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班固寫《西都賦》提出“據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以來,懷舊之于人的感情,其是如影隨形,成為拂不去的影子了。
顧名思義,懷舊當然是留戀舊的事物,舊的生活經歷,舊的所聞所見。一般說來,懷舊是與流光逝去,引起變化而產生的反應,所以杜甫有詩云:“結嘆隨過隙,懷舊益沾襟”。
有一個例子,是《晉書·桓溫傳》中記載的,說桓溫自江陵北伐時,經過瑯琊,見到他早年所栽的柳樹多已十圍,令他慨然曰:“昔年種柳,依依漢南。今見搖落,凄忪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于是攀枝扶條,泣然流涕。這正是感舊傷懷的表現。
這種懷舊情緒,不分古今中外,是具有相通的感受的。高爾斯密在《委曲求全》一劇中借晗德卡索之口說:“我愛一切舊的東西……老朋友、舊時代、舊習慣、舊書、陳釀……”
留戀舊的事物,就是懷舊的思想感情。遠在上世紀30年代,魯迅在上海的處境十分艱難,有人勸他出國去,可是他卻以“野人懷土,小草戀山”的感情,婉謝了別人的勸告。
從古典詩文中看到的懷舊篇章,大抵帶感傷、消極的情緒。特別人對故交零落的感慨。向秀寫的《思舊賦》最為深刻感人,以至魯迅在《為了忘卻的紀念》引為比喻,反映雞鳴風雨的難堪,反映了“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心理狀態。
一個人對舊事物難以忘懷,是具有人生哲理的,每個人的人生歷程,不論是順境、逆境、是春風得意,或蹭蹬坎坷,一定有印象最深、甚至刻骨銘心的片斷,這印象,這片斷,哪怕事過境遷,也仍然難以釋懷,成了強烈懷念的了。關于這一點,魯迅有很生動的描述,他說:“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我思鄉的遺惑。后來,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也不過如此;惟獨在記憶上,還有舊來的意味留存。他們也許要哄騙我一生,使我時時反顧。”(引自《朝花夕拾·小引》)
魯迅這番懷舊的抒發,正可作高爾密斯“我愛一切舊的東西”的注腳了。
正是出于舊的蠱惑,所以晉人張翰游宦他鄉,當秋風起時,他就懷念起故鄉——江南特產的蔬菜鱸魚之美,促使他棄官歸里,發出“人生貴適志耳”的警句來。
懷舊,是有特征的,其特征是不分貴賤,都會有這份感情,所以王粲在《登樓賦》中唱出了“人情同于懷土兮,不以窮達而異心”。這種感情,即使是劉邦,也建了新豐而與父老盤桓敘舊:是項羽,哪怕是誤了戒機,也要還鄉探故;是丁令威,也要化鶴歸去,一睹昔日的城廓……
對舊的事物,僅是一個小對象,也能勾起無限的懷念。梁實秋先生數十年來回大陸,在他去世之前,友人為他捎寄一把宜興砂壺,上有陳曼生制帖雋句,雖然陳舊了,卻是氣味高雅,引起他強烈地追憶在故鄉時代的砂壺品茗的生活,不勝沉緬感慨。
說起故鄉的事物,誰都會有些體驗的,它喚回了記憶中的生活,有的感到慰心,有的感到酸心以致痛心的。這種體驗,我就有過,記得是“文革”時期,被關在“牛棚”里,這時就懷念一別四十多年故鄉的人和事了,雖然昔年的親友多已凋零了,可是我卻向往于童年時代在平橋水潭中游泳的往事,是多么牽動了感情,因而偷偷地哼出了“休問浮沉身外事,且銜哀樂掌中杯。多情還有平橋水,照得天涯浪子回”的詩句,算是于無可奈何中抒發了一點懷舊的感情。
最具有時代意義的是著名老作家巴金先生的《隨想錄》了,隨想錄實是懷想錄,他是含著熱淚,滴著心上的血來加快往事的,單是蕭珊那篇文章,就不知道令多少讀者垂淚!不禁想起劉禹錫“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的詩來。但是巴金并不完全出于悲觀追述往事,他是以說真話的勇氣記錄了過去的一切,要人們不要忘記“文革”浩劫給民族造成的災難,意義是深遠的,影響是不可估計的,因為他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們溫暖的腳印里”。
從巴金的《隨想錄》,聯想到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杰出的作家寫了懷舊的作品,許多作品大抵以自敘作傳,司馬遷的《太史公自序》以迄上世紀30年代胡適的《四十自述》,都屬于懷舊的篇章,當今大陸興起的回憶錄,更是不勝枚舉了。
總的說來,懷舊的情懷是能袒露人的本性的,人在自然的狀態下是自由、幸福、善良的,可是不同的社會制度卻令人落入不自由和不幸的狀態,成為悲劇性的記述。但是話得說回來,老是沉緬于懷舊中是有損健康的,對舊的眷戀會影響對新的探索與追求。我們不能像復古家神往于古的舊的過去,否則就安于奴役的命運了,豈不可哀?。?/p>
【曾敏之】,筆名望云、丁淙。祖籍廣東梅縣,落籍于廣西羅城。歷任《大公報》記者、特派員及香港《文匯報》代總編輯、文匯出版社總編輯?,F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暨南大學與同濟大學客席教授、廣東社會科學院兼職研究員、香港作家聯會創會會長。著作有散文、隨筆、文選三十余種及詩詞研究《古詩擷英》等。其短篇小說《孫子》于一九四五年由茅盾選入《抗戰時期小說大系》。曾敏之在抗日戰爭年代轉入新聞工作,為大后方名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