小落已有些站立不穩(wěn)。她睜眼看看楊曳、趙頓和李開顏,他們似乎也在微晃。這場景且真且幻,加上六字真言的往復回蕩,真如同到了另一重世界一般。
出乎所有人意料,他們圍著的韓卉,這片躺倒的、微縮的波濤翻騰的海,看著就要漸漸平息下去,竟然猛地來了一著厲害的,毫無預兆地再掀駭浪。她一下翻起身,捂著自己的腹部大叫一聲:“痛死我了!”
李開顏臉急向韓卉俯身下去。韓卉頓成僵白的臉色是一個迅急的信號,說明她這痛可是來勢洶涌,銳不可擋。這一來,不僅叫所有人感到前功盡棄,而且感到韓卉身體的深不可測。他們口里一陣亂呼韓卉的名字,而韓卉已痛得卷縮起來,并向左右翻滾,直要往地上撲去。
“她會不會是急性闌尾炎?”趙頓像其他人一樣,伸開兩手擋著韓卉,不讓她翻滾落地,一邊又提了個說法。
“我們去醫(yī)院。”李開顏再次決定,轉身問店老板,“鎮(zhèn)上的醫(yī)院在哪兒?”
“我?guī)銈內ァ!蹦贻p的燒烤師傅說。
李開顏蹲下,沈小落和楊曳協助趙頓七手八腳把韓卉往他背上搬運。這件簡單的事情卻是難做無比,因為韓卉的意識已經剝落,她的人成了一具桀驁難馴的怪物。花了一陣工夫,她好歹才被弄上了李開顏的背。一群人圍裹著他倆出了燒烤店,跌進黑漆漆的夜。
古鎮(zhèn)早已入眠,整個鎮(zhèn)子冷寂如墳。靜寂中,韓卉疼痛的“啊啊”聲、忽又轉為牙齒打顫的磕碰聲,聲聲入耳。鎮(zhèn)醫(yī)院在新街上,沈小落打著旅行手電筒,照著一行人穿過一條窄巷,巷子窄逼,兩旁的老屋擠迫過來,像條地道,沈小落將手電往一旁斜上方照了下,照出陰沉沉屋楣下的蜘蛛網。楊曳立刻制止,“電筒別晃!怪嚇人的。”
幾分鐘后便到了醫(yī)院,一幢難看的由衛(wèi)生所改建出來的長方形房子,大門處亮著低瓦數的燈,門關著,但沒鎖。他們推門進去,值班室沒人,走道空空蕩蕩,消毒水和青霉素注射液的氣味隱約可聞。他們擁著背負病人的李開顏進到走廊處,將韓卉放倒在一張木條長椅上。
趙頓找醫(yī)生去了。沈小落和楊曳將燒烤店的小師傅送走。楊曳抽出一張20元的新錢塞給小師傅,弄得他很不好意思,最后他還是收進了口袋。走前他又向他們提供信息說,醫(yī)院的住宿樓就在醫(yī)院背后,實在不行可以去住宿樓找醫(yī)生。
趙頓找了一圈回來說沒找著人。天知道這院里有沒有醫(yī)生和病人,它不會是一座空院吧?楊曳說,“總該有個值夜的人呀。”
他們說話的聲音在空空的走道里漂浮回響,沈小落覺著這醫(yī)院比之在燒烤店,氣氛恐怖了不知多少倍,她早就將下午對這個有滋有味的老鎮(zhèn)的享受忘諸腦后了。李開顏說干脆他去醫(yī)院住宿樓找人。
“還是我去。”趙頓說。
趙頓剛剛轉身,便聽躺著的韓卉開口道,“不用去,我沒事了。”
她這次發(fā)出的聲音平穩(wěn)、清晰,雖然有點虛弱,但完全聽得出理智恢復了控制力。她一手抓住椅背一手撐在椅子上要坐起來,李開顏趕忙扶著她,“你沒事了?不疼了?”
韓卉閉了下眼睛。
“可是你剛才痛得那么厲害。”
“是嗎?”韓卉問,好像問的是一件與己無關的事情。
沈小落與楊曳、趙頓再次面面相覷,難以置信。“你剛才發(fā)作得好嚇人啊,”沈小落半蹲在韓卉面前,問她道,“是怎么回事啊?”
韓卉不知是疲憊過度還是別的原因,似乎懶得回答沈小落的問題。她靠在椅背上,向李開顏問,“我們這是在哪兒?”
“鎮(zhèn)醫(yī)院。”李開顏說,“你記不記得剛才發(fā)生的事情?”
“不知道,”韓卉輕描淡寫地回道。這個“不知道”是不記得的意思呢,還是事情的整個過程她都全然不知,他們無從判斷。李開顏坐在了韓卉身側,幫著她把頭發(fā)捋順。
楊曳說,“沒事就好,”她面向韓卉,“你確定身上真的不疼了?要不還是找個醫(yī)生來看看吧?”
韓卉掃一眼楊曳,然后慢條斯理地回話說,“真的不用了。我們回去吧。” 眾人看著李開顏。李開顏掂量了下這個狀況,又問了韓卉一陣問題,又讓她站起來試試頭暈不暈,然后他說,“那我們就回去吧。”
沈小落悄悄掏出手機看了下時間,凌晨零點44分。從韓卉發(fā)病到現在,共折騰了將近4個小時。沈小落看時間的動作被韓卉瞄在眼里,她慢悠悠地問,“我折騰大家了吧?”
“沒有沒有,”除了李開顏外的他們同時回答。
李開顏攙著韓卉的一條胳膊,沈小落主動攙扶著韓卉另一側的胳膊。他們又一次進入萬籟俱靜的夜。沈小落打亮手電,他們三人并排走在前,趙頓和楊曳跟在兩步外的后面。好一陣他們無人說話,像一支潛行在黑夜里的小心翼翼的逃亡者。
按趙頓的脾性,原來無論遇到什么事情,只要事情過去了,他一定馬上恢復多嘴多舌的習慣,可這一次,他走在后面跟睡著了一樣,不見半點動靜。
這令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靜謐里首先開口說話的,竟是韓卉。韓卉向后轉過頭去,慢悠悠地、輕聲細語地問道,“楊曳,剛才我嚇著你了吧?”
沈小落不用回頭去看,也能感覺到楊曳身上定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為何專門問楊曳呢?楊曳說,“沒有。沒事的。”
這簡短、古怪、意猶未盡的一問一答后,他們又默默潛行。沈小落忽然生出個奇怪感覺,這夜晚她的奇怪感覺來得如此之多,她覺得她扶著的這個人——韓卉,仿佛心懷鬼胎。因為想到韓卉心懷鬼胎,好像她自己也心懷著鬼胎一樣。
天亮后,他們沒按計劃去三姐妹山,而是開車返回了。結束了這一次布后鎮(zhèn)之行。
6
幾天之后。
太陽若隱若現的周末的下午,沈小落分別給楊曳、趙頓和李開顏打電話,約他們到子云亭茶樓見面。給李開顏電話時,她特意強調,“就你一個人來,我有事情要跟你說。”
李開顏比趙頓和楊曳先到一步,沈小落將她在網上查到的關于癲癇癥的一摞打印資料交給他,“你看看這個,”她說。她在網上查看了幾十條關于癲癇病的資料,越看越相信自己所疑不差:韓卉十有八九是癲癇發(fā)作。就算韓卉原先沒有發(fā)過病,但那一次就足夠說明問題了。
那個下午的喝茶聚會成了一場對李開顏的勸說開導會。楊曳和趙頓到達后,他們的意思是一致的,既然韓卉是如此一個情況,那李開顏最好重新考慮和她的關系,各自進行資源重組為上策。好說好散是如今普遍認同的游戲規(guī)則,韓卉總不至于死咬不放吧。
當然韓卉值得同情,但李開顏犯不著拿一輩子生活的安危做代價。若娶了她,這樣一個老婆把那隨時可能一挺變成僵尸、口吐白沫、還胡喊亂叫的癲癇癥代代傳下去怎么得了?
李開顏坐著不動,他問,“你們覺得這樣對韓卉公平啊?”
“天底下哪有絕對的公平,”趙頓說,“你切莫逞一時之勇,覺得自己有力回天,有些事情你是弄不了的。”
“那韓卉怎么辦?”李開顏還是這個問題。
“我們也同情韓卉,”沈小落說,“但你是我們的朋友,我們更要為你著想。”
趙頓道,“人各有命,說不定韓卉跟你分開后,能找到個更合適的人。”
“我覺得韓卉能找到的最合適的人,”李開顏說,“就是我了。”
“天啊,”沈小落叫道,“李開顏你怎么這么好,這種到處失傳的品質你身上還有!”
趙頓也一哄而上說,“韓卉到底對你做了什么,你這么不離不棄的?”
“她是不是床上武藝特別好?”沈小落話一出口,楊曳便驚叫:“小落你瘋了!說的什么呀。”
“我說的不過是吃喝拉撒睡這一檔子的事嘛,有什么不妥?”沈小落分辯。
趙頓笑得聲如洪鐘,他說,“是是,誰人不上床?哪個不睡覺?”
楊曳頓腳,“看看這都是些什么人呀。”
過一會兒,沈小落對李開顏說,“你找我當你的女朋友吧。”
楊曳笑,“這事兒也興毛遂自薦的啊?”
沈小落正待說話,趙頓搶先說道,“我也毛遂自薦。我向小落自薦。你不要只盯著一個李開顏,天涯何處無芳草,我也是一朵花,而且就開在你面前。”
沈小落一點不含糊地說,“我不要你。我就喜歡李開顏。”
趙頓拍拍李開顏,“你吃什么長大的?怎么女孩子們都撲你呢?”
7
距那次去布后鎮(zhèn)的旅行,很快兩年過去。沈小落換了—個工作,也換了一群朋友,發(fā)型也換了。
她和李開顏、楊曳、趙頓的聯系由密到稀,到點點滴滴,到差不多斷線。要說原因,沈小落認為是跟他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有關。李開顏全力以赴照顧他的韓卉去了,而趙頓和楊曳果然好了一陣子,但沒多久也分道揚鑣。楊曳隨后辭了工作,跑到陽光鮮亮、異域情調滿街冒泡的大理去呆了幾個月,在那個思維不能正常發(fā)揮作用的地方,她和一個搞攝影的男人好上了,兩個人合謀著開一間咖啡餐館。至于后來開沒開,沈小落就不知道了,因為楊曳從那之后就再沒跟她打過電話。沈小落整天忙著自己的聚會啦、找男友啦、換工作以及逛街啦一檔子的事,也想不起給楊曳打電話。等某一天她無事可干時想起來,再撥楊曳的手機,那手機已經停機了。
酷暑將盡的一個有風的下午,沈小落去世紀影城看了一場電影。她和一個男友又分手了,那男人本來不值得她留戀什么,一個工作、收入都不上檔次的其貌不揚者,房子是一套陳舊的一室一廳,而且粘粘乎乎的對沈小落看管得很緊,使她有一種被套上束身衣的感覺。這個束身衣男友平時愛偷翻沈小落的包,還背地里檢查她手機上的電話和短信,兩人一吵嘴,他又低三下四,沒半點男人氣。沈小落眼睛不眨地跟他一刀兩斷了。
可一旦分開,她又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落落的發(fā)虛感。有一瞬間她想到過楊曳,楊曳是怎么打發(fā)她長時間的寂寞歲月的呢?然而杳如黃鶴的楊曳是回答不了這個問題的了。沈小落找了一個替補隊員,可恨的是那替補者又有女朋友,他在沈小落和那女友間搖來擺去,令沈小落氣不打一處來,怒火一起也將他除名,自己一個人逍遙。
電影看完正是傍晚。這一天是個多云間陰的天氣,傍晚的天色呈現出的是一片寂靜的珠灰,泛著幽暗微光。沈小落站在影院大門外的一個小吃點旁,讓攤主烤兩只胖胖的紅腸。在這熙熙攘攘的城市的傍晚,沈小落從珠灰色的天空看出的是一個荒漠般的世界,散發(fā)著一股發(fā)自深處的冷寂,像失意人的心。突然她耳朵里聽到有人喊她的名字,等她轉過眼睛,從人群里脫穎而出進入她視線的,是兩手拎著超市購物袋的李開顏。
李開顏穿一件淡色條紋短袖衫,滿臉是笑,比之原先有些微微發(fā)胖。沈小落好像見到了天外來客一樣,高興地向李開顏一步跳過去,大喊一聲,“是你呀!”
李開顏說,“我說像你嘛。在這干嗎呢?”
李開顏是從好又多超市購物出來的。“你一個人啊?”沈小落問。李開顏說是。他又說,“我搬家了,我現在就住這附近。到我那兒去坐會兒?”
沈小落想也沒想就答應下來。她舉著兩只烤好的烤腸,和李開顏一同步行。沈小落有一百個問題在嘴邊,問李開顏現在在做什么,為什么那么久不跟她聯系,何時搬的家,李開顏一一回答后,又補充一句,“我結婚了。”
“啊?”沈小落把一口烤腸咽下去,問,“跟誰?”
“韓卉。”
幾分鐘后沈小落見到了她在路上揣摩不已的韓卉。韓卉幾乎變了個樣,臉龐身段比原來豐滿柔媚了,頭發(fā)有了顯而易見的光澤,整個人的女人味濃郁欲滴。沈小落想象不到結個婚竟可以讓一個女人如此改天換地,可見幸福生活的魔力不可等閑視之。韓卉給沈小落倒了杯冷飲,轉身進了臥室,再出來時懷里居然抱了個娃娃,叫沈小落驚叫一聲跳了起來。
“八個月了。”韓卉一臉寫意的滿足。
當晚沈小落告辭離開時,李開顏送她到樓下。沈小落沒忘記布后鎮(zhèn)的一幕,上出租車前她問李開顏,“韓卉后來又發(fā)作過沒有?”李開顏否定了。“一次都沒有?”“一次都沒有。”
跟李開顏再度聯系上后,沈小落便隔三差五地去他家玩,或者邀李開顏韓卉出來喝茶什么的。韓卉的性情也柔和多了,不再把一股子來路不明的冷淡和傲氣吊在臉上,沈小落也就盡棄前嫌和韓卉越走越近,差不多也成了朋友。
不過布后鎮(zhèn)那件事情,沈小落心里還未放下,那事猶如圈在籠子里一個假寐的活物,動輒撲騰兩下,把她拱得癢癢的。她私下里再次問過李開顏,而李開顏早把那事拋諸腦后了樣,他的態(tài)度是事情過去就過去了,沒必要刨根問底弄那么明白,能有什么好處呢。
沈小落覺得李開顏這個人真是有點大咧咧地心地單純,韓卉何德何能,有福氣撞上李開顏這么個只可遇不可求的男人。
一個周六的下午沈小落又打車到李開顏家玩。李開顏公司里有事,加班去了。沈小落和韓卉兩人坐在陽臺上吃水果聊天。韓卉從老家請了個保姆來,帶孩子做家務勤快利落,所以韓卉得以脫得開手,不像一般剛做媽媽的女人那樣,整天忙得腳不點地。
這是她倆第一次單獨聊天。韓卉溫婉嫻雅地坐在椅子上,小口喝著茶。說著話她們聊到了趙頓和楊曳,沈小落將自己知道的有關他倆的事說給韓卉,韓卉聽了,只淡淡說了句,“是嗎?”既不做任何評說,也不關心那兩個人現狀如何。沈小落覺得韓卉這女人很穩(wěn)得住。
沈小落看一眼韓卉,說,“有件事我心里面一直有個疑問,不知道可不可以問問你。”
韓卉說,問啊。
“問得不妥你別見怪。”沈小落說。她這么小心翼翼自己都有些奇怪,這不是她的風格,可她卻身不由己一般。韓卉笑道,“你就別客氣了,有什么就說吧。”
“你還記得去布后鎮(zhèn)那次你發(fā)病的事吧?我覺得你那么突然地發(fā)作不是無緣無故的,是跟一個人有關。”
“是嗎?”韓卉面上波瀾不驚,問,“跟誰?”
“我當時悄悄跟李開顏提過一下的,我擔心你把楊曳誤會成了另外一個人,所以心里不愉快。那個人就是李開顏原來的女朋友。但其實楊曳不是那個人。”
保姆出現在陽臺上,向韓卉請示一個事情,韓卉作了指派后,又轉向沈小落。她面帶微笑,問。“為什么你會那么想?”
“直覺,”沈小落說。說出這兩個字的同時,她腦子里猛地冒出那天他們在漆黑夜里從鎮(zhèn)醫(yī)院返回旅館的路上的情景,一群人無聲破夜而行,韓卉突然扭過頭去,慢聲慢語道:“楊曳,我嚇著你了吧?”
韓卉說話了,她說,“你們搞藝術的果然是開了天眼樣的,”她邊說邊笑起來,“跟你說吧,我不是誤會,我是親眼看到了一個事情,是楊曳和李開顏的小動作。”
沈小落等著她往下說。韓卉道,“那是我們中途在一家小飯館吃午飯的時候,我無意中看到的。當時我把一塊骨頭扔給在桌子下的狗,你還記得有條狗吧?我埋下頭的時候,正好看到楊曳的腳搭在李開顏的腳上。而且楊曳是把鞋脫了,光穿著襪子把腳搭在李開顏腳上的。”
“怎么可能!”沈小落眼珠都快瞪出來,聲音不由也提高了,“你一定看錯了。他倆不會那樣的。”
韓卉一點都不激動,臉上還是那種不溫不火的笑,聲調不改地說,“我不會看錯。他們就是那樣的。”
沈小落覺得事情復雜了。怎么會那樣?真是一波三折,太出人意料了。轉念一想,她還是覺得不太可能,李開顏和楊曳都不是那種人啊。但話說回來,韓卉說得那么肯定,這世界上又有幾件事情是不可能的呢。她簡直弄糊涂了,她問,“那你問過李開顏沒有?”
“何必問他呢,”韓卉說,“問他他能招嗎?算了,過去就過去了。”
一會兒韓卉又囑咐沈小落,她們談的這些也不要跟李開顏提了,反正現在他們過得挺好,何必自找不痛快。
可沈小落哪里窩得住這樣的事。李開顏從公司回來后,先去抱了會兒孩子,滿臉幸福一堵墻都擋不住,然后過來陪沈小落說話。沈小落實在無法控制自己的舌頭,那個問題一韓卉說的在布后鎮(zhèn)他和楊曳的秘密勾當,不由自主就從她嘴里出來了,沈小落問,“是不是真的啊?”
李開顏像聽了天方夜譚般,好氣又好笑地對著韓卉,“這是哪來的一出?你胡說些什么?”
韓卉也在座,這就形成了一個對質的局面。對李開顏的這番話,韓卉既不生氣,也不爭辯,只是說,“知道你不會承認。我又沒讓你認罪,也不打算跟你提的。”
這倒是沈小落的不是了。李開顏說,“什么認不認罪。這是無中生有。怎么可能有那樣的‘事?”
沈小落跟李開顏道,“你發(fā)誓?”
李開顏很硬地說,“發(fā)不發(fā)誓都是沒有。”
沈小落有點下不來臺,這可是她攪起的風波,幸好韓卉一點沒有硬碰硬的架勢,可她的態(tài)度卻是一點不含糊,她說,“我也不可能憑空瞎編一場事兒啊。無中生有,我有那個必要嗎?”
這時保姆過來叫開飯,韓卉站起來,說,“走吧,去吃飯。”
說罷她率先向餐廳走過去,背影裊裊婷婷。沈小落聽到走到那邊去的韓卉對保姆說,“這粥熬得不錯。去把我們新泡的泡菜撈一碟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