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多么富于詩意的日子,提到她,總讓人心里涌起一種莫名的感動,聯想到青春和生機!然而,2007年的五月則不然,她帶給國人,尤其是我們這些在學校里吃粉筆灰的,是沉重乃至悲愴。
在這個五月,也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問題,不斷傳來國內高校學生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各個層次均有)跳樓自殺的噩耗,真的教人心情沉痛。
就以北京地區的高校來說,5月13日,清華大學一碩士生從高處墜落,命歸黃泉;5月14日,北京農業大學一本科生縱身一躍,一了百了;5月15日,北京師范大學一碩士生(據說還是火遍全國“學術超女”于丹教授的學生)撒手而去,了卻塵緣;5月16日,敝校(中國人民大學)一女博士生告別塵世,香消玉殞。一天一個死于非命,這景象又怎么一個“慘”字了得!以至網民們竟編撰出這樣的聯語:“實驗樓宿舍樓教學樓,樓樓皆跳;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生生不息”!
湯顯祖《牡丹亭》有詞云:“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杜麗娘有如此感受,今人也一樣。春季萬物復蘇,風光明媚,容易讓人觸景生情,感春傷懷;加上畢業面臨失業的陰影,學業過于沉重的現實,家庭個人特殊際遇的曲折坎坷,等等等等,讓年輕脆弱的心靈承受不了,結果做出不理智的選擇,這也就是有這么多的年輕生命黯然消逝的深層契機了。面對這樣的悲劇,簡單地責怪這些年輕的死者“心理脆弱”、“不負責任”是很不公平的,更是極不人道的。社會大眾,尤其是教育管理者應該心存愧怍,反躬自問:我們的教育到底失敗在哪里?我們該怎樣設法盡可能減少(要杜絕恐怕不現實)這樣的悲劇發生?
在韓國,接觸了當地校園里普遍流行的“抗議”文化之后,我覺得自己忽然有所感悟。原來中國高校的學生自殺事件此起彼伏、愈演愈烈,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大家普遍感受壓抑,而又沒有暢通的宣泄渠道,這真的應了《國語》中召公的那句名言:“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

韓國的人均受高等教育的比例遠遠高于我們中國,約十萬平方公里的小小國土面積上,林立著數以百計的高等學校。韓國的大學生畢業后,難覓工作崗位的程度,比起我們中國來,是有過之而無不及。然而,我在韓國整整一年,卻從不曾聽聞有韓國高校學生跳樓自殺的消息(或許是我本人孤陋寡聞的緣故吧)。從韓國媒體的職業精神看,沒有這方面的報道,就說明學生跳樓這種現象的確是近于絕跡的了。
是什么導致了韓國高校校園里絕少自殺事件的出現?我剛開始時頗有些納悶,但是,隨著我對韓國校園文化的逐漸了解,終于多少明白了這中間的某種奧妙。歸根結底,是韓國獨特的校園文化氛圍,給韓國高校的莘莘學子提供了最暢通的宣泄渠道,讓怨恚、不滿、困惑在沒有形成心靈風暴之前化解與釋放,從而最大程度地減輕了學生們抑郁苦悶的負面心理情緒,使他們比較順利地走出了情感的漩渦,成為人生旅途中的進取者與主宰者。
韓國高校校園里業余活動之豐富,各種名目繁多的節日之夸張,真讓我們這些外人瞠乎其目。
以春光明媚的五月為例,首爾大學、高麗大學、延世大學、慶熙大學、漢陽大學、西江大學、東國大學、建國大學、梨花女子大學、淑明女子大學等著名高校(更不必說弘益大學這樣的專業型藝術類大學了),可以說不是校園而是游樂場,男男女女的學生“穿著各色T-shirts,籌辦各種Festivals,布告欄、樓梯、地面,到處都是鋪天蓋地的廣告,風格各異的音樂伴著群情激昂的宣傳聲,著實讓人感到青春真好,有的是時間可以揮霍”(摘自于“韓國策”的博客文章“下雨、蹄膀和凌晨4時半”)。好萊塢大片《泰坦尼克號》中男主人公所信奉的人生哲學:“享受生活每一天”,在這些韓國在校大學生的身上,獲得了形象生動的體現。
這樣浪漫的情懷,這樣寬松的氛圍,這樣幸福的感受,使他們心中所有的郁悶得以宣泄一空,哪里還會有邁不過去的坎?有的只是自由不羈的心靈,挑戰自我的精神,追求快樂的自覺意識!只有蓬勃的生機,璀璨的年華。
當然,對韓國高校學生而言,生活中也不是只有光明的一面,他們也有煩惱,個別人甚至也會遭遇各種打擊,然而,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也有排遣心中郁悶,化解心中壓力的途徑,這就是頗具特色的校園“抗議”文化。
我第一次在高麗大學美麗雅致的校園里散步觀光時,就注意到一個很特殊的現象:在莊重肅穆的高麗大學行政主樓前,搭著一個藍帆布的大帳篷,上面還張貼著好幾條韓文書寫的標語。在綠樹成蔭、鮮花盛開的校園里存在這么一個“怪物”,實在顯得很不協調,甚至可說是大煞風景。
我向陪同我散步的高大亞細亞研究所的樸教授詢問,這頂帳篷是怎么回事?他笑著對我解釋說:這是幾個受校紀處分的學生在抗議。原來,這幾個學生在某一次考試中作弊,學校當局依據校紀相關規定給予其以開除學籍的處分。他們不甘心接受這樣的裁決,就到學校行政辦公樓前抗議。校方不予理會,他們在辦公主樓跟前支起帳篷,打持久戰,希望通過這種手段,迫使校方撤銷有關處分的決定。校方不愿讓步,他們也不愿退卻,于是抗議行動也就這么日復一日持續了下來,帳篷也始終支搭在辦公主樓跟前。時間一長,雙方就進入了戰略相持階段。受處分的學生也顧不得更多,白天輪流外出打工,解決基本生計問題,到了夜晚,則倦鳥歸巢,到帳篷中休息,周而復始,大家就拼耐心了。
到了2007年春節前,在藍帆布帳篷旁又支起兩頂圓形的白帆布帳篷,上面同樣張貼著醒目的韓文標語。一位懂韓文的中國留學生告訴我,那些標語上書寫的是這幾位抗議學生有關自己斗爭行動的周年紀念感言,說明搭建兩頂帳篷乃是為了紀念他們這一周年來的抗議經歷。直到2007年8月,我完成訪學任務回國時,那些帳篷依舊靜靜地立在那里,學校當局沒有去干預,就當作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棺h學生也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仍然在帳篷里進行持久作戰。雙方還在比耐心,熬時間。至于結果究竟會如何,現在只有天曉得。
然而,就在這樣的相持之中,這些受處分的學生心中的戾氣,通過“抗議”的方式也多少得以釋放了,他們把“抗議”當作一種過程,從而避免了因心理的抑郁而可能導致的走極端的沖動。而校方當局的容忍,不作強制性、暴力性的行政干預,也給這種“抗議”方式留下了回旋的空間,使得矛盾不至于激化到發生悲劇的地步。
2007年4月的一天,我前往漢陽大學拜訪該校哲學科的金炳采教授。進入漢陽大學校園后,見到其行政主樓前也支著一頂帳篷,同樣是幾位受校紀處分的學生在那里作持久性的“抗議”。看來,這種校園“抗議”乃是韓國高校中普遍流行的現象,而決非高麗大學所獨有的一道風景線。
這里,我們姑且不去評論這些學生的“抗議”是否有道理,僅僅就這種校園“抗議”文化現象而言,它的存在,給那些本來容易走極端的學生提供了一個合理宣泄的渠道,釋放了其內心深處偏執性、對抗性、破壞性的能量,從而使沖突有了比較有效的控制。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之中,像國內高校里相當常見的輕易走上絕路,動輒跳樓自盡的極端行為,自然要在韓國高校的校園里近乎銷聲匿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