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 退

保安王芝福這天當夜班。

到了下半夜，大約一點半鐘的時候，警報器突然響了，聲音拐著彎子，嗚嗚地撞在窗戶玻璃上，特別響亮。王芝福心里一驚，有點發憷的意思。也沒敢多想什么，就抓起手電筒，走出傳達室，朝車間旁邊的那幾間辦公室走去。

工廠已經廢棄好幾年了，忽然又續上煙火，轟轟烈烈忙起來。并不是整個廠子重新開張，而是其中的兩個車間，承包給了一位“高人”，人稱黃總的。產品銷路好，財源滾滾來。不但請了保安，還在要害部位安裝了一臺警報器。下了崗的王芝福，就又有了崗，成了廠里的一名保安。

其實就是門衛，只不過發了一身制服，受保安公司的領導。門衛夜里可以犯迷糊，有的單位，傳達室還放了床，供人夜里睡覺。可保安不行。一身制服，就有點“武裝人員”的架勢，一切行動都要聽指揮，上班時間睡覺，那是絕對不允許的。

警報器一次響五分鐘，是預先設置好的。五分鐘，時間夠長了，即便是去拉一泡屎，回來也能把問題解決掉。但是在夜里，這聲音就格外不同，急促，尖銳，繞著彎子，盤旋在夜空里，顯得特別刺耳。以往在調試的時候，大白天，幾個人湊在一起，聽起來聲音就不同，是一種威武，一種風光。可現在，是在夜里，又是一個人值班，就全變味了!疹疹的，透進人的皮膚里，透進血液中，直至骨髓，令人毛骨悚然了。王芝福在走出傳達室以后，就有點后悔，想著剛才應當把警報器關上的，關上就沒有聲音了；沒有了聲音，身上就不至于墳起成片的雞皮疙瘩來。而現在，膀子上全是雞皮疙瘩，像墳包一樣，一堆一堆的，連成片了。王芝福已經感覺到汗毛一根根豎起來。

可要他回頭，他又不情愿。畢竟，警報器是用來嚇唬小偷的；小偷沒嚇倒，先把自己嚇住了，這是什么事呀!王芝福便振作一下，像是給自己打了一劑強心針。

警報器是電子感應的。車間旁邊的那幾間辦公室，形成了一個獨立的小院子，其中一個套間，是黃總的辦公室，電子感應器就安裝在房門的外側。剛開始的時候，警報器是安裝在精工車間大門口的，后來黃總說了一句話，說裝在他辦公室門口吧，就改了地方。白天警報器不開，人來人往，也不響；到了晚上，七點鐘一過，保安準時把警報器打開，只要有人從小院子里通過，被電子感應器逮住了，警報便響起來。

王芝福拿著手電筒，沒敢把開關打開；打開手電筒，太亮了，無疑暴露了自己，成了對方的活靶子，那樣的事，不能干。不但不能開手電筒，腳步還要輕，輕了才不易被對方察覺，才能抓住壞人。所謂壞人，也就是小偷了。除了小偷，大半夜的，誰還到你工廠來?搞破壞嗎?破壞生產嗎?破壞社會主義建設嗎?那是幾十年前的口號了，是對付“四類分子”的，如今，已經過時了。

院子門是鎖上的，沒有被撬開的跡象。王芝福鬼祟地越過辦公室的山墻，走到院子后面和車間大廠房相接的地方。這兒有一個豁口，通過豁口，可以直接進入院子。黃總曾指示手下的人用磚頭把豁口砌上，但沒過兩天，就被工人推倒了；又砌過一次，還是被推倒了。不為別的，只為廁所在這個院子里，工人抄近路，來去方便。

來到豁口邊，王芝福望著黑黑的里面，那是辦公室與辦公室之間一條窄窄的過道。好在是個陰天，頭頂上沒有月亮，否則的話，王芝福就等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警報器還在響著，無休無止。對王芝福來說，警報器的聲音相當于光天化日。很危險。

側耳細聽，里面沒有動靜。王芝福不免又想，也可能是一只野貓吧。有一回，一只野貓從院子里躍過，警報器居然也響了。——正胡思亂想，忽聽得里面傳來什么聲響，像是椅子移位的聲音。王芝福心一緊，再一提，就確信，辦公室里肯定有人了。

黑燈瞎火的，想必，里面的人辨不清方向，外面又有警報器不停地響，一慌張，就撞著椅子了。 周小亮這是第二次行竊。第一次盜竊時，他害怕，一顆心差不多都要從胸腔里跳出來了。這是第二次，有經驗了，老到了，就不像初次那樣怕了。順利地進入廠區，順利地進了院子，一貓腰，順利地貼上了黃總辦公室的門，并且，順利地撬開了房門的鎖。一切都那么順利。打開辦公桌的抽屜，拿錢，那就更加便利了；摸著黑，伸手進去，亂摸一氣，就摸到一沓東西，毛糙糙的。他就知道，那肯定是錢。黃總的錢真多呀，隨便往哪兒一放，就是一沓!這一沓不算薄，起碼有幾千，也可能是一萬。周小亮決定速戰速決，準備原路返回。出門時，他有點忘乎所以，本來應該貓腰的，連腰桿也挺起來了。

這可不是好事。一不留神，觸動了哪個暗道機關，就撞到警報器上去了!——居然還有警報器?如果知道這小院子里還有這玩意，再給他三個膽子，他也不敢進來偷呀!

周小亮個頭小，腿還有點跛，那是前年在于臨時工的時候，不小心從三米高的梯子上跌下來摔壞的。住了幾天醫院，就趕緊出來，沒錢啦。哥哥帶著他去找老板，討要醫療費。老板說，我們又沒訂書面合同，怎么作數啊?只給了他一千元。哥哥貪心，還想從中分兩百元，被他講了一通難聽話，把哥哥支走了。后來他一個人去找老板，向老板發狠，說要帶人來把老板殺了。其實是講氣話，講過了，連他自己都嚇得抖起來。沒想到，這話就起了效果，老板咬咬牙，又給了他兩千。一條跛腿換來三千元，而那三千元，光是醫院就交了兩千六。周小亮覺得自己蠻窩囊。

其實也是偶然。那天周小亮打工廠門口經過，王芝福當白班，出來關大門，被周小亮看到了。周小亮說：“王大哥，你怎么干起公安來啦?”王芝福說：“二子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我這叫公安呀?我這叫保安!”周小亮說：“那我知道了，人家喊二狗子，喊的就是你們吧?”王芝福說：“胡說呢你!你是二子，你才是二狗子呢!”周小亮說：“王大哥我是跟你開玩笑，你別當真。”王芝福說：“也是實話，混碗飯吃吧。”周小亮說：“你看我，腿也瘸了，連混飯吃的地方也沒有。”王芝福說：“真的呀!你腿怎么瘸啦?你走幾步，叫我看看。”周小亮就走給他看，是有點跛。

兩個人是十幾年前的老鄰居，后來遷了居，見面機會少了。就聊起來。周小亮問他工廠條件怎樣，王芝福說，整個廠區破破爛爛，草長了半人高，黃總問也不問，只顧他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周小亮說，你跟黃總講一聲，我也來于保安吧。王芝福說，你不知道他有多摳，摳門了，本來晚上兩個保安的，現在只留一個；你說一個保安，萬一來人，偷了，搶了，怎么對付?周小亮說，那你們黃總，把錢看得太重了。王芝福說，他養小秘，整天小車進小車出，花錢無度，也不在乎。最要命的，是他喜歡和小秘躺在床上，聽手下人匯報工作，所以大家都說，只許黃總睡小秘，不許百姓抄近路。周小亮說，那叫“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還睡小秘抄近路呢!王芝福說，抄近路上廁所比點燈更重要。周小亮便發感嘆地說，這黃總，素質比我還差，幸虧有幾個錢。

那時候，周小亮并沒有想到會來行竊。后來，他又來過一次。第二次的意圖就有點說不清，他問了王芝福許多工廠里的情況，甚至還以解小便為名，到廠子里轉了轉。轉都轉了，怎么連警報器這個細節都沒有把握住呢?

警報器的響聲打亂了周小亮的計劃。他只好迅速退身，重又返回辦公室。關上門，心咚咚亂跳。側耳細聽，又沒有別的聲音。只是，警報仍在響著，似乎沒完沒了。周小亮感覺著自己的腿腳有點發軟，就想抓住什么東西，站穩一下腳跟。一慌，碰到了什么，是一把椅子。聲音很響，把他自己嚇了一跳。頓了頓，他便移步朝里間屋去。因為那兒有一扇窗子，拉著窗簾，透進些微的亮。他心跳得厲害，挪步到窗子跟前。窗簾厚重。周小亮小心翼翼地撥開窗簾的一點邊，立刻，外面的亮又透進一點來。但是，沒有月亮，外面也是昏昏暗暗的。能夠囫圇地看出一些事物來。他想，人應該來了，警報都響了這么長時間了，保安怎么會不來呢?

——怎么辦?是與對方拼命嗎?

腦子里暫時一片空白，無法清醒。警報聲，以往他也多次聽到，比如在路上，警車從眼前駛過，就發出嗚嗚的繞著彎子的聲音；但那是別人的聲音，與他有什么關系呢?可今天，這聲音，屬于他自己了。難道今天，我就這樣成了甕中之鱉了嗎?他想。

猛地就看到了一個人影，鬼鬼祟祟的，一閃，就沒了。那應該是保安。這個時候，廠子里也只會剩下保安了。不可能是王芝福王大哥吧。如果是王大哥，就比較麻煩。其實這次行竊，王大哥還應該算是我的引路人呢。

那個人影又是一閃，從豁口的地方進來了。周小亮心一收，緊得像是團在了一起，團成一個硬疙瘩了。他被動地、麻木地盯著那地方看。不妙的是，從那人的動作里，他看清了，那人，就是王芝福王大哥!

王芝福貼著墻，等待著，不敢出聲。墻有點涼，已是十月底了；問題是，墻是老墻，上面經常有黏蟲爬過。王芝福知道房間里有人，所以他在考慮，應該怎樣對付這個不善的來者。警報器一直在響，響聲無邊無際，沒有盡頭。王芝福希望這聲音盡早結束，結束了，他借著黑暗，行動起來才方便；否則，他感到危險，總是不放心。但警報就這么一直響下去，并不理會他的心情。片刻的懊惱之后，王芝福又想，我為什么要怕警報聲呢?沒有一點道理嘛!這么一想，他便攢足了勁，勁頭又十足了。他貓似地朝前逼近，一下子就躥過過道，來到離門不遠的墻拐旮邊。前面就是警報器能夠感應到的地方，王芝福非常熟悉，不是一般的熟悉。

他止住步子。本來他是想沖過去，一扭身，一腳踢開房門，打開手電筒，一把薅住對手，將他抓住的。不說別的，光是這動作，就夠英武的。可轉而一想，不妥，自己在明處，對方在暗處，萬一對方手上有東西，兜頭來一家伙，怎么辦?況且，他還不知道，對方到底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呢。……警報器還在響，繞著彎子，像是激流中繞出的圓圈。——哪是圓圈喲，那是漩渦，致人死地的漩渦!

王芝福突然想到了兒子。兒子今年初中畢業，幾個月前參加了中考，成績不是很理想，進名牌學校差一些分數，要交兩到三萬元錢，進一般高中分數又遠遠超了線。是比較尷尬的分數。他就勸兒子，我們不進名校啦，進名校排在后面，古人說得好，寧為雞首，不為牛后，我看啊，還不如進一般學校呢!兒子不愿意。兩個人就鬧了別扭。老婆說，兒子能這樣，說明他知道上進了，你別責怪他。王芝福心里酸酸的，心想我哪是責怪兒子喲，我是看著錢好啊!

由兒子，王芝福想到了老婆。老婆話不多，可句句都能講到點子上；以前王芝福不大能理解，還經常跟她慪氣，時間越久，老婆的話越靈驗。他突然感覺到，如今，他有點依戀老婆了。

由老婆，他又想到了老娘。……這是怎么回事呀?都到了什么時候啦?關鍵時刻，怎么自己反倒變得婆婆媽媽了?連上有老、下有小都考慮到了!這才意識到，原來還是一個錢字在作怪一家里人，還指望他掙錢過日子呢!

警報還在響，攪在夜色里，糾纏不清的意思。王芝福有點著急，是一種無端的急。五分鐘，難道五分鐘這么漫長嗎?簡直漫無邊際了!一個念頭便固執地鉆進腦子里：這時候沖進去，一把抓住小偷，自己不就成了英雄了嗎?一旦成為英雄，那又會是怎樣的境遇啊!比方說，得個見義勇為獎什么的，那獎金，總該有個萬兒八千吧；比方說，黃總見他舍身保護自己的財產，高興了，獎勵他，那數目也不會少吧，起碼，也該是一萬；再比方說，社會各界，弘揚正氣，紛紛解囊，說不定又能解決個萬兒八千的。幾筆錢加起來，那就可觀啦，什么事情干不成呀!

王芝福矛盾了，猶豫了。格外地矛盾，格外地猶豫。……但是警報聲又把他拽了回來，從見義勇為，從黃總的獎金，從方方面面把他拽了回來。看來，這些都是不現實的，不可靠的，不可行的。只要出手，兩種可能便同時存在，要么好，好上了天，要么糟，一塌糊涂；哪會光有好事在等著你呀!

悲從中來，王芝福忽然感到了孤獨。異乎尋常的孤獨。現在，他寄希望于外力給予他幫助了。所謂外力，就是外面的人。他想，警報器不是一直在響嗎，這五分鐘不是無限難熬嗎，那好，外面的人，住在廠子周圍的人，總該能聽到吧，那他們，或許會從床上一躍而起，火速趕過來呢!要是果真如此，他就可以和大家同心協力抓小偷了。這小偷，便是長了翅膀，也飛不出去!

可是，大門是鎖上的，人家即便趕來，也進不來呀!

王芝福有點泄氣，痛恨起黃總來了。開始的時候還是兩個人值夜班的，忽然就下了通知，說保安減半了，裁員了，晚上只須一個人值班了。——這是什么道理嘛!這不是拿我們的性命開玩笑嗎?!

現在，周小亮的手上已經有了家伙。剛才他從里間屋出來時，刻意地在辦公桌上搜摸了一下，就摸到了被他當作武器的這玩意。他不知道這是一頭獅子呢，還是一頭牛，也不知道是鐵家伙還是銅家伙；反正，重得很，有足夠的分量。他五指張開，抓緊了這玩意的底座；憑他手的用力，他就能感覺到，只要這玩意敲擊在來犯之敵的腦袋上，對方的腦袋立刻就會開裂。想著腦袋瓜子的開裂，周小亮氣一沉，略微有了底。但馬上，他就開始為對方考慮了。對方可并不是來犯的敵人呀，他是王大哥王芝福!

警報器還在響，仿佛決意不給他考慮問題的時間一樣。周小亮躲在門后，心情略顯煩躁。他想他如果對王大哥下毒手，那是說不過去的。人家王芝福王大哥，大大咧咧，多好的一個人呀!好端端的，人家又沒惹著你，你怎么能對他下惡手呢?特別是，周小亮的母親那一年掉到長江里淹死，王大哥不僅掏了份子錢，還特地請假，來周家幫了兩天忙。而此刻，周小亮拿著這么一個沉重的玩意，要對王芝福下黑手了!

——王大哥啊王大哥，可不是我周小亮不講仁義，要跟你過不去呀!現在可是你跟我過不去啊!本來我們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的，可現在，現在是你逼我呀!你這不是，已經把我逼上絕路了嘛!王大哥啊王大哥，在你面前，我可丟不起這個人啊!不想丟人，不想暴露自己，我就只好一不做二不休啦!王大哥啊王大哥，你雖然壽數已盡，可你在天有靈，一定要庇護我周小亮好生走完這一輩子啊!王大哥你放心，我周小亮，從今以后，再也不干這偷雞摸狗的事了!你信不信吧你?!

周小亮默念著，在默念的時候，腦子里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警報器居然還在響!周小亮不知道這警報到底要響多長時間，難道，要響一夜嗎?如果真的響一夜，你王大哥又在門口守一夜，那我可怎么辦呀!我只能沖出去了，沖出去操起家伙，跟你王大哥一拼了之!雖然這么想，但周小亮仍舊心存僥幸，他想警報器不會響一夜的，怎么可能響一夜呢?總要給它定個時間吧。

周小亮不再默念王大哥了，他打算默念數字。他想，我不是心跳得厲害嗎，我現在數數字，從一數到一百，我看警報還響不響，如果還是響，那我就沖出去，跟你王大哥拼了。人的承受力總是有限的，既然你王大哥不想叫我活，那我，那我也只好……

周小亮當真開始默念數字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他數得很快，簡直是飛快，就像是誰要跟他爭搶這些數字似的。當他數到四十九的時候，本來后面應該跟著五十的，可他數成了三十；很快，他又數到五十九了，偏偏又回到了二十……

再數下去，周小亮忽然發覺，他的頭腦已經不能做主了。

一咬牙，一閉眼，周小亮就開始痛恨自己了。無比地痛恨。現在，他決定沖破警報聲的干擾，好好數一數；他不相信，他的智商會退化得這么快，竟然連一到一百也數不到頭了，竟然連這個本事也沒有了!

一，二，三，四，五……，他異乎尋常地耐心，耐心地數下去。

可是，當他數到三十幾的時候，兀然地，警報器不響了。

三十幾的數字像是一下子飄浮在了真空里，一派死寂，無著無落了。

守在門口的王芝福，正在企盼著警報聲能產生出什么奇異效果呢，突兀地，警報就不響了。他知道，五分鐘時間已經到了。這五分鐘，真是漫長啊，漫長得像是五年，五十年!王芝福突然便有幾分懊喪。失去了警報聲的小院子，一切都是那么靜，靜得出奇，也靜得可怕。隔著一道門，那里面就是另一個人，與自己為敵的人；他只要一腳將門踢開，打開手電筒，所有謎團便會昭然若揭。可是，他不能動，不能輕舉妄動。輕舉妄動的后果他已經想過了，要么大紅大紫，要么一塌糊涂。既然把問題都想透了，不越雷池—步，也是理所當然的。

“真是怪了!真的是野貓啊?”王芝福喃喃自語，有意將聲音提高，“我回去拿個手電筒，來看看。”

他已經聽出了自己講話聲音的抖顫。然后，他沿著來路，走過過道，走向豁口。他故意把走路的聲音搞大一點，就像剛才講話的聲音一樣。在走向豁口的時候，他努力使自己腳步緩慢，慢出悠閑的意味來。其實，他心跳得很厲害，嘭嘭嘭的，差不多都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了。他恨不得能快跑幾步，一下子就跑出去；并且，他還老是想回頭，回頭看一看。當然，他是不敢回頭的。他曾聽過一個故事，在荒原上，如果有誰把手搭在你的肩上，你千萬不要回頭，如果回頭，你就沒命了。那十之八九不是人的手，而是狼的爪子。你只要回頭，就正好被狼一口咬住喉結，要了你的性命。

直到走出豁口，王芝福才略微松了一口氣。他加快步伐，朝傳達室走去。傳達室那兒亮著燈，燈光給人以勇氣。在離傳達室還有幾步遠的時候，王芝福再也忍不住了，終于回了頭。

也是巧了，恰恰是在這時候，他看到一個影子在后面跑，也像是從豁口處出來的，朝相反的方向跑去。那影子小小的，不甚清晰，似乎，腿腳還有點跛。——王芝福頓時晾呆了!難道，那是二子，是二子周小亮?他不相信，趕緊回身，追了幾步，再追幾步。那影子朝廢棄的廠區奔去，一顛一拐的，既狼狽，又倉皇。

王芝福終于確信了，那就是二子，就是周小亮!

他又朝前追了十幾步。但他沒有追下去。他知道，在廠區的后面，有一堵矮墻，二子就是從那矮墻上翻越進來的，現在，他又要從那矮墻上翻越出去了。好在，那矮墻和廠區大路是直通的，雖然周圍長滿了野草，但要想仔細看，也能看出端倪來。王芝福便又朝前趕了十幾步，夠著頸子看那堵矮墻。果然不出所料，二子正在爬那矮墻；昏黑的天色映出一團影子，王芝福眼睛好，能辨認出來。他看到，二子動作拖沓，行動很不方便，爬了幾次，才爬上那堵墻，然后，像一個麻袋包似地翻過去了。

直到這時候，王芝福的神經才又繃緊了，突然打開手電筒，照向野草，照向野草前面那一堵墻，發了瘋似地喊起來：“抓小偷啊——!抓小偷——!!”

直到天亮以后，王芝福才大著膽子，重又走進了小院子。推黃總辦公室的門，沒推開。小偷在臨走的時候將門鎖上了。王芝福趕回傳達室，急忙給廠保衛干事老魯打電話，報告這一情況。老魯說，老王你守著，我馬上過來。等老魯趕來的時候，卻不是他一個人，他是坐了黃總的轎車，和黃總一同來的。

黃總簡略尋問了夜里的情況，就奔向他的辦公室，老魯、王芝福以及駕駛員緊跟其后。打開門，看看里面，辦公桌的抽屜沒有關嚴，桌上的銅牛移了位，除此之外，別的并無改觀。黃總打開抽屜，昨天放著的兩沓鈔票，居然還在里面。他便隨手拿給駕駛員，說，一沓一萬，你數一數。駕駛員沾著唾沫數鈔票，幾個人愣怔地等著。

竟然一張也沒少!這就怪了，這小偷，不偷錢，他到底想偷什么呢?

黃總又及時查看了里間屋，也沒有任何異處。黃總掀起床單，自言自語地說：“誰在搗鬼?……是胡芳?”駕駛員接話說：“東東他媽不會干這事的，黃總你放心，東東他媽，想不到。”黃總扭過臉來，惡聲惡氣地說：“她都快要成精了，她什么事情想不到?!”

這些話說得云里霧里，王芝福不能理解。

……這以后，王芝福覺察到了，黃總的小秘很少再來廠里，偶爾來了，也是規矩地來去；干部們也議論說，黃總現在學好了，以前喜歡跟小秘躺在床上聽我們匯報工作的，現在終于改了這惡習，聽我們匯報，連小秘也不帶了。當然這些，與王芝福都沒有任何關系。惟一與他有關系的，是事發的當月，月底，王芝福得了嘉獎，獎金兩百元。

事發后，王芝福曾去找過周小亮，也不是刻意地去找，而是從他家門口經過，想“偶然”地碰到他；當然，如果碰到了，他也不會提這事，只會裝傻。先前他們見面時，周小亮特意給他留了地址，叫他空閑了去玩的。

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周家此后一直是鐵將軍把門，仿佛連門上的那把鎖都生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