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社會,旅游已成為普遍的消費和休閑方式。雖然大眾旅游現象在第一次工業革命后就出現了,但在學術方面,直到1930年才第一次出現完整的社會學的研究成果(cohen,1984)。隨著大眾旅游的開展,特別是二戰后旅游產業的飛速發展,旅游社會學研究也出現了欣欣向榮的局面。 《游客的注視》(The Tourist Gaze)就是英國社會學家約翰·洱瑞(John Urrv)向學界奉獻的一部力作。該書自1990年初版以來,重印了十余次。2002年在對第一版進行修增的基礎上,刊印了第二版。“注視”(gaze)一詞源于福柯的《臨床醫學的誕生》。洱瑞將醫學注視轉用到旅游研究上,提出“游客注視”概念。《游客的注視》一書論述了注視的建構過程,什么賦予注視以權威性,以及游客注視與其他社會實踐的關系等。作者通過注視這個角度來考察旅游,將旅游產業的諸多要素(景點、度假區和博物館等)都整合進注視這個概念中,非常高明。作者不是純粹研究旅游,而是試圖通過旅游來考察整個社會。正如他所說的,通過研究“越軌行為”可以揭示“正常”社會中有趣和重要的方面,而考察游客注視的典型客體,也可以為我們更好地理解與之相對的一般社會的狀況提供洞察(Urry,2002:2。以下出自該書的引文只標頁碼)。
一、理論探源
《游客的注視》一書的寫作深受布爾迪厄(Bourdieu)、鮑德里亞(Baudrillard)、德波(G.Debord)和鮑曼(Bauman)思想的影響。作者借用布爾迪厄的“品味區隔”(the ditinction of taste)和“文化實踐”(cultural practice)的概念,將旅游活動視作一種受品味影響的文化實踐活動。第二章“大眾旅游和海濱度假的興衰”就從歷史的角度生動地展示了旅游景點在品味的區隔活動中興衰演變的過程。人們賦予旅游景點的品味區隔成為這些景點起落興衰的重要動因之一。
鮑德里亞的消費社會理論和符號表征理論也是貫穿該書始終的理論線索。洱瑞將旅游看作一種“地位商品”(positional goods),人們通過旅游來表現自己的地位,這在第三章中表達得很明確。不僅如此,洱瑞還根據鮑德里亞的符號理論,認為游客看的不僅僅只是“東西”,引起他們注視的還有各種符號,這些符號以隱喻的方式起作用。這是本書的重要論點之一。
在將旅游景點看作一種“景觀”(spectacle)而言,洱瑞很好地融合了德波(G.Debord)的觀點。在第七章“seeing and theming”中,作者運用景觀社會的觀點分析主題公園和銷品茂(shopping mall),將其看作通過有意糅合視覺元素而創造的一種超現實的客體。借用德波的觀點,洱瑞認為,在后現代社會中,景觀到處可見,旅游景點因而失去獨特性。這在第五和第七章都有很明確的表達。
鮑曼的理論體現在最后一章“全球化注視”中。作者運用鮑曼的全球化理論和“流動的現代性”(liquid modernity)理論,補充并強調了注視的流動性(移動性)。洱瑞認為,在注視的日益全球化情境下,發生在具體、獨特時空里的旅游越來越少。不可勝數的流動性,使得在“家”和“離開”的區別日益不明顯,旅游景點遍布全球,并以各種(物理的、想象的和虛擬的)形式在全球流動;另一方面,日常活動的場所按照“旅游”的模式進行再設計,從而形成很多主題化的環境。因此,洱瑞宣稱在更一般的“符號經濟\"(economy of signs)里,將會發生“旅游的終結”(第16l頁)。能夠糅合這些理論來分析旅游現象,并且提出了非常有意思的觀點,足見作者深厚的學術積淀。下面來看看作者的主要理論觀點。
二、注視的建構
“游客注視是通過差異(difference)建構起來的”(第1頁)。被注視的客體應該與日常薪酬工作沒有直接聯系,相反,兩者應有顯著的差異。“最低限度地,所游玩的地方必須在某些方面與日常生活情境相區別”(第12頁)。游客經驗涉及由不同尋常(即超出日常)之物所引起的愉悅感受。這并不是說其他的旅游元素不會產生“生活在別處”的感覺,而是游客注視的潛在客體,必須在某些方面具有不同尋常之處:作者指出有六種途徑使得“日常矗置常”(ordinary/extraordinary)的二元建立得以產生和維持:(1)看到獨一無二的客體,如白金漢宮、埃菲爾鐵塔之類眾所周知的地方;(2)看到獨特的符號,如典型的英國村莊、德國啤酒莊園等;(3)看到以前被認為是熟悉之物的不熟悉的方面,如到博物館參觀普通人生活的展覽;(4)看到在不尋常情境下社會生活的普通方面,如到一個傳統村莊觀看當地民眾的日常生活;(5)在不J司尋常的視覺環境中進行熟悉的活動,如在古鎮老街品茗;(6)看到代表著不同尋常之物的符號,如觀賞從月球帶回的巖石(第12~13頁)。總之,這些注視的客體應當不同尋常,并且讓人們在某種程度上體驗到在日常生活中所體驗不到的獨特愉悅。
作者認為,游客注視隨著群體、社會以及歷史階段而異,而且,特定的游客注視依賴于與之相對照的事物,即非旅游的社會經驗形式。事實上,游客注視預設了一種社會活動和符號的系統,這套系統在給特定旅游實踐進行定位的時候,不是基于其內在特征,而是基于它與非旅游的社會實踐的差異——畢竟,旅游就是“生活在別處”。當代旅游業的游客吸引物是由技術的、符號的、組織的話語一起“建構”起來的。洱瑞指出,正是各種話語賦予視覺注視以權威性,如教育(修學游)、健康(度假游)、群體凝聚力(員工獎勵游)、愉悅和玩樂(加勒比度假游)、憶占和追思(歷史遺跡、博物館、節慶游)以及民族情感(第149頁)。
選擇一個地方作為注視對象是出于特定的期望,尤其是期望實現能夠帶來強烈愉悅的白日夢(daydreaming)和幻想,而這種期望是通過電影、電視、閱讀等非旅游實踐建構和維持的。作者認為,游客注視指向其不同于自身日常經驗的方面,經常涉及不同的生活方式。當游客在巴黎看到兩個人接吻,他們在注視中捕捉到的是“浪漫的巴黎”;當英國的小村莊進入眼簾,他們注視到的是“真正古老的英格蘭”。人們通過照片、明信片、電影和模型之類的媒介來捕捉這種注視并將之定格。如此,注視得以被無休止地再現。
注視是通過符號建構的,而旅游涉及到符號的收集。收集符號的常見方式是攝影。游客往往覺得不應當錯過任何將特殊風景占為己有(也即攝人相機)的機會,“攝影型塑旅游”(第128頁),攝影決定了游客的行止:事實上,許多旅游演變成了尋找合適拍照點的活動。旅行是積累照片的途徑,因此也是個人記憶特別是家庭記憶商品化和私人化的途徑。
三、作為一種文化實踐的游客注視
旅游是追求品味區隔的社會文化實踐,品味決定了注視什么(注視客體)以及與誰一起注視(注視的主體)。大眾旅游開展以前,參與旅游是個人獲得精英地位的標志;之后,社會地位的區分取決于出游的形式和目的地。隨著旅游的產業化和平民化,品味區隔系統進入旅游目的地,不同的旅游目的地擁有不同的品味,被游客注視的程度也小同,那些普通大眾都能去的地方被認為是沒有品味的低俗之處(第16頁)。作者通過考察英國的海濱度假區的興衰軌跡,指出海濱度假地一般都是由上層階級首先發現,并服務于他們。但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工薪階層開始涌進來,度假區開始變得日益大眾化和平民化。于是富有的上層游客認為這種度假區已經與自己的品味和身份不符,就會選擇離開,去尋找更好的設施、社會情調和旅游注視(第23頁)。于是在這種上層“求異于人”和大眾“求同于人”的運動中凸顯出旅游地的興衰軌跡。
洱瑞認為,隨著后現代性的降臨,游客注視開始出現新的態勢。由于旅游總是與景觀(spectack)連在一起,本來就帶有后現代的成分,在一定程度上是愉悅大眾,反精英主義,也反對藝術與生活的分離的(第78頁)。一般來說,旅游都須離開自己住處:但是,在后現代/當代社會里,景觀和展示到處可見,后旅游者(post-tourist)通過電視、影像、網絡就可以進行注視、比較。就是說,人們在很多時候都是旅游者。
注視對于被注視的客體以及人(主要是旅游服務的員工)都產生r很大影響。因為空間的限定,旅游服務的生產者和消費者在空間上接近(第60頁),這一特征決定了旅游服務的員工很多時候都必須在游客的注視下工作。因此,旅游者和從事旅游服務的人之間,良好的互動氛圍也是服務產品的一部分。但是頻繁互動的工作往往導致員工的情感壓抑,以及員工和顧客間的緊張甚至沖突(第61頁)。注視需求與旅游產業(即旅游產品的供給)間有諸多不協調,因為前者由文化品味決定,而后者卻以利潤最大化為前提。盡管如此,注視還是深刻地影響著旅游產品的供給。比如,社會的急劇變化誘發人們懷舊,仿佛注視歷史成為一種時尚,這在很大程度上導致許多歷史遺跡和古老建筑被重新發現和博物館數量的激增:與之相應的一個極端是人們對于超歷史、超現實事物的興趣,主題公園和銷品茂常常能夠滿足這種需求(第132頁),而成為游客注視的客體。
四、“注視”之外
洱瑞對于游客注視的注視,確實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觀察視角,使我們能夠以比較自覺的目光重新觀察熟視無睹的旅游現象。但不能說旅游現象的本質由此就一目了然。還有其他許多方面值得我們進一步探究。
(一)關注旅游的視覺性有失片面
洱瑞認為,視覺在眾多的感覺器官中具有優先性。但筆者認為,以注視來概括游客與旅游地的關系固然具有一定的啟發性,但有以偏概全之嫌。游客很多時候并不是或并不主要是以注視與景物發生關系的。他們可能主要通過味覺、身體乃至所有的感覺器官與旅游地發生關系。
旅游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飲食。人們出游,是想離開自己的空間,離開自己朝九晚五、熟悉得讓人厭煩的日常生活,而品嘗旅游地美食是促使人們出門旅游的動機之一。當人們(旅游者中肯定會有這樣一部分人)懷著這樣的動機去旅游時,他們與旅游地的關系應該說是通過味覺建立的。
雖然作者在第二版中指出,對大多數旅游來說,身在別處本身就是至關重要的,旅游休閑是一種對于外界強加對自己的關系的反抗。但這并未有效彌補作者對身體感知論述的缺失。海濱度假旅游的游客有可能不是通過注視,而是戴上墨鏡(甚至閉上眼睛),通過身體的觸覺來感知和享受海風的輕拂和沙灘的溫熱。人們在海濱拋棄日常生活中讓人生厭的一切,放縱自己的身體。在溫泉度假區,游客就是想讓自己浸泡在溫泉中,徹底放松、保健療養。很多時候,離開日常生活工作環境,讓身體得到解放才是旅游的動因。身體在這些旅游中居于首位,眼睛的注視變得次要。
現代人為了逃避刺激、喧囂、爭斗而選擇旅游,那么他們向往的就是清新的空氣、恬靜的環境和遠離塵囂的超脫感。只要一地能給人這樣的感受,不管其景物多么被人熟知,也會吸引眾多的游客。人們需要動員各種感覺器官——而不是或不只是視覺——來獲得身心的解脫,或者說,人們需要降低所有的感覺器官的活動來獲得身心的寧靜、安適。在這種情況下,注視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這種情況在現代社會越來越多。
(二)以注視來研究旅游未抓住旅游的獨特性和發生機制
作者避開了波爾斯丁(Boorstin,1964)的“旅游是偽事件”(pseudo-event)與麥克萊爾(MeCannell,1973)的“旅游是對于本真性(authenticity)的求索”兩者之間的爭論。通過差異性這個視角來研究旅游,可謂獨到。雖然作者避免談旅游的動機,但他所強調的尋求與日常生活的差異性就是動機。作者視野里的游客似乎患有“差異饑渴”的癥狀,迫切需要旅游來彌補日常生活中缺失的差異性。但什么是日常生活?它的時間空間界限是什么?差異性只有通過旅游才能獲得嗎?如果其他實踐也可以提供差異性,那么,通過差異性的注視來考察旅游就沒有抓住旅游的獨特之處。
雖然作者沒有給出旅游的社會發生機制,但對此仍然關注,只是在一開始關注的時候就出了疏漏。他說:“旅游產生于日常或普通與超常的二元劃分”(第12頁)。這句話沒有解釋旅游產生的原因.日常與超常兩個概念太抽象,沒有多少解釋力。筆者認為,超常事物是旅游的必要不充分條件。有超常事物并不一定吸引人們去旅游。學界一般認為,旅游的產生是由于現代性的推力——人們對現代性陰暗面的反應和抵抗;以及現代性的拉力——現代旅游工業對人的欲望和需求加以操縱、誘惑或控制(Britton,1991)所致。或者如王寧所說的,旅游是人們對現代性“好惡交織”的產物(王寧:《“旅游、現代性與‘好惡交織”’》,載《社會學研究》,1999年第6期)。沒有現代性的推拉力量(給人們的好惡交織感),再多的超常性也難以激發人們去旅游。
通過注視來研究旅游,其所昭示的方面與其所遮蔽的方面同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