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八月二日上午,我從北角月明樓下街,穿過油街口向東,過兩三個鋪位,就見到一間書店。鋪面很窄,兼賣文具,柜臺前的過道只容兩個人側身走過,書店雖小,在我眼里,店里的書已算很多,店名叫可大書局,倒真是可小可大。
半上午時分,整個書店只有我一個顧客,我隨意瀏覽各種新奇有趣的書籍,用身上僅有的十元港幣,買了一本有關荷里活影片的小書,店員找給我三元。
那是我進入香港的第二天,那是我到香港后進入的第一間店鋪,那是我在香港的第一次消費。
買電影書的原因,是臨出國前,單位里一個老工程師說:到了香港,什么事都不要做,先把街上的電影都看一遍。在十億人口“餓電影”的年代,老工程師的心情是完全正常的。沒有看電影,先看一本有關外國影片的書,對我來說也算是一種資料搜集。
經過多年來的搬家,我已經找不到那本有彩色插頁的電影書,而可大書局居然還在英皇道上留守著。
第三天,我在馬賓道口的國賓戲院看了來香港后的第一場電影,上午十點場,大概二三十個觀眾,黃元申主演的武打片,內容都忘記了,只是從頭到尾都有點呼吸不順暢,不單因為新鮮刺激,還有點不真實的感覺,生怕電影演完了,從黑暗的戲院走到陽光下,又要走回只有殘酷斗爭、沒有好電影、也沒有好書看的大陸去。
七十年代末,北角是大陸新移民、尤其是福建籍移民聚居的地方,成千上萬的老鄉,從貧瘠的鄉下涌來,在月明樓、皇都大廈、南天大廈、新都城的親友家里落腳。這些大廈都有不同方向的入口,天井昏暗,因為樓面廣大,街道七折八拐,幾乎就是那種可以打城市游擊戰的地方。在那些伸一個懶腰都會打中別人的住處,老鄉們曲起他們的腳擠坐在房間里,就著一張小圓桌,用花生米和罐頭豬腳,來送青島出產的竹葉青酒。房間里煙霧騰騰,他們兩眼通紅,神色木然,說起來這個自由而又苦悶的地方,都無可奈何地嘆息。
北角以它的質樸與親和擁抱這些天涯倦客。清晨,老鄉們乘東去的電車返工,傍晚踏過春秧街的污水買菜,他們在華豐國貨尋找家鄉特產里的鄉愁,任窗外衣物上的滴水,不客氣地撲打行人的鼻尖。星期天上午,男人們去國都戲院里消磨一部武俠殘片,女人們帶孩子到小公園里去蕩秋千。日子無聲流過,雖然每個人見面都訴說勞累,但他們夜里都睡得很香。
直到今天,北角還是那個老樣子,樸實無華,看上去沒有光采,而在那些吵吵嚷嚷的大廈里,每個家庭的小日子都慢慢過得滋潤起來。
福建人都節儉,舍不得花費,有錢都積著只盼圓一次買樓的夢,北角因此養不起高檔的百貨公司。從成報向東去,過了華豐和新光戲院,走一條街子可以碰上三幾個老鄉。老婆婆們在路旁數落各自的媳婦,媳婦們卻蓬頭垢臉在早晚的巴士上東倒西歪打瞌睡。他們生了病就去找相識的無牌西醫開兩三種便宜藥,如果要回鄉,就到做分銷的鄉親家里去買幾件時款衣物。那時英皇道一天到晚在修路,老作家司馬長風說那是“香港的風濕痛”。路面鋪了又掘,掘了又鋪,北角在這樣修修補補中老了二十多年。
北角成為新移民聚居的地方是有理由的。它缺乏鮮明的香港風味,卻有一般內地城市的那種灰沉色調,建筑物呆板,電車笨重陳舊,市容也較混亂骯臟,住在這里的人也遠不如中環尖沙咀的白領們那么亮麗,連百貨公司的貨物都便宜一些。這一切使初到貴境戰戰兢兢的新移民們少一點自卑,多一點安全感。大家都是新移民,都夠土,囊空如洗,從一個貧困、沒有自由的地方來到這里,立志瘋狂掙錢,對將來有朦朧的期望,離鄉背井,精神苦悶,或許因為這樣,便聚攏在一起互相取暖。
從前渣華道頂端有個小會堂,逢星期天,有中國問題專家在那里演說,聽眾多半是街坊的阿伯阿嬸,我得閑也去旁聽,有時還和專家們探討一番中國問題。初時對這些專家崇拜得不得了,后來聽得多了,才發覺專家們對中國的認識,遠不如我們這些在那里活過、苦過、思想過的新移民,和他探討問題,還不如去找我的老鄉們,聽他們發發牢騷更有啟發。
經過三年困難時期的清苦,再經過”文革”的斗爭廝殺,天下再沒有什么艱難困苦能摧垮我們的鄉親。住在北角的新移民,雖然每日加班加點做得金睛火眼、睡眠不足、腳步虛浮,雖然住的是陋室,也沒有華衣美食,但在這個自由的地方,賺一點辛苦錢,閑來可以挺起胸膛在英皇道上高視闊步。那時候,新光戲院放映中越戰爭的紀錄片,聽到《解放軍進行曲》,看到解放軍沖進諒山的街道,這些離開了祖國的游子還淚流滿面,但他們后來在電視上看戴安娜和查爾斯的大婚,也一樣為那個童話般的婚禮和她絕世的純美嘖嘖贊嘆。
很多人閑的故事在我們身邊發生著。一位畫家朋友,來香港后無法適應商品畫的惡俗手法,終于去了參茸行做送貨,后來在書局街街口被一輛貨車撞斷左腿;另一個發了大財的鄉親,因為八三年的股災,被迫賣掉豪宅,一家人擠住到福英大廈天臺;住月明樓時一對鄰居夫婦,優雅斯文,有兩個氣質清純的女兒,不知什么緣故,兩夫婦突然跳樓自殺,兩個女兒也不知所去。
我在英皇道上的福英大廈住過幾年,八三年五月一個晚上,妻子腹中作動,我扶她下樓,截的士送她到醫院待產。三天后我到醫院接她回家,那天大雨傾盆,滿街水浸,我們的肩膀都濕透了,但女兒在我懷里睡得很香。過幾年,父親從菲律賓回來,身染惡疾,深秋的晚上我們召救護車送他進醫院,父親在醫院里開了刀,可惜癌細胞已經擴散,出院后回福英大廈休息了一段時間,然后就回鄉下去了。我再見到他時,他已經到彌留時候,神志清醒,還在詢問我們北角的住處,租金如何,房東怎樣。
歲月匆匆,生命消逝如夢,夢中情景就像陳年舊影片,一些古怪晃動的人影,扭曲的面目,零碎無邏輯的片斷,如此迭印起來,就是模糊而真實的人生了。北角也便這樣,成了我生命中一個冷暖可感的背景,一個永難磨減的記憶。
【顏純鉤】 生于1948年,祖籍福建省晉江縣安海鎮。1978年來港定居,任《晶報》校對,后轉任《新晚報》副刊編輯、《文匯報》副刊編輯,1988年任天地圖書編輯主任,現任天地圖書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