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林兄的帶有濃烈文學和藝術色彩的民間口述史——《老北京話城南》經過多次的打磨終于要出版了。鐵林兄要我寫點文字,作為弁言,令我頗費躊躇。這兩年雖然常在《社會學家茶座》上發些不痛不癢的文字,但對社會學的田野調查與民間口述還是門外漢,很難說出點中肯的意見。不過我生于北京,數十年生活在南城,北京的傳統風習還略知一二,涉及“城南舊事”還是忍不住說些與此書相關或不相關的話,以為塞責。
一、東富西貴北賤南貧
北京“城南”是個大而不確定的概念。比如林海音《城南舊事》中的的城南是指椿樹胡同、西草廠一帶,在和平門外南新華街(現在叫和平門大街)以西;本書中所講的大柵欄西街、觀音寺、鐵樹斜街、陜西巷一帶都在煤市街以西,南新華街以東。兩個地方都叫“城南”,但其居民構成(特別是在清代)迥異。這里應該說一說關于北京地域與居民構成關系的常語:東富西貴北賤南貧。這句話流傳很廣,但人們對它的意義未必了解。

許多人以為這是指全北京城說的,但是“東富”“西貴”“北賤”都沒有著落。清代北京內城是由八旗分別占領,清初把內城的漢族居民無論貴賤窮富都轟出了內城。八旗中的各旗都是有貴有賤,有窮有富,另外,內城的北部也不是身份低賤的居民的聚居地。這句話只是指外城說的。“東(今崇文區東部)”清代住的多是手工業者、商人,北京僅有的一些大手工作坊(地毯廠、玉器作、景泰藍作坊)也都集中在這里。商人和手工廠主比較有錢,所以說“東富”;“西”(南新華街以西)住的多是文人士大夫,朱彝尊曾住海波寺街,林則徐曾住丞相胡同,孫星衍曾住過香爐營頭條,徐世昌曾住過西琉璃廠、上斜街等地。當然這里還有更多的文人舉子住在會館之中,他們是官僚的預備軍。這應了一個“貴”字。“北”則指北京外城的北部,也就是珠市口大街以北,南新華街以東,崇文門大街以西這一塊。這里自清代中葉以來,成了北京娛樂業中心,戲園子、相公堂子(清代官僚不許嫖妓,則男色所居的“相公堂子”很火。直到清末民初,吃花酒以在相公堂子為高檔,在秦樓楚館為低檔,這一點與上海風氣不同)、不同等級的妓院都集中在這里。許多妓女、藝人也住在這個地方。藝人所操,當時也屬賤業,故有“北賤”之說。“南”指永定門內、珠市口大街以南,那些貧困的、實在生活不下去的農村破產者進城謀生的多住于此。天橋市場的形成就是為這些窮人服務的。這就是“南貧”。
林海音筆下的“南城”實際上是南城之西,是漢族文人士大夫所居,小說中的主人公的父親是新型文人(洋學堂的教師),直到民國初年,這里的居民結構仍無多大變化。《老北京話城南》中的“南城”實際上是外城之“北”,此時清朝亡了近100年,新中國成立建立也快60年了,“北賤”不能說了,但因為有清末民初底子,而煤市街以西、南新華街以東聚居的還多是社會底層人物,用當地居民的話說,這里除了少數“戲行、買賣人,大多是苦力”。因此“話南城”這本書中出現的的人物大多數還是當今社會的底層人物。
二、有純粹的北京人嗎
大約除了房山的山頂洞人,誰也不敢說自己是純粹的北京人。作為故都的北京可以說是個移民城市,這里居民大多是外來的。而且明朝、清朝、民國、解放后各個歷史階段遷移來的人們分布在北京的不同的地區,而且大體有規律可循。最初,明朝軍隊占領元大都時,原有的居民——特別是蒙古人、色目人大多隨著元順帝跑了,城內只剩一萬二千多人,幾乎成為了空城。明成祖朱棣移都北京,不僅從各地遷移來許多農民以充實京畿一帶,還從南京和江南一帶遷來大量富戶和工匠住在北京城內,再加上從南京搬到北京的文武官員及其家屬,共有十余萬人,這些構成明朝北京城的最初居民。明代的北京人口一度發展到百萬以上。
滿人占領北京之后,一個重要的政策就是將原住民盡數驅趕到外城,內城安置“從龍入關”的八旗官兵,正黃旗和鑲黃旗官兵駐扎在紫禁城之北,正紅旗及鑲紅旗駐扎在紫禁城之西,正白旗和鑲白旗駐扎在紫禁城之東,正藍旗和鑲藍旗駐扎在紫禁城之南,八旗兵拱衛皇宮,并形成旗民分治的格局。在清前期,北京內城幾乎成為一個大兵營(滿洲的“旗”是軍政合一的建制)。清代北京居民的這種分布格局與明朝根本不同,這對北京城內的民族關系、生活習俗乃至語言語音都有很大的影響。清中葉以來,雖然歷朝都有對漢族高官賜宅內城之舉,但這只是針對個別人的,沒有改變內城居民的基本構成。
民國建立以后,這種居住情況有了根本的改變。旗人沒有了鐵桿莊稼,又不會做工經商,急速沒落,許多旗人變賣房產,大批家境富裕的漢族居民涌入內城居住。辛亥革命后,原是定都南京,后為了遷就袁世凱改為定都北京,南方政府及官員搬到北京,由于政府機關俱在內城,隨來的官員也多住在內城。比如魯迅,是教育部的僉事(類似處長),他隨政府遷都后,先是住在外城宣南的紹興會館,后有了點錢還是在內城西部買了房子。北京會館多建在清代,大多是該地在京士大夫與商人合資而建,因為他們只能住在外城,所以會館也建在外城。以宣武門外一帶居多。本書中所寫到的三輪車夫“文化人”住的“高安會館”,這是座江西省高安縣建的會館,地址在燕家胡同內西小胡同路北。
北京又是個文化城市,民國后陸陸續續開辦了許多大學。這些大學也多在內城。如在沙灘的北京大學,定阜大街的輔仁大學,東皇城根的中法大學、二龍坑的中國大學,北小街內北新倉的朝陽學院,東單三條的協和醫學院……還可以舉出許多在內城的大專學校。有這么多的學校,教師從哪里來?可以說絕大多數來自南方的江浙一帶。這些南人到了北京,無論是做官、還是教書,為了就近上班,大多選擇住在內城(那時空房很多,純是買方市場,有極大的選擇權)。此時內城便成為官僚、富人和文化人的聚居之所。外城除了宣南一帶因為會館和傳統的緣故還有一些南來的文化人居住外,大多成為手工業者、藝人和窮人居住的地方。記得我小時候家長和鄰居長輩常說北京人沒有做大事的,凈是拉洋車、打執事(紅白喜事的“儀仗”)的,做大事的都是南方人。民國初年做官的和在大學教書的、在大機關(如郵局、電話局、鐵路)做事的大多是南方人。
四十年代末以來,中華人民共和國定都北京,共產黨大批干部進城。高級干部大多住在了內城,一家或數家占一所大院(現在這種局面也沒有多大改變),一般的中下級干部和大量的部隊干部住在北京西郊一帶(阜成門外、復興門外)為他們建筑的兵營式的大院之中。后來說的大院文化就產生在這里。當代小說家王朔就是復興門外大院生長起來的,他曾說:“我不認為我和老舍那時代的北京人有什么淵源關系,那種帶有滿族色彩的古都習俗、文化傳統到我這兒齊根兒斬了。我的心態、做派、思維方式包括語言習慣毋寧說更受一種新文化的影響。暫且權稱這文化叫‘革命文化’罷”(《無知者無畏》)。他清楚地說明了他的文化背景是一種新北京的“革命文化”,與傳統的老北京文化和當今底層的胡同文化是根本不同的。
原來內城居住的官僚、富人、文化人只要沒有跟著國民黨離開北京的,大多居住地域沒有變,只是那些“貴人”、富人、文化人獨有的四合院內不斷地摻入了許多平民百姓。原來的南新華街以東的一帶居民雖然沒有大變,但由于本來就居住狹小,經過三四十年的人口翻幾番,他們個人的平均居住面積已經狹窄到極點,人們被迫向院子發展,把院子破壞殆盡。到了八十年代南城幾乎沒有完整的院子了。
近五六十年來北京有十來次大改造及毀壞,對于院子的破壞最厲害的有三次。一是1958年大躍進,在四合院中辦工廠、建小土爐大煉鋼鐵,您想要在四合院辦工廠,院子還能保持原樣嗎?二是“文革”,房產主把房產上交國家(有的房產主被轟到鄉下),一些掌權的“群眾革命組織”中的有勢力的人物紛紛進入較好的院子,并對院子加以改造,再加上1969年后的“深挖洞,廣積糧”,在一些大院子中挖防空壕和地道,原有的院子格局根本改觀。第三次是1976年7月28日地震,人們先是在院子中搭防震棚,以此為開端,居民爭相私搭亂建、搭小廚房、擴大居住面積,從此南城一帶的院子基本消失,成了沒有了院子的四合院。過去講究格局的大院、甚至是帶有園林(北京在解放前有園林108座,現在只剩恭王府一座)的院子都改造成極丑陋的小道,各家都向著這丑陋的小道開門。我們從《老北京話城南》中的照片中可以看到很多實例。這種景象在北京各區都有,但以城南最為嚴重。
人們居住環境惡劣,三代同居一室,大兒大女共用一床都是違背正常倫理,妨礙人性正常發展的。一百多年前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一書中就講明居住條件的狹小惡劣對人們道德和精神狀態所起的負面作用。他甚至說男女過度擁擠的貧民窟會成為“犯罪的中心”。“城南”的人們的社會地位決定了他們居住地區和居住環境,而居住環境的非人性化在他們的心理和精神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老北京話城南》特別深刻地展示了這一點。
三、胡同文化的最后留影
說到北京的“胡同文化”,應該指出它其實分為兩種,這兩種不僅時代有別,內涵上也有不同。一種是老舍筆下所寫的五十多年前的胡同文化。那時的北京(或北平)人口不到100萬,夏天馬路兩邊長著青草和青苔。北京是個安靜的城市,下午四五點鐘后,甚至有些荒涼。北京人中雖有許多是外來做官的或做大事的,但大多數居民還是以老北京為主,帶有王朔所說“旗人的多禮與謙和”。此時的居民是以獨門獨院為主的,雖然一些過大的院子(如會館、沒落的大宅門、出賃房屋的大廟等)也有眾多的人家居住,總的說來還是少數。這樣大院往往是由多個小院組成,一般也是一家租一個小院。或住在一個院子里,每家獨占一面北房或南房。過去胡同中的人家彼此往來密切,新搬來的人家都要挨門挨戶地拜街坊,求鄰里多關照。的確,鄰里之間平時也是守望相助的,有了特殊困難首先出現的也是街里街坊,所以北京素有“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之說。但每戶關上門也是很獨立的,保持著不同的脾氣稟性,大門一關就誰也管不著了。常關著大門不愛與鄰居往來的人家,在街坊心目中還是有點神秘感的。如《四世同堂》中的錢詩人,就使周圍小市民鄰居不理解,覺得他有點怪,然而這不妨礙他們之間在有難時互相關照。人們居住寬松,打拳踢腿,碰不著他人,自然心平氣和。這樣的居住環境使人們比較多的體會到街坊間的互相關愛,感受不到因為居住過密而產生的互相妨礙甚至摩擦。我們常說老北京人性情溫和、謙讓多禮,除了旗人的多禮傳統的影響,居住環境的適宜也是很重要的一條。這些在老舍的小說中有充分的反映。
近五十年來,不僅時代變了,居民構成也變了,老北京在居民中的比例越來越少,現在北京常住加臨時居住人口大約近千萬,老北京被淹沒在移民的汪洋大海之中,北京城成為典型的移民城市。隨著人口的激增,獨門獨戶的四合院被逐漸消滅,現在除了一些老貴、新貴和個別新富外,平民百姓已經很少有獨門獨戶的了(最近播映的電視劇《守候幸福》中出現的兩戶人家都是住獨門獨院,而且主人身份都是醫生,這就很不真實)。現今的胡同是由大雜院和小雜院組成。特別是近三十年,房屋門窗相對不過一米的院子比比皆是,各家一點隱秘也沒有了。在人們的感受中,互相妨礙已經大大超過了互相關愛。在這種狀態下產生的胡同文化怎么能與老舍筆下的文化一樣呢?這可以說是一種新胡同文化,雖然新舊胡同文化不能截然分開,但兩種文化的顯著區別是一目了然的。
近一二十年北京處于更大的巨變之中,高樓廣廈,像南海岸邊的急速蔓延的紅樹林,鋪天蓋地,席卷北京。今后也許除了故宮那一小塊中心地帶外,北京的大小雜院都會被鋼筋水泥的森林所取代。現在北京居民一批一批地被運進大小不等的水泥空間之中。這又產生了有別于四合院和大小雜院的生活方式,其變化之大,亙古未有,它必然影響北京人的性格和文化。因此近五十年形成的新胡同文化也必將消失。鐵林的《老北京話城南》所記錄在這種胡同生活的實況,可以說是它的最后留影。
過去文學作品寫到新胡同文化時,往往著意突出左鄰右舍相親相愛的一面,有意掩蓋居住過密情況下的鄰里之間的摩擦,其實凡是在這樣院子里居住過的都會感受到鄰里之間的緊張關系。本書中寫到人們互相“聽墻根”,“有時候看別人說話,表面上罵罵咧咧的,像是罵孩子,其實不是罵孩子,是罵你呢”。“現在北京仍然有四合院,但是那種關系(指鄰里關系)的味道就不一樣了,利益是第一位的。那時的鄰里關系一直延續到‘文革’,‘文革’期間人們開始互相檢舉,有‘毛病’的人就把‘招惹是非’的東西給扔了”。這是真實的鄰里關系。人們互相監視,探求對方私密;打小報告,弄得人人自危;雞爭鵝斗,無事生非等丑惡現象,乃至人們所厭惡的“小腳偵緝隊”都與人們居住環境有關。另外,當時流行的“階級斗爭”理論(“文革”時達到高峰),也從心理上支持了這種種惡行,使之理直氣壯地泛濫。
前不久,我又到本書所調查的地段走了一遍。我一個門兒、一個門兒地挨著看,幾乎所有的門內的院子都被私搭亂建的小棚子充塞著。我愛人好奇心很大,非要跑進門去看,結果也很掃興。我們感受了院子的狹小和雜亂。胡同兩邊的房子,既破且爛,真是像書中說的一樣“大柵欄跟貧民窟似的。在外國人的印象中,大柵欄就是同仁堂、瑞蚨祥、六必居……什么貧民窟,他們就不知道了”。不要說“在外國人的印象中”,就是在國人印象中、在大多北京人印象中,又何嘗不如此。再看看書中所寫的“小環子的‘窩棚”’是最典型的。那只是“一個依墻搭蓋的僅有一點五平方米左右的窩棚”,這里冬天不能生火,冷,只好凍著,一住十來年,在這里做、在這里吃、在這里睡。窩棚的主人小環子52歲,勞改釋放,從新疆回來后,房子被占了,沒有地方住,居委會批準在這里搭個小棚,茍活于世;抬頭庵西邊還有一個小棚,其主人二貴還是個癱瘓的病人。這個棚子里也是沒電、沒火,門口只有褲子大的地方,可是他們一家三口還把這里看作“他們家的外延,是必不可少的活動空間,吃飯、洗涮、解手、聊天都在這條過道里,有人來往還得左挪右躲,好騰出地方來讓人家過”。這里的每家每戶都想擴大點自己的面積,為了一間房、為了占領點公共空間都要用盡心思、或施展計謀、或大吵大鬧。總之,人類的生存競爭在這里似乎被放大到無窮大了。薩特說的“他人即地獄”,我想他大約沒有到過如此互相妨礙的地方。如果他來過,又如何命名這里的“他人”呢?難怪住在這里的老百姓罵它、詛咒它,盼著它早日消失。每當有測量人員到院子里測量都會激起他們的興奮,他們對這里的毀滅毫無顧惜和留戀。
可是對于我們這些旁觀者心情是復雜的。這里是擁擠的、破爛的,應該是掃滅的對象,可它也是具有深厚負載的啊。在我們想象中這里的三慶園、廣德樓、中和園、同樂軒、慶和園、慶春園、廣和樓等一系列著名戲園子是“同光十三絕”(清代同治、光緒活躍于北京舞臺的十三位著名的京劇演員)登臺發跡的地方,講京劇二百年的發展史離不開這里;這里曾經商賈云集,是同仁堂、瑞蚨祥、內聯隉等許多老字號的發源地,它們是北京傳統商業手工業繁榮的見證。更會令人想入非非的還有八大胡同,它曾是風流才子詩酒流連、醉柳眠花之地……然而這一切與現在居民的生存狀態比較起來顯得微不足道。求變的迫切心態與有權有錢者的發財沖動一結合,馬上會像秋風掃落葉一樣把它們掃蕩以盡,這是秋風之前的最后留影。
四、底層人生活和精神狀態
數十萬字、數百張照片的書中涉及到的人物的品類超過一部長篇小說,其中許多對我們來說是陌生的。像門框胡同特色食品的傳人、舊社會的童養媳和老警察、練武把子的、形形色色倒“老票”的怪人、為旅館拉客的老“盲流”,“吃低保”的市民、為生存頂風冒雨的三輪車夫、釋放或保外就醫“兩勞人員”、跑江湖和走黑道的,以及搞些輕微犯罪活動的人們等等。這些人物處在社會邊緣,他們的生活和精神面貌,很少為主流社會所知的。我們與他們生活在同一個城市,對他們卻毫不了解。
這些社會邊緣群體平時好像全力追求的就是錢,不管風天雨天,天一亮,三輪工人的老婆就把丈夫趕出家門去掙錢;倒“老票”的晚上睡在街頭,一睜開眼睛就大談永遠不能實現的“一、兩億的買賣”;八十多歲的老茶房,年輕時靠玩牌當老千掙錢,當作者問他一生有什么后悔的事兒時,他第一個想起的不該把當老千騙錢的“技巧”傳授給他人……抬頭庵中的人家每天沒有不談錢、不為錢少而發愁感慨的。他們感受到靠出賣體力掙錢的艱難,特別羨慕那些靠知識(兩臂有千斤養千口)掙錢的腦力勞動者。他們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希望他們能夠通過讀書改換門庭。
這些也許會使唱高調的人們鄙視或恥笑。四十多年前我到農村,也曾對農民為了爭奪一個南瓜而互罵感到不解,住久了,了解到農民一年才吃320斤原糧和一個工分日值一兩角錢的時候,就體會到了物質的困境對人精神的影響。現在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進京,參與了勞動力市場的競爭,賣“苦力”的越來越掙不到錢了。一位三輪車夫講他們掙錢的艱難,“賣力氣吃飯,那錢不是那么好掙的,不是到那里就有活,一等三個小時不開張是常有的事。咱在家里暖烘烘的,那不一樣,我哪次回來這腳趾頭不是被凍得紅紅的。夏天挨曬,曬得你暈頭轉向,冬天他媽的猴冷。”對貧窮的恐懼不僅來源于現實,而且根源于歷史。許多人小時候家里就窮,“沒錢”這個殘酷的現實如影隨形伴隨著他們從小到大。三十年前,家里不能給孩子拿出兩塊五毛錢交學雜費,使他們在學校抬不起頭。三輪車夫“眼鏡”說:“我大腦也沒毛病,就是沒有錢,人家瞧不起你”。扔下書包跑陶然亭去玩,到了陶然亭公園連二分門票都出不起,只好鉆圍欄進去。現實與歷史都讓這里的人感受到沒有什么比貧窮更可怕,沒有什么比錢更值得追求的了。
然而,這不是說他們做人是毫無底線的,法律的懲罰是個底線,這里也有因為瘋狂的攫取而被法律嚴懲的,但這畢竟是個別的,而且也受到這里居民的譴責。總的來說,這里“有小惡,無大惡”,因為對于大多數人來說,老北京做人要安分的傳統對他們還是有約束力的。“眼鏡”就說:“人啊!老天讓你掙多少錢,你就掙多少錢,你掙多了,就會出事。錢是命里帶出來的”。“人做什么事都要注意,老天在看著你呢。人啊,要多行善。”這些簡單的宗教意識在老北京人中很普遍,所謂“人的命,天注定,胡思亂想不中用”。這既是在命運之前的無奈,也表現出人們的自我約束的意識。
這些話,讀過老舍的人會感到很熟悉,這種意識在老舍作品中經常出現。可見新舊胡同之間還是有點繼承性的。這里既有傳承關系,也有文化本身的魅力。三輪車夫中的“文化人”在沉重生活壓力下閱讀和談論老北京的傳統幾乎成為他唯一的精神享受,小有發達的“北京爺”賈勇沉醉于描寫北京生活的文藝作品和與走紅的藝人交往,都表現出一些底層民眾在生活改善后對老北京傳統的依戀。
五、少年舊事憶“城南”
鐵林所采訪這些地方也是我年輕時常常跑的地方,讀《老北京話城南》引起我許多回想,它的即將消失也引起我許多惆悵。觀音寺東口有個娛樂場所,名叫“紫竹林舞廳”,它的對面就是沂園澡堂。解放前,家道小康,我父親屬于愛玩的一族,常常到這里來。“紫竹林”雖然名日“舞廳”,我的印象中,沒有男女相擁團團轉場面,好像它以演出雜耍為主,與勸業場五樓的“新羅天”性質類似。所謂“雜耍”就是今天稱的曲藝和部分雜技(變戲法、耍叉之類)。因為父親在這里有點股份,我就常到此看演出。
常在紫竹林演出的是常連安挑班的“常家班”。常家班中最有名氣的是小蘑菇(常寶壟,“抗美援朝”時犧牲),非常有號召力。常家班不僅說相聲,更以演小戲名噪一時。我對他們演的《打面缸》《一碗飯》《三不愿意》《傻柱子進京》還有印象。這些小戲,以滑稽為主,逗大家一樂。上世紀四十年代末,物價飛漲,社會動蕩,故都北平的形勢尤為嚴峻,大多老百姓處于極度不安之中,記得大人們互相打探消息時,常常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劃一個“八”字,表示“八路”快來了。時局的不確定,更令人們也追求“樂子”,借感官刺激以為麻醉。大概就是古人說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愁明日當”吧。記得我父親出來玩,母親便要他帶上只有四五歲的我,而父親往往先到沂園澡堂,把我往那里一放,囑咐茶坊(澡堂子、旅店的服務員統稱“茶坊”;飯館的服務員叫跑堂的)幾句,便匆匆而去。他出去玩去了,或打牌、或聽戲,讓我在澡堂子泡澡和玩,餓了,茶坊到飯館叫些包子、餃子給我吃,父親回來一并付錢。此時此事,一晃快六十年了,現在走到觀音寺路過沂園澡堂和紫竹林舊址都不免要多看兩眼,眼前便會浮起許多少年舊事。
小學時我常去天橋,因為那里什么都便宜,無論買東西還是娛樂。1956年“社會主義改造”后,天橋特色基本消失,而大柵欄一帶卻從以前的高檔消費區降格為像過去天橋一樣的廉價消費區了。例如門框胡同的小吃像天橋的飲食攤點一樣的便宜,門框胡同的同樂影院、大柵欄的大觀樓(60年改為立體影院之前)、煤市街與糧食店之間的新中國影院都是乙級或丙級影院,演二輪或三輪影片,票價一角,有時優待學生僅五分。離“同樂”不遠的前門小劇場(此地就是清代民國間的“廣德樓”戲園)是北京曲藝團在那里獻藝的地方。演曲劇是兩三角錢一張票,白天曲藝演出,則是隨來隨進,十分鐘二分錢。逛大柵欄累了到里面坐上一個小時才一角二分。前門小劇場還有個分店,那是在前門大街東面鮮魚口里面的迎秋小劇場,演出形式價格與此相同。前門小劇場往東便是慶樂劇院,這里專演連臺本戲,以布景、燈光、武打取勝,頗有些海派作風,只受青年人和不太懂戲的觀眾歡迎,北京人心目中的一流京劇演員是不會到這里演出的。慶樂的票價自然也是低廉的。我的印象中,這里最貴的票是八角(北京京劇團的馬連良、譚富英、裘盛戎、張君秋幾位紅角同臺的票價是五元)。五十年代李盛藻一度在此挑班,六十年代“天橋馬連良”梁益鳴升格至慶樂(老北京演藝界以珠市口大街為界,在其北算是正常獻藝,如果到了珠市口以南的天橋則被視為落魄,原本在天橋天樂小劇場紅了的梁益鳴,升到珠市口大街以北的大柵欄,自然被視為升格)。用當時的話說,大柵欄也大眾化了。
五六十年代,在上中學大學期間,我們這些沒收入又愛玩的小青年還是愛往大柵欄一帶跑的,舊時的許多電影都是在這里看的。如五十年代風行一時的蘇聯影片《鄉村女教師》,后久不演,我是六十年代初在“同樂”看的。我還常在前門小劇場聽曲藝。那時老一輩相聲演員還健在,高德明、佟大方、高鳳山、湯瞎子等人還常常登臺獻藝。高德明的嗓子有些啞(常以吃炸醬面,先吃醬抓哏),表情木然,冷面滑稽,佟大方一身潔白的紡綢褲褂永遠那么飄逸瀟灑……那時趙振鐸、趙世忠是一對搭檔,他們還都是小青年(現在均已作古),趙振鐸上臺永遠是衣履儼然、大背頭倍兒亮,顯得那么干凈利落。六十年代初正是困難時期,文藝政策相對較為開放,許多傳統的段子都可以上演,我知道的許多傳統相聲段子就是從那里聽來的。老北京的魅力大約只能存在于人們的記憶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