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文二三事
1929年8月6日:
宋子文昨天忽然辭職來上海。他托索克思邀我今早去談,我去了,他把他的辭呈給我看。我看了兩遍,不知道他說的什么話。我遞給在座的貝祖詒、李銘看了,他們也不明白。子文要我代他起草,我辭不掉,起了一個稿子,后來子文即用此稿發(fā)出,所謂“魚電”是也。
能幫他草擬辭呈,也可以說是有一點交情了吧。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胡適受命出使美國。宋子文大約是為了談判借款的事,到美國來了。這時,他就對老交情也擺起官架子了。1941年1月10日:
W.先生來談,那一天(11月29日)S先生(按:指宋子文)夫人等共六人,買了車票去紐約,劉符誠已先到車站等候了。J.J.忽然打電話來,說,明天日本承認汪偽,美國要有所表示,一萬萬元大借款也許即可發(fā)表。S.先生聽了,立刻說,“趕快打電話找到胡大使,說,我有要緊事要和他談,請他今天莫回來,請他在紐約等我,我半夜可到。”這真是“公忠體國”的大政治家的行為!他找不到我,留了電話在我旅館,還不放心,又分頭打電話給李國欽和夏屏方,托他們轉告我,務必在紐約等他!我早就明白了他的“巧計”。今天W.先生證實了此意。
宋子文在美公干期間,重慶宣布,由他接替郭泰祺出任外交部長。1941年12月24日:
我對他(按:宋子文)說,郭復初(按:郭泰祺字)來時,我曾對他說:“你是我的老朋友,新上司。你知道我不想干這種外交官的事。你回去時,若有更動駐美使節(jié)的需要,我隨時可走,請千萬不要遲疑。”現(xiàn)在你也是我的老朋友,新上司。我也同樣向你聲明。如果政府要更動駐美使節(jié),也請你千萬不要遲疑,我隨時可走。
他說:“我不是你的上司,我們只是老朋友,我們要合作。”這態(tài)度豈不是很夠朋友的嗎?可是事實上并不如此。1942年5月19日:
自從宋子文做了部長以來(去年12月以來)他從不曾給我看一個國內來的電報。他曾命令本館,凡館中和外部,和政府,往來電報,每日抄送一份給他。但他從不送一份電報給我看。有時蔣先生來電給我和他兩人的,他也不送給我看,就單獨答復了。
昨日我復雪艇(按,王世杰字)一長電,特別抄了送給子文看,并且親筆寫信告訴他,意在問他如何答復,他今天回我這封短信,說,我已用同樣的意思答復了!他竟不把他的電文給我看!
記此一事,為后人留一點史料而已。
由此可以看到,當初宋子文說的要同老朋友合作,就是這樣做的。1942年9月,胡適交卸了駐美大使的職務,由魏道明接任。事前不久宋子文向胡適通報這一人事變化的情形,胡適在1943年11月5日的日記中說:
去年我八月二十日回到美京,子文邀我午飯,只有我們兩人,他說,你要知道,你的繼任者不是我的選擇。我這外交部長是假的,什么事我都不知道;就如新放的土耳其公使,我連姓名都沒有聽見過。當時我以為子文是愛面子的人,他說的話也許可信,但他說去胡換魏是(原文下缺)
近來幾個月之中,我得著兩個可靠消息,才知道魏道明確是宋子文保薦的。其實他何必對我自辯?他的“撇清”,只是使他成為一個說謊的人而已。
這一來,胡適算是看清了宋子文是個怎樣的人。1944年12月4日:
下午報紙登出宋子文代行行政院長職務。如此自私自利的小人,任此大事,怎么得了!
胡適后來的日記中還提到過宋子文其人。這里只轉錄一個甘介侯說給他聽的故事。1947年9月10日:
介侯又談宋子文媚外人的事。他有一個時期和介侯很親密,有一天他說:“你下回打電話來,可用英文,說你是Mr.Kane,因為我有一個外國朋友叫Kane,他們就會直接接上來。我吩咐過,外國人打電話,直接上來;中國人打電話,要先問了我,再接上來。”
宋美齡的一幅速寫像
胡適擔任駐美國大使期間,宋美齡訪問美國。在他1943年3月的日記里,一連好幾天都記下了這事。
1日:
今天蔣夫人到紐約。市長蘭納迪在市政府招待,我去了一去。
2日:
晚上到麥迪遜廣場花園聽蔣夫人的演說。到者約有兩萬人。同情與熱心是有的。但她的演說實在不像樣子,不知說些什么。
4日:
今早黃仁泉打電話來,說蔣夫人要看我,約今天下午五點五十分去見她。我說,于總領事的茶會五點開始,她如何能在五點五十分見我?黃說,她要到六點十五分才下去!
我下午去見她,屋里有林語堂夫婦,有孔令侃,有鄭敏秀(后來)。一會兒她出來了,風頭很健,氣色很好,坐下來就向孔令侃要紙煙點著吸!
在這些人面前,我如何好說話?只好隨便談談。她說,她的演說是為知識階級說法,因為知識階級是造輿論的。(指她前天的演說)原來黃忠馬失前蹄的古典是為知識階級說的。
她一股虛驕之氣,使我作惡心。
我先走了,到下面總領事的茶會,來賓近千人,五點就來了,到六點半以后,主賓(指宋美齡)才下來,登高座,點點頭,說,謝謝你們,就完了。有許多人從波士頓來,從普林斯頓來,竟望不見顏色1
5日:
得參議員埃爾伯特·D·托馬斯一短札,其中有云:“拜訪高貴的夫人給我留下一點小小的遺憾。努力廢除那些不平等條約是孫中山最大的希望之一。出于真誠的愿望,我們會通過長期努力的工作,以使我們自己和英國政府明白這一正義的要求。難道中國政府已經將這一較低的要求遺忘了嗎——我有點疑惑?”
這信涉及的是當時的一件大事。1943年1月11日,中美、中英分別簽署了取消美英兩國在中國的治外法權以及有關特權的條約與換文,孫中山遺囑中說的“廢除不平等條約”的目的已經達到。大約是這位參議員拜訪宋美齡的時候,她對不久前發(fā)生的這么一件大事并無反應吧。
6日:
作書答參議員托馬斯,另作書與S.K.霍恩貝克,說話真不好說。不知道胡適答托馬斯的信是怎樣說的,作了怎樣的解釋。總之,宋美齡是給出了一個難題。
金圓券的成敗
1948年8月19日蔣介石下令實行幣制改革,發(fā)行“金圓券”,以一比三百萬的比價收兌瀕于崩潰接近廢紙的法幣。它實際上不過是面值更大得多的法幣而已。一張面值一百圓的金圓券就是一張三億元的法幣。在發(fā)行這種換過花樣的大鈔的同時,另一措施就是強行收兌人民所持有黃金、白銀和外幣。待到金圓券以比法幣更快的速度貶值的時候,那些將自己儲存的金銀外幣兌出的人就被洗劫一空了。這次幣制改革是成功還是失敗呢?胡適同蔣介石的評價正好相反。
1948年10月13日:
我九月十六日南飛,其時共產黨的大攻勢已開始。新幣制行了四個星期,還沒有呈現(xiàn)大失敗的情形。
九月廿三,濟南陷落了,人心為之大震動。但我廿九日見總統(tǒng),他還說幣制是大成功,收到了壹億四千萬美金價值的金銀外匯,殊不知此壹億四千萬須用五億六千萬金圓去換取,此即新政策崩潰之一個大原因。
14日:
上海情形甚不佳。
我在《新聞報》上發(fā)表一個談話,主張速請經濟學者檢討兩個月的成敗得失,當修正者速修正,當廢止者速廢止,必須虛心,不可護短。
日記里,胡適用了“崩潰”一詞,這話他稍微說早了幾天。發(fā)行金圓券的時候,即以不惜殺人的強力凍結物價。是到11月1日才取消限價的規(guī)定,接著就是物價飛漲,金圓券即步法幣的后塵,更快地變成了廢紙。胡適這兩天日記里寫的,他和蔣介石的談話,他在《新聞報》上發(fā)表談話,想的還是請經濟學家出主意,用什么辦法來挽救行將崩潰的金圓券。這時他已經看出來,這回的幣制改革是失敗了。
難道蔣介石看不到這一些嗎?當然他是看見的。只是,這時,他思考的出發(fā)點已經和胡適完全不同了。他比胡適更了解當前的形勢,他知道,這已經是他在大陸統(tǒng)治的最后一些日子了。他關心的已經不是貨幣的信用,人民的生計,民心的向背這些事情。他想的是怎樣收兌金銀外匯,作為他到臺灣以后的“第一桶金”。胡適擔憂的那五億六千萬金圓,印制成本是并不要多少錢的。這是一本萬利的買賣。
乘不了電梯
內山完造的《上海霖語》中講了魯迅的一件軼事,那是1933年九月間,魯迅到沙遜旅館去會見前來出席遠東反戰(zhàn)會議的英國馬萊爵士,大約是他的衣著不怎么講究,開電梯的工人不許他乘電梯,他只好一步一步爬上七層樓去。看胡適日記,才知道他也有過這樣的遭遇。
1930年11月19日:
今天為弗雷德里克·懷特先生的事,去訪C.弗里茨女士,到了中國大廈,走進電梯,開梯的人忽然不肯開,說管事的人說過不許中國人上去。我很奇怪,因為這屋子我來過多次,向無此等事。我回到柜上,柜上的人說,先把名片送上去。名片送上去之后,回來說,“請上去。”我又走進電梯,那人仍不肯開。我氣極了,走到柜上,要見主管人。柜上人才送我上電梯。我的初意本不愿上去了。想走到外邊去打電話來告知弗里茨女士。但我細想,此事宜注意此屋何以驟變向來對華人的態(tài)度,不是一怒而去所能了事。故我仍上樓,把 這事告知弗里茨,請她查問詳情。她說,主管人若不追究此事,必有許多人立即搬出去。
這事的結果,是胡適收到了兩封道歉的信。
胡適日記中這樣有趣的材料還不少。什么時候我再抄出一些,以公同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