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是南京。南京是六朝古都,這是眾所周知的,也是這個擁有滄桑經歷的旅游城市的驕傲和資本。不過,緬邈的歷史生為靜態生物體,已是停止生長了的,只是靜默地隱居在石城的一隅,較之這些年來南京市貌建設的飆速成長,古都的古意在不知不覺中漸行漸遠。如果你特特尋芳,也許可以在巍巍明孝陵的肅穆莊嚴中,抑或是在秦淮浩瀚的煙渺中領略她那驚鴻一瞥。不過在大多數情況里的大多數人,只是在城市各個角落里忙忙碌碌地奔波,享受著現代化的日新月異所帶來的便捷方便,同時帶著三分疲憊地奔跑,努力跟上城市匆匆的生活步伐,無暇顧及到那一分古意在不著痕跡中消逝隱匿。作為和現代化一道拔節而起的一代,我深深受惠于它賦予人們的優越物質條件。就像新概念英語中說的,“最新的展覽、電影、戲劇,不過是公交車的幾站路而已”。有一次,我拎著大包小包的戰利品從新街口繁華的商業區里突圍出來,抬頭望望鋼筋混凝土堆砌成的高樓大廈,突然想起《上海1943》中的一句歌詞:“老街坊,小弄堂,是屬于那年代白墻黑瓦的淡淡的憂傷”。
驀地有一種模糊的悵惘涌上心頭。
綢繆縈懷的古意漸漸被摩登遒勁的新潮替代。安靜地蟄伏在破舊城墻不起眼的磚塊里,不聲不響。這應該是每個古城心里最柔軟的疼痛吧。
古城的艱難體現在自己對自己定位的矛盾上。誰都不甘心一邊喝著小米粥啃著大白菜,一邊眼巴巴地看著其他城市在變革發展中一步步走向繁榮富裕。于是下定決心大力發展經濟建設提高人們生活水平,把自己打造成煥然一新的經濟中心城市。又不忍拋棄歷史文化名城的稱號,便在發展的同時試圖把那一分埋藏在古城磚里的古色古香挖掘出來。
從前的鼓樓橫跨著一條南唐時期的玄武橋,現代的南京人想建一座新橋,怕毀了一份歷史文化遺產,竟然起用了一個貌似折衷的方案:古橋拆一半,留一半。新橋一半建在古橋的原址上,一半另起爐灶,建在空闊之處。橋建好后,我天天從那橋上學,腳下走過的,一半是遺留著青黃痕跡的舊石,一半是兀自新鮮的水泥。我的心,就這么微微一沉,不禁為那橋難過。
所幸的是,很快就有地方填補這份遺憾的突兀。我的校園里有一條位于教學樓和科學館之間的長廊,面朝操場,背向花壇。不知哪一年的哪一條,一苗嫩綠的藤悄悄依附在長廊上,佛祖便讓它們結了一段塵緣,生命在日日月月中孕育蔓延,時至今日,長廊的頂部已是一碧藤蔓的海洋,蒙絡搖綴,參差披拂。秋陽杲杲,紅日在長廊上空撒下一片燦爛,將長廊頂隨風搖動的海洋挑染成明麗的紺紫色,遠遠望去,像柯勒喬筆下永不褪色的顏色,古意在不經意間一點一滴溢了出來,金陵人稱她作“紫藤長廊”。
我很喜歡這條紫藤長廊,喜歡流年在她身上摹刻出的那種獨特的味道。歲月斑駁了長廊的身體,泛黃的廊道上投射下明暗有致的光斑,風起時光斑會輕輕晃動,邂逅了長廊里的莘莘學子,光便在他們臉上暈了去,融化在年輕的眼睛里。晨曦的長廊是求學的殿堂,各處坐著早早趕到學校做早讀的學生,朗朗的讀書聲在長廊里穿梭回蕩,涼風習習自有一種沁人心脾的愜意。
長廊是不會寂寞的。學生,特別是女孩子愛在長廊里散步,消磨休憩的時間。明眸皓齒的女伴坐在長廊里操著一口吳儂細語講著說不完的話,欣賞著校園里明媚的風景。殊不知,在長廊外人的眼里,她們儼然也成了風景。
古意濃濃的長廊同時充滿現代的活潑氣息。每到星期五,學校的英語社團便在紫藤長廊上辦起了英語角。先讓大家抽簽,簽上畫了不同的圖案,有畫樹的,有畫星星的,也有畫山巒的,抽到同種圖案的人聚在一起用英語嘰里呱啦地聊天,旁邊豎著的高音喇叭不知疲倦地播放著英文流行歌。現場的氣氛很是熱烈,嘈雜喧囂的聲音下同學不憚對話中偶爾出現的語法錯誤,盡情用著第二語言闡述自己的觀點。提高口語,認識朋友,鍛煉膽識,是英語社團的活動宗旨。
學校里常有各種文藝活動,紫藤長廊就成了展現自我的舞臺。大家在長廊里練習排演,翩躚起舞迎著路人或驚訝或欣賞的眼光露出驕傲的笑容。映像最為深刻的是一個美國的交流生,一連幾天他抱著一把黑色的吉他,斜靠在柱上旁若無人地唱著甲殼蟲樂隊的《昨日》,黑色的頭發黑色的眼,黑色的襯衫配著黑色的牛仔褲,飛揚出獨屬于年輕的那種執著的專注。有不同年級的學生立在他的旁邊,靜靜地沉浸在音樂的共鳴中。我有上去和他談談列儂的沖動,想想看算了,實在是不忍打攪了這份動人的和諧。
自從全班在紫藤長廊里唱過畢業驪歌之后,我就沒有見過長廊了。時常會懷念她,懷戀她那種古意和現代完美的契合。
德國著名詩人荷爾德林有一句詩:“人,詩意的棲息在大地上”。只要有歷史和文化在,一個民族就永遠不會被真正地摧毀,如果說“詩意”象征著歷史和文化濃郁深厚地沉淀,那么“棲息”可以說是為了更加適宜的生存條件而不斷發展進步。
古城,注定會在前進的彷徨中一點一滴地調整,為新和舊探尋出一個滿意人們、滿意城市、滿意環境的平衡點,然后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