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火 原名潘耀明,福建南安人。美國紐約大學文學碩士。歷任香港《正午報》編輯,《風光畫報》督印人,香港《海洋文藝》雜志執行編輯,三聯書店副總編輯,明報出版社、明窗出版社及《明報月刊》總編輯,香港作家聯合會副會長等職。著有作品集《中國名勝紀游》、《楓樺集》、《海外華人作家掠影》、《當代中國作家風貌正篇》等。
春到人間萬物鮮
“春到人間萬物鮮”,是摘自馮夢龍《警世通言·王嬌駕百年長恨》句。
“人間萬物鮮” 的詞意,別有一派生氣、欣欣向榮的景象,這正是時人所憧憬的前景。
新氣象本來就不是無根的,它是脫胎于舊的窠臼,舊的漸去,新的油然衍生。
“天地革而四時成”(《周易·革》),在自然界,四季的形成,是因“天地革(革:改革、變化)”。在人類社會,何嘗不如此?近三年來,因時局起了翻騰的變化,從而促進了人類社會的變化發展。
剛過去的猴年,時局如獼猴的性格,喧嘩好鬧,弄得人人忐忑不安,但社會經濟不僅沒有受影響,反而有了新發展,有點“柳暗花明又一村”的詭異。總之,只要不是停滯不前,有革新,有變化,社會便會進步。
今年十二生肖屬狗,據相學家說,狗的稟性,既有忠勇的一面,又有兇悍好斗的一面,所以狗年社會必多見爭斗反復之氣候。以上預見,不待相學家說,港人心中也自有分曉。
狗在十二生肖中,是最具爭議的。在漢語中,狗如神臺貓屎,受到詛咒多過褒獎,幾乎世間所有壞處,都一股腦兒往狗的身上扣,如狗官、狗口、狗命、狗腿子、狗爪牙……不一而足。連以愛心著稱的冰心,一見到狗,也給嚇得走不動(冰心:《山中雜記》)。
漢人這種心態,與乎中國少數民族和洋人對狗的親昵,大相徑庭!后者把狗揄揚為忠信護主、有情有義的良伴。中國的滿族有一個“義犬救主” 的傳說,相傳少年的努爾哈赤被明軍追殺,行將被燒死之際,幸得隨身狗伴沾水撲火。在西方人士眼中,狗更是可以日夕相處的忠實侶伴。
若上溯自中國古代,狗非但不是不祥之物,反而被視為攘災祛鬼的禽畜。古人稱狗是“金畜”,春時所生,用以守門護府。可見,狗之被痛貶為千夫所指的惡物,是后來的事。首先見諸中國文人筆下的狗品,多如哈巴狗、喪家犬或魯迅筆下的落水狗之流,人見人厭。“文化大革命”,不知有多少正義之士、文化人被紅衛兵當成狗頭砸爛,還被踩上一腳!
屠格涅夫《散文詩》中有一篇狗的文章,描寫人狗在暴風雨中互為依偎,患難中的溫馨,倍添親切感。換了中國文人筆下的人狗相處,也許會被渲染成人狗對峙的怵怖氣氛。
中國人對狗的認識,從社會發展來說,是陌生了,倒退了;少數民族、西方卻是熟稔了,親近了。“文革”把中國人對狗的仇恨,發揮到極致,以致人狗不分,可謂中國“狗文化” 史無前例的大倒退。
有道是眼下中國大都市蔚為風氣的養狗風,動輒以幾萬元、幾十萬元購一只狗為寵物,是否意味著中國人的“狗文化” 的提高?這種過猶不及的舉措,旨在炫耀財富,相信也非人狗之福。在未來的日子,“我們希望讓人狗都得改善,讓人狗共生的世界回到中國。”(何博傳:《中外狗比》)
風云一報人
在美國紐約大學念“疾志學”的時候,我讀過著名報人、記者哈里森·索爾茲伯里不少文章。
索爾茲伯里當記者的時候,足跡幾乎遍及世界。他曾得罪了不少權貴(包括斯大林和詹森),卻贏得新聞界和廣大讀者的口碑,后來,還獲得美國普利茲新聞獎。
他的近著是《天下風云一報人——索爾茲伯里采訪回憶錄》(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本書的《卷頭語:小議新聞自由》里有幾段話,對新聞從業人員來說,無疑是精辟的警句:
倘若一個新聞記者不是“好事之徒”,那就不如轉行去搞成本會計。
在我們今天的社會里,遇到棘手難堪的問題(即使時機又萬分窘迫)也必須公開出來;這是絕對必要的,也正是我們社會的一大長處。
索爾茲伯里在文末還援引了默里·格法因法官當年審判《紐約時報》發表“五角大樓機密文件”案的結案陳詞,同樣發人深思:
一國的安危不僅系于城池的得失,它跟涉及自己的種種制度也有關聯。當政的人如果真心想維護高度言論自由和維護人民要求透明度的權利,那么,對于新聞界的吵吵嚷嚷,不聽招呼,愛管閑事,就只能忍著點兒。
對于“愛管閑事” 的報人,詬病者也不乏其人。譬如著名法國作家巴爾扎克曾義憤填膺地說:“如果報業不曾存在的話,最好是不發明它。”理由是“它攻擊所有人卻無人攻擊它”。其實報業也不全是“無法無天” 的,它也受到社會、市場機制(包括讀者)、法律(如誹謗罪)等的制約。
相對來說,報人的自由度是比其他人要多得多,正因為這樣,才可以對社會(包括政權)起監督作用。由報人揭發的政治丑聞(如較早的“水門事件”),更對政客、政權起了極大的制約作用。此外,不少歷史事件的真相,也是由記者揭露的,從而讓人們不再受蒙騙。它的正面作用比負面的影響要大得多。有鑒于此,默里·格法因法官才要當政的人“忍著點兒”。
“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重返《明報月刊》,我首先想起古人所說的“一彈指頃去來今”,從個人離開到重返的短暫兩三年中,已包含著“去、來、今” 三個時間環節,更何況擁有數十年歷程的《明報月刊》。王統照先生認為先有所承,才后有所啟,無疑說到點子上。《明報月刊》既然是一份有歷史、有傳統的刊物,并已形成具有自己特色的文化長鏈,那么,我自然只是這長鏈中的一環,長跑中的接力者。不忘始創者之篳路藍縷和先行者行的足跡,不辱承接者與后來者的使命,才是今天工作的應有之義。
我曾請書法家黃苗子先生為我寫一幅字:“獨立的精神,自由的思想”,長年懸在我的辦公室,以為策勵。這兩句話是援引自陳寅恪先生的。陳寅恪先生指出:“沒有自由思想,沒有獨立精神,即不能發揚真理,即不能研究學術。”他進一步強調地說:“唯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而日久,共三光而永光。” 陳寅恪先生所揭示的人文精神,與本刊編輯方針恪守的“獨立、自由、寬容” 的信條大似。本刊除了崇尚“獨立”、“自由”之外,還不忘“寬容”。我們所理解的“寬容”乃是一種兼容不同意見、確認多元文化共生的文化情懷。這是本刊同仁一直努力的方向。曾當本刊主編達十三年之久的胡菊人先生撰文道:“……《明報月刊》從不偏離探討中國文化路向、關切時勢人心的精神,這種精神,我們祝愿像她的名字一樣,有日月之明,不斷地發出亮光。”
我在1991年5月接任主編時,在《編者的話》中寫道:“本刊同仁將秉承過去辦刊宗旨,兢兢業業,繼續作為華人世界的文化橋梁,與社會同邁進,與時代共呼吸,努力開拓新的局面,不斷為讀者提供新而美的內容。春天,是播種的時候,愿與作者、讀者共勉。”這也是我在此時此刻此地的心聲。
謙下的美
張愛玲很會看人,特別是看女人。講起日本女人,她與別人看法便迥異:“……日本女人有意養成一種低卑的美,像古詩里的‘伸腰長跪拜,問客平安不?’溫厚光致,有絹畫的畫意,低是低的,低得泰然。”(《羅蘭觀感》)
不少人覺得日本女人在社會上的地位低微,如在社交場合、一切公開活動,在家族的尊卑的序列上,日本女人永遠是低下不過的。傳統日本女人并不以此為杵,對“伸腰長跪拜”好像吃飯盥洗,習以為常,處之泰然。其實若以今天商品社會的眼光來看,日本女人很聰明,因她掌握了整個家庭的命脈——財政大權。日本男人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全數交給太太用度,日本女人表面甚不風光,實權卻大得很。既有“低卑的美”,也有黃澄澄白皚皚的真金白銀,聰明絕頂!
回頭看香港,若時光倒流二十年,香港橫看豎看都不像樣,被公認是一個華洋雜處、藏污納垢的地方,丑陋得很!記得多年前,劉紹銘教授在一次文學講座上,一針見血地指出香港相對“中原文化”,是一個弱勢的“邊緣文化”,卑微得很。當時環顧香港文化,但見煙塵滾滾,泥沙俱下,彼時彼地,香港是“文化沙漠”,被異口同聲地高唱入云。殊不知,二十年后的港式文化,卻在強勁的經濟帶動之下,如十級臺風刮得海內外人仰馬翻。如香港流行文化之一的流行曲,已響徹大江南北、長城內外。“香港學” 在內地各大高等學府更成為一個熱門的研究項目。原來被視為弱不禁風的“邊緣文化”,大有喧賓奪主之勢。無他,這與日本女人持家道理一樣。港人不介意外人用怎樣的眼光看,哪怕是帶有嘲弄、低視的眼光,就是牢牢抓住經濟不放,甭管外面的風風火火,堅信不管白貓黑貓,對經濟有利便是好貓。結果最符合鄧小平的務實精神,成為鄧先生搞“特區” 的天然例證。也正因過去幾十年來香港的“弱勢”、“低下” 的姿態,于古印證了莊子“以懦弱謙下為表,以空虛不毀萬物為實” 的格言,于今切合了“最低的地方,才是眾川的匯歸的地方(金庸語)” 的道理,使只有彈丸之地的香港,反而能汲納百川和具有容乃大的襟懷。
科學與文學的因緣
1983年秋參加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 的華人作家應芝加哥大學的邀請,作了一次公開演講(當時我也在座),主持會議的是李歐梵教授。來自內地的作家王安憶在發言中,曾強調科學家對人類、民族的貢獻,遠比文學家大得多,并且對科學家表示了欽敬之情。
當時是一個文學的聚會,王安憶此語一出,頗有點語驚四座的效應。王安憶本身是作家,深知文學家的作用,她能夠說出這樣的話,絕不是語出驚人,恰恰相反,說明這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肺腑之言。
魯迅先生早在本世紀初就寫了《文化偏至論》,曾批評了崇尚科學技術、看低文學藝術的“偏至(即偏向一端)”現象。之后,他在《詩歌之敵》中又說:從事科學的人們,“精細地研鉆著一點有限的視野,便決不能和博大的詩人的感得全人間世,而同時又領會天國之極樂和地獄之大苦惱的精神相通。”魯迅提醒我們,科學不能代替文學,它不可能像文學那樣去感知“全人間世”并表達人間大苦樂的無限情感。換言之,文學也不能代替科學,但兩者卻可以相輔相成。
魯迅是針對彼時人們對文學的漠視而言,王安憶則是針對時人對科學的輕忽而發。歌德曾說過:“如果我沒有在自然科學方面的辛勤努力,我就不會學會認識人的本來面目。”又說:“幻想是詩人的翅膀,假設是科學的天梯。”誠然,科學家與文學家都對人類作出重大的貢獻,只是貢獻的形式不同。在今天,我們還看到,這種貢獻不僅表現在兩者各自不同的領域,而且還表現在兩者的結合與匯流。本期幾篇談論香港電影的文章使我想到這一點:只有文學,不會有電影,只有科學,也不會有電影藝術。
最近席卷全球的《泰坦尼克號》,是一個詩化的文學故事,但又是現代科學技術尤其是電腦科學的奇觀。這部電影證明:科學也可成為藝術之友。它因文學與科學的成功結合不僅創造了電影史上的最高票房,而且為我們拓展了人文視野:人類社會各種思維成果與情感成果的匯流正在展示更輝煌的文化前景。
從蔡元培的“四字訣”談起
最近談論蔡元培與北大的文章很多,但似乎并未涉及蔡元培治學的四字訣:“宏、約、深、美。”“宏”意喻具有恢宏的氣度,磊落的襟懷。只有“宏”,才能對學術持寬容的態度,尊重自由表達的權利,兼收百家的所長;“約” 指在打好學問根基后,應由博趨向約,把治學的范圍縮小,選擇一二項研究項目,集中精力,專心致志地下功夫;“深”指深人探討,究本窮源,做到精通后,進而發展、創造;“美”泛指理想境界,蔡元培一生提倡美學和美育,他有“美感是普遍性,可以破人我彼此的偏見;美感是超越性,可以破生死利害的顧忌”之句。四字訣中,“宏”是前提,這與蔡元培于 1917年出任北大校長時提出的“自由的思想、兼容并包” 相一致。北大精神,恐怕首先是一個“宏” 字。
蔡元培的人格力量是無以倫比的,他在北洋軍閥統治的惡劣環境中,不辭艱難而任北大校長。擔任后以秋風掃落葉的氣概,百折不撓的精神,推行教育改革,為沉淪的中國教育界帶來一股清新空氣,開創一代學風,使北大成為中國自由學術思想的搖籃、五四運動的發源地。
蔡元培對中西文化曾進行了全面的考察,并且先后到過日本、德國、法國勤工儉學及長時間的考察。他在《文明的消化》一文中指出:“……歐洲文明,以學術為中堅”,“政潮之排蕩,金力之劫持,宗教之拘忌,率皆為思想自由之障礙。使皆渾淪而吞之,則他日消化不良之弊……”
蔡元培在這里明確提出,文明應以自由的學術思想為中堅,而政治、宗教(迷信)、金權主義則是獨立的學術思想的障礙。他強調對學術思想的追求不是一種手段,而是目的。所以他殷殷寄望于年輕一代:“青年們既要負起民族的責任,先得負起學術的責任。學術的責任將怎樣負起?最重要的,是要精研學理,對于社會、國家、人類有最有價值的貢獻。”(《我們希望的浙江青年》)
蔡元培覺得西方的發達,在于重視學術的獨立與學術的自由,這也是中國教育改革值得借鑒的地方。所以,“他尋求把知識分子從長期對國家的依賴中解放出來,好讓他們能夠發出自己的聲音,發展為知識而知識的能力……(魏定熙)”這是蔡元培最大的功績之一。
熱熱鬧鬧的北大百年校慶已經過去了,當頭腦冷靜下來后,我們覺得應該對蔡元培及其揭橥的北大精神,和今天北大所面對的商業潮的沖擊等問題,進行一番理性的思考和反省。科教興國,首先應是教育本身的“興”。教育不興,國何能興?教育不善,國何能善?而要興教育,就不能光是紙上談兵,而要舍得投資,還要像蔡元培那樣身體力行,既有情懷,又有措施,特別是念念不忘一個“宏”字:收攬天下飽學之士,尊重各種不同的聲音,積極進行教育改革,從體制、師資、教材都能不斷改善。質言之,講“科教興國”時,勿忘先要“國興科教”。
絢美的落霞
冰心緊跟她的小老弟蕭乾走了,為世紀末的中國大地留下了一個大寫的感嘆號!套王蒙的話說:“她在九十九歲的高齡仙去了,此前不久,錢鐘書與蕭乾也相繼去世。依靠舊中國出來的知識分子為新中國壯門面的時代已經結束了,我們的今天和今后,誰能與這些大家相比擬,誰是我們新中國的大學問家大作家大文人呢?”
王蒙從新舊中國的劃分看到一個時代的終結,我們不妨從新舊文化來看看老一代卓越知識分子的風格。記得胡適去世時,蔣介石在挽聯中寫道:“新文化中舊道德的楷模”,如果我們不因人廢言,尊重文化的獨立性,就會承認二十世紀的中國,確實產生了一群承繼中國傳統美德而又創造了新文化山河的大知識分子。冰心、錢鐘書、蕭乾都屬于這種知識分子。二十世紀的中國,處于新舊時代的交替,階級斗爭異常激烈,文化生態環境相當惡劣,但是,在這種環境中,冰心、錢鐘書、蕭乾等老一代知識分子,保持了知識分子的正直、善良、高潔,不賣身求榮或為虎作倀,不充當整人的器具或愚弄百姓的傀儡。世道艱難,不管是壓力還是誘惑,都不能改變他們對同胞人類的愛心和對文學文化的真誠。他們從不稱霸,從不嫉賢妒能,從無“老子天下第一” 的心態,與今天的許多年輕學人大不相同。尤其讓人感動的是他們無論身處順境或是逆境,總是不忘人間關懷,仁愛之心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名聲之增大而消失。他們是一代有文化成就的人,更是一代有道德有正義感的人。我期望他們所代表的品學兼優的文化時代永遠不會終結。
我們說“冰心的風范”,所以用“風范” 二字,也正是冰心這一名字充分反映品學兼優、文品人品雙全的一代知識分子的人生境界與精神創造境界。冰心的才華過人,十九歲步人文壇成了新文學運動的弄潮兒,并創造出女性詩歌散文的極致。她的散文影響了這個世紀近八十個年頭,其文字的優美典雅少有人可及。然而,正是這樣一個天賦之才,卻格外謙卑仁厚,她永遠像孩子那樣純真,對人永遠那么信賴、那么關愛。
有人把冰心比作這個世紀的凈土,并非虛言。作為這一云譎波詭的世紀,在中國大地更是翻江倒海、沙塵滾滾、泥沙俱下,有誰不沾上不同程度的血腥味和風塵味?可是冰心卻遇混濁而不合流,始終潔身自愛并愛他人,獨立不移,“質本潔來還潔去”。中國人的文品與人品本是兩碼事,冰心是這兩者永恒的結晶品,她與她的作品都傳達一個共同的信息:一切只為著愛。在這個人格分裂的冷漠年代,她卻保持了人格的完整,并終身不倦地播放愛的芬芳,以撫慰無數受傷的心靈。飽經苦難的中國是需要這種芬芳和這塊凈土的。
冰心后期寫的一篇散文:《霞》,可視為冰心晚年心境的寫照。其中有一段冰心對“生命完結” 的看法,令人尋思:“一個生命到了‘只是近黃昏’的時節,落霞也許會使人留戀、惆悵,但人類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繞著太陽自轉。東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國東岸的慰冰湖上走去。”她的人品詩品文品,就像炫麗絢美的霞彩,也將永不止息地在今世與后世的人們心中閃爍,是不會拭掉的。
讀出活色生香
在狂躁的繁囂中,在雜沓的市聲中的暗角,一個人靜下來,捧著一本心愛的書,伴以清洌的茶或醇美的佳釀,其況味恍如從腐敗的泥沼爬出來,愉悅之情油然而生。歐陽修晚年取了一個叫“六一翁”的別號,皆因他有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外加琴一張、棋一局、酒一壺,連同他自己“百直公”稱號,便是六個一,不免躊躇滿志。無他,閑來與書籍共處,要比與一個言不及義的庸人或呆子一起的感覺要好得多。
要培養讀書習慣,不妨從讀“閑書”開始。中外不少大學者和作家,是從讀“閑書” 出來的。我所熟悉的一些作家、學者,如夏志清、唐德剛、李歐梵等,均有讀“閑書”的習慣。博學與雜學原是一對孿生姊妹,惟其雜,才能做到博,所以有一專多能的說法。讀書也不妨有一專多兼,如擅長古詩詞,可兼讀現代、當代小說;熟讀四書、五經,也不妨讀《紅樓夢》、《水滸傳》;潛研純文學,也可旁及野史趣聞,甚至武俠小說……
書,表面看來是很生硬的東西,套現代術語是“硬件”。但是在愛書人的筆下,卻是艷色的、柔如十指繞的澹美之物。唐朝詩人皮日休便把書比喻為絕色西子,甚至更有過之,他說:“惟書有色,艷于西子;惟文有筆,香于百卉。”(《目箴》)
日耳曼族人也是愛讀書的民族。他們把好的書籍比喻為純潔高尚的少女,“她不會把自己的心,奉獻給追求她的每一個人。她會有意回避人群中冷淡無情的目光,只有在愛情的烈火中,才逐漸擯棄自己天賦的執拗與矜持;只有在堅貞不渝和獻身精神的忠實情侶面前,才吐露自己的衷腸;也只有當自己的情人通過了水和火的種種嚴峻考驗之后,才把自己完整地獻給他。”(德·費爾巴哈)
古今名人談讀書心態林林總總,老生常談的多,饒有新意少,最匪夷所思的是英國詩人彌爾頓的讀書體會。這位劍橋大學的高材生,把書籍喻作龍種(龍的根)——神話中繁殖力強的龍齒:“當它們被撒在各處以后,就可能長出武士來。”彌爾頓慨嘆今人肆意糟蹋和踐踏了書籍中的由前人保留下來的生命,他老人家聲嘶力竭地疾呼,如果我們不珍惜書籍,就會“使整個的世界都將受到影響”。
把書籍等同“龍種”,神化之余,又充彌陽剛之氣。曾深受英國文化熏陶的董橋,卻把人與書籍的關系,陰柔化了、性情化了。他把參考書比作妻子,常伴身旁,卻一輩子也未必翻得爛;詩詞小說是迷死人的艷遇,事后追憶總是甜蜜的;學術著作則是半老的徐娘,非打醒十二分精神不可;政論、時評、雜文不外是青樓女士,親熱一下就完了……神化了的書籍與性情化了的書籍,都與“性”有關。這是典型英國式的艷情幽默,能夠把書讀出活色生香來,書籍這一“硬件”便有一種魂牽夢繞的魅力了。
柏楊:歷史峽谷中的“渡客”精神
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舉辦了“柏楊思想與文學國際學術研討會”。香港的高等學府為一個外地作家舉辦一次學術研討會,是罕見的。柏楊的經歷和著作,相當程度上反映了中國社會的悲喜轉換,具有深刻的意義。著名史學家唐德剛的主題演講《三峽舟中的一出悲喜鬧劇——對名作家柏楊生平的個案透視》,引起會場內外強烈的反響。
讀破柏楊這部大書,談何容易,而且唐德剛還把柏楊這個時人及其著作,放在中國今天的歷史和未來的歷史、今天的時代和未來的時代的大框架上去考量,俱見學養和膽識。
柏楊確實不是花拳繡腿的明星作家,也不是金光燦爛的院士博士,而是一個在學院之外進行野戰的游擊戰士。但他的思想與著作卻在中國產生巨大影響,連專治史學的唐德剛教授也衷心欽佩。毋庸置疑,柏楊的誕生,是具有時代的意義。柏楊的經歷、思想與著作,體現了一種知識分子的正氣與精神,這就是中國處于“歷史三峽”(從專制向民主大轉型)中所必須的智勇兼備的“渡客”精神。這是一種在風浪中敢于獨駕孤舟前行的精神;這是一種敢于對專制權力說真話的精神;這是一種對于阻礙歷史舟楫的文化頑癥和文化積習敢于展開批判的精神;這是一種獻身學術文化而又不以學術文化明哲保身的勇士精神;這是中國從黑暗走向光明、從歷史專制走向民主、從封建王朝走向現代文明的歷史轉折中最寶貴的精神。
歷史峽谷中的道路注定不是平坦的。轉折與過渡中隨時都有風險。一百多年來,為了實現中國的轉型,已有無數仁人志士拋頭顱灑熱血,更有無數知識分子演出慘烈的悲劇。時代的嚴酷使許多人害怕,使許多人消沉、麻木、投機、弄虛作假,這群知識人便是大浪淘沙中留下的精英。在布滿風險的轉型時代中躲在象牙塔內是比較安全的,但柏楊不當這種聰明人,他選擇走向風沙撲面的莽莽原野。這種大無畏的精神,需要有學,需要一個字一個字閱讀、領悟、積累的硬功夫,更需要有膽、有識,牢房的鐵壁不是那么好受的,但必須有為真理而不怕把牢底坐穿的精神。柏楊這一個別景觀提供給我們的啟示,是在處于艱難的歷史過渡中,中國最需要的知識分子不是賣弄學問的知識分子,而是有學、有膽、有良心、有關懷的知識分子。
中國人的名目與地位
柏楊曾說過,中國是一個逃跑的民族。眼下“逃到” 海外的中國人數便以千萬計。華人的離散、分合、取舍、悲歡、徘徊,令人感到中國人不僅在本土里生活得沉重,到了異國他鄉,也活得很不輕松,尤其是在文化心理上,總有一種“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結。“一張臉孔,多個面具”,人活在世上,一個面具(一種文化認同)本就夠了,到了海外卻要外加幾個面具,這就不能不產生選擇的艱難,其心理生活就不能不更加沉重。
從歐洲到北美開拓新家園的英國人變成美國人之后,便一心在“新大陸” 上奮斗、開拓、創業,在陌生的彼岸闖出新天地。新文化。他們似乎沒有中國人那種文化心理上的重擔,即沒有“根”的負累。既沒有“失根” 的苦惱,也沒有“尋根” 的依戀,更沒有“重根” 的彷徨。他們似乎天生就明白:在人與文化兩者之間,人是最后目的。不是人為文化活著,而是文化應為人活著。他們的想法雖然比較簡單,卻可免于承受彷徨徘徊之苦。北美這片土地,如今成了地球上最發達的所在,其中恐怕也有文化心理上的原因。
忽然想起魯迅在1918年改寫的一段“隨想錄”(《熱風》)。他說:
現在許多人有大恐懼,我也有大恐懼。許多人所怕的,是“中國人” 這名目要消滅;我所怕的,是中國人要從“世界人” 中擠出。
我以為“中國人” 這名目,決不會消滅;只要人種還在,總是中國人。譬如埃及猶太人,無論他們還有“國粹”沒有,現在總叫他埃及猶太人,未曾改了稱呼。可見保存名目,全不必勞力費。
但是想在現今的世界上,協同生長,爭一地位,即須有相當的進步知識、道德、品格、思想,才能夠站得住腳,這事極須勞力費心。
早年魯迅便告訴我們:中國人最為重要的,不是保持中國人的“名目”,而是要爭取中國人在世界上的生存與發展,避免被摒出世界人(地球村公民)的行列;保存名目身份容易,不必勞力費心,而要在世界上站住腳跟,爭一地位,則極須勞力費心。魯迅這段話雖是對國粹派說的,但對所有的中國人,包括對海外的華人,都有極大的啟迪意義。到海外的中國人真正要在世界上立足,爭一光榮地位,恐怕也不應在“名目” 上花太多功夫,而應當把自己的精力,用于掌握人類社會的先進知識與思想,把自己變得強大起來,倘若沒有先進的精神與本領,“中國人” 的名目恐怕也無濟于事,再“中國化”也沒有用。重讀魯迅這段話,對于我們這些立足于香港的中國人也有裨益,至少使我們知道焦慮的重心應放在哪里,該勞力費心的是在什么地方。
只要知道該在何處下功夫,便可掌握自己的命運。至于要認同什么文化,要當“斷根派”還是“尋根派”、“重根派”,那是可以自由選擇的,只要選擇之后覺得自己乃是一種真實的生命存在就好。尊重自己的選擇,也尊重他人的選擇,確認多元存在的合理性與權利,才能贏得個體存在的自由。海外華人雖然有選擇的苦惱,但畢竟有選擇的自由,這一點是值得欣慰的。
中國人的臉與西洋人的“獸性”
三十年代,日本有一位評論家長谷川如是閑寫了一篇文章,題為《中國人的臉及其他》,大意說初見中國人,叫人感到較之西洋人和日本人臉上欠缺一點什么,但久而久之,看慣了也就沒有什么,倒是后來反而覺得西洋人的臉上,多了點什么來著。后來發覺這多余的東西不是別的,卻是“獸性”。從而得到這樣的公式:人+獸性=西洋人。
這位日本作家在這里隱喻了中國人的溫良恭儉讓,相反地,西洋人及東洋人則野蠻了一點。從另一個意義來看,西洋人強橫了一些,中國人柔順了一點。
走筆至此,發生了美國的偵察機與中國戰機碰撞事件,小布什政府表現得很是盛氣凌人。與此同時,日本文部省批準篡改侵略亞洲史實的中學課本,以期只手遮天,不難看出西洋人和東洋人“獸性”的一面。
至于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在處理這起飛機碰撞事件和日本篡改歷史的事件上,即使是西洋人“獸性”依然,中國人也不再三緘其口地謙讓,終于發出有點硬朗的聲音,盡管這聲音的硬度和強度仍不如西洋人,但藉以自慰的是,已遠遠超過魯迅“無聲的中國” 年代了。
然而,回頭一想,為什么中國人的“人性”始終不足以與西洋人的“獸性”相抗衡?也許就是魯迅所說的,如果中國人臉上的“獸性”是后來才消除的,“那么,是漸漸凈盡而只剩了人性的呢,還是不過漸漸成了馴順。野牛成為家牛,野豬成為豬,狼成為狗,野性是消失了,但只足使牧人喜歡,于本身并無好處。人不過是人,不再夾雜著別的東西,當然再好沒有了。倘不得已,我以為還不如帶些獸性,如果合于下列的算式倒是不很有趣的:
“‘人+家畜性=某一種人’”(《略論中國人的臉》)
“家畜性” 與“獸性” 之不同,是前者已馴化了,為的是使牧人喜歡,便有了偽飾成分。所以魯迅覺得倘不得已,不如帶些“獸性’”。
魯迅生活的年代,中國貧窮落后,還在受著東洋人和西洋人的逼迫,知識分子更感同身受,魯迅等人使用“獸性”、“牧人”、“家畜性”這類隱喻,寓意著壓迫者、專制者及被奴化者的關系,別出心裁,在今天看來仍有深刻的現實意義。可是,今天我們除了譴責獸性、調侃人性和家畜性,在處理世界各種沖突時仍要注重“理性”,依靠理性化解矛盾。中美的沖突自然也只有“理性” 能夠化解。中美關系再不是一般的國家關系,而是關系到“全局” 的關鍵性的國家關系,這一關系的好壞,近則影響中國入世、海峽兩岸局勢、國計民生等大事,遠則影響新世紀世界的前途,牽動著數不清的“大問題”。在“大問題” 面前,當以“理性”解決為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