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詩文集》(以下簡稱《詩文集》)是目前出版的收集穆旦詩、文最為全面的一本文集。編者李方先生長期致力于穆旦作品的收集與整理,與穆旦的親友有密切的聯系并多次采訪了他們,而穆旦的手稿也大多由其負責整理和出版。李方先生編撰的《穆旦詩全集》(中國文學出版社1996年版)是國內第一種穆旦詩歌全集,雖然編者后來坦承“雖稱‘全集’而實則不全”(《詩文集》“編后記”),但收羅的詩作數量畢竟遠遠超過了過去的其他選集,是穆旦作品出版史上一件標志性的工作。而李方先生最近編撰的《詩文集》則在前者的基礎上加入了穆旦的散文、日記、書信以及少量過去未收入《穆旦詩全集》的逸詩,分兩冊,共近八百頁,收羅全面,基本上囊括了作者的全部創作(不含譯作,譯作已經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另行整理出版),而且不少內容是首次公開出版(如作者日記、晚年的少數逸詩)。穆旦的書信過去雖然出版過(如珠海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穆旦詩文集《蛇的誘惑》中收入了部分穆旦書信),但其中部分內容因為種種原因在出版時被大幅度刪除,頗有“半面美人”之憾,現在的《詩文集》則基本上以原貌出版,這對于我們研究穆旦及其作品無疑是一個福音。
不過《穆旦詩文集》的編撰中也有一些問題,最突出的一點就是編者對原始材料(作者原稿)缺乏清晰的甄別和判斷,而在出版時又未作必要的說明。例如,《詩文集》中第一冊收入的《法律像愛情》一詩(第368~370頁),編者把它編列在“1976年”部分,但未注明寫作時間,對其內容來源未作任何說明,頗為可疑。筆者查閱各種英文的奧登詩集,發現此詩并非穆旦的創作,而是翻譯奧登“Law Like Love”一詩的譯作,只譯了前56行,最后1節4行未譯完(也有可能是這部分的原稿已經遺失),此詩在英美出版的不少重要的奧登詩集中都可以找到,例如蘭登書屋出版的《奧登詩集》(TheCollected Poetry of W.H.Auden,New York:Random House,1945)、《短詩結集》(Collected Shorter Poems,1927-1957/W.H.Auden,New York:Random House,1967),不過這首詩并未收入穆旦翻譯英美現代詩歌的譯文集《英國現代詩選》,原因有待進一步探究。奧登的詩歌至今沒有被大規模翻譯成中文,只有少數作品被零散的翻譯過來,就筆者所見,目前國內翻譯出版的各種英詩選集中并沒有收人這首詩,這大約也是李方先生把它誤認為是穆旦的創作的原因之一。
從這首殘缺的譯作來看,穆旦的譯文保持了其一貫的藝術水準,準確生動、流暢自然,譯文盡可能地接近了原作,可以排除此詩為“仿作”的可能。另外,在《詩文集》中根據作者家屬提供的詩人遺存手稿輯錄的《穆旦晚年詩作遺目》里也未列出此詩的標題,可以排除作者本人或家屬把譯作和創作混淆的可能。

這個例子啟示我們在編撰作者的遺逸作品時,一定要慎之又慎,對文本的初始來源、寫作年代及其原稿面貌要有詳盡的說明和交代,有疑問的也要詳細說明,這樣即便出現差錯也可以讓其他研究者有跡可循,以便糾正錯誤,能掌握作者原稿的編撰者尤其應該盡可能做到這一點。遺憾的是,類似的問題在《詩文集》中還有不少。該書第二冊收入的《漫談(歐根·奧涅金)》一文也未說明寫作年代和出處。編者對該書收入的周與良的“代序”以及“附錄一”收入的杜運燮等四位評論者的四篇文章也未作任何說明,以上五篇文章均已在其他書刊發表過,并非在此書首次發表,按文集編撰體例也應該做出說明。而該書所收入的穆旦對自己的12首詩作所作的英文翻譯,除了兩首注明了發表情況以外,其他均未作任何說明,而且都編排在各自的中文原作之后,這樣固然便于讀者閱讀,卻容易引起誤解,因為該文集是按照寫作時間編排的(結成詩集的作品則按詩集的順序排列),把譯詩放在原詩之后會讓讀者誤以為譯作是和原作同時寫成的。實際上,譯作都是作者后來在美國留學期間完成的(周玨良為《英國現代詩選》所寫的序言稱譯作寫于“四十年代末期”,而陳伯良《穆旦傳》則說寫于1951年,但譯作寫于詩人留美期間是可以確定的),按編排體例應編排在1948~1951年之間。又比如收錄在《詩文集》“1975年”部分的《妖女的歌》一詩,也未作任何說明,而在同為李方先生編撰的《穆旦詩全集》中則把此詩放入“1956年”部分,并在注釋中說明:“此詩系作者家屬整理、提供的尚未發表的作品”。我們不清楚為何編者把該詩的創作時間從1956年改到1975年,相差近二十年,是作者家屬或親友的判斷呢,還是編者根據原稿狀況做出的判斷?或是根據作品風格、內容做出的判斷?對于這種情況,我認為最好的方法是把這類作品的原稿影印出來作為彩頁出版,或許知情人士、筆跡專家會有助于問題的解決。
作品年代問題絕非無足輕重的書刊編撰問題,它直接涉及到我們對作者和作品的認識,對于晚年穆旦而言尤其如此。舉《妖女的歌》為例,如果它確實寫于1956年,那么這說明在五十年代中期,穆旦除了寫有《三門峽水利工程有感》這樣靠近“主旋律”的作品以外,還有更為復雜隱蔽的一面,而如果《妖女的歌》不是寫于1956年而是1975年,那么我們則不能草率地做出這個判斷,因為并沒有其他已經出版的五十年代中期的作品像《妖女的歌》這樣能夠印證這一點,其他作品(如《九十九家爭鳴記》《葬歌》等)最多只是對當時社會狀況作委婉的諷刺而已。有不少研究者在對五十年代的穆旦的研究和論述中,已把“《妖女的歌》寫于1956年”當作了前提,如果編者有充分的證據說明此詩并非寫于1956年,那么相關的研究結論將必須做出修正。
由此,筆者呼吁穆旦的親友和掌握作者手稿的編撰者在出版詩人作品時,盡量對那些作者本人未發表的作品的寫作年代、原稿來源及狀況作詳盡的說明,有問題的也要把問題說明清楚,或者直接將原稿影印出版,國內外大部分重要作家的原稿基本上都有影印本出版,以供研究者使用,穆旦作為新詩歷史上一位重要的詩人,理應受到這樣的對待。當然,筆者并不否認李方先生在編撰穆旦作品時所付出的辛勞,筆者的愿望是拋磚引玉,以期引起更多的研究者的關注,共同推進對穆旦作品的認識和研究,愿李方先生及各位方家不吝賜教。
(《穆旦詩文集》,李方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4月版,75.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