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有沒有司法獨立的歷史?可能在很多人看來,似乎多此一問,封建專制、高度集權的中國古代,司法聽命于政治,怎么可能有司法獨立呢?但是,盧建榮教授這本《鐵面急先鋒》的副標題明明是“中國司法獨立血淚史(514~755)”。難道,漆黑夜空中曾閃過一絲微光?
公元514年到755年,是從北魏到盛唐的一段歷史,它的起點是尚書三公郎崔纂發動的一場司法改革運動,從此大理寺不再擁有終審定讞的權力;而它的終點則是被稱為“中國盛衰之交”的“安史之亂”,唐帝國從此盛極轉衰。作為一位歷史學家,作者深知,在帝制中國二千二百多年的歷史格局里,一部中國法制史其實就是一部政治凌駕于司法之上的歷史,但他同時也敏銳地發現,這兩百多年的歷史中,前赴后繼的鐵面“急先鋒”們竟多次締造了司法獨立的記錄,凝聚成了中國人權史上一點一滴的光榮時刻。
《鐵面急先鋒》中的杰出代表人物,是武則天時代的徐有功,這也是全書留給讀者印象最深的人物。徐有功是唐代最著名的專司審案的官吏,長期擔任專職審案官,因敢于嚴格執法,犯顏直諫,平反了成百上千的冤案,救活人命無數而名留青史。在本書作者溫婉細膩的筆下,一個剛正不阿、胸懷坦蕩、才略過人、重情重義的徐有功躍然紙上。如果以現代的眼光來看,徐有功不僅是一位優秀的法律職業人員,而且是一位深諳官場規則的官員。熟悉律文、善于言辭的他,要想在仕途上獲得晉升并不難,但他在武周王朝的壓力下卻毅然選擇了不畏強權、為民請命。在徐敬業余黨案中,徐有功依法理批駁毫無根據的“緣坐”,并質疑武氏追隨者對無行為的犯意實施處罰的做法,迫使再審的官員不得不以他的正確意見結案;在李沖余黨案中,徐有功居然在朝廷上當面頂撞太后、據理力爭,以自己的專業能力說服太后作出讓步,赦免被誣之人。這樣的冒險行為,實在有點自掘墳墓的意味,因此他曾被判“絞殺”也并不讓人意外,但好在他有“九命怪貓”的運氣,每次都能化險為夷。但是,其他的司法官就沒這么幸運了。我們可以看到,在徐有功前后,因仗義執言而獲罪甚至殉法的司法官不計其數:張楚金、蘇坰、張行岌、裴懷古……這個名單可以列得很長。
為何這些血肉之軀可以面對政治勢力,堅守司法官的職業道德和良知,鑄造司法獨立的先例?作者的一個解釋是,這些司法官的行為根源于宗教信仰層面,如當時流傳的“冥府的警告”。七世紀時《法華經》傳遞的信息是:人死后會到地府接受冥王的裁判,倘若一個人生前曾為司法官,只要因判錯案而冤枉一位好人,所受的懲罰較一般人加倍。這種“冥判”的說法被當時大多數司法官信奉,就如同基督教的“末日審判”讓教徒信服一樣。作者認為,正是這種宗教信仰使當時的司法官發展出前所未有的工作倫理自律觀,當世俗政權試圖阻撓司法訴訟,進而影響司法官依律裁斷時,因為宗教信仰他們才敢挺身而出力抗政治權力。當然,作者也意識到,關于冥王和帝王的兩難抉擇也會受到此兩者力量對比的影響,帝王的合法性強,其權威就高,如唐太宗、唐玄宗時代鐵面急先鋒幾乎銷聲匿跡;而帝王的合法性處于危機之中時,如武則天時代,鐵面急先鋒就蜂擁而出,使其試圖利用司法解決政治問題的計劃受阻。
當政治干預司法的時候,鐵面急先鋒們無所畏懼地帶頭沖撞最高統治者,這樣的描述多少有點神化古代司法官的形象,事實上,徐有功與武則天的辯論并不是逞一時之勇,而是在特定的法律文化背景下進行的。這段歷史的法律文化背景,是中國六至八世紀的“法條主義”與“禮律雙修”的雙元法律文化。馬克斯·韋伯曾經在比較中華法系和歐美法系時貶抑前者,認為它大違法條主義的精髓。現在看來,韋伯的這個論斷,在論據和結論上都有失偏頗。本書的第二部分即告訴我們,那個時代的鐵面急先鋒在追求司法公正時,是如何援引法條來對抗政治權力,法律知識又是在什么樣的環境與情況中產生與傳遞的。鐵面急先鋒的看家本事就是“法條主義”,而相關法律知識的形成過程就建立在傳統的禮制基礎上。作者分析了當時的社會環境,指出了當時存在兩套法律知識形式——舊日的禮律雙修法律知識和新出的法條主義法律知識——的原因,這也推翻了韋伯對于中國古代司法狀況的定論。法條主義其實與情理并不是勢同水火,情和理所代表的文化可以彌補法條主義的欠缺。正是法條主義和援情理入法,雙軌并行,成就了六至八世紀的中國的奇特法律文化。
這兩百多年司法獨立的血淚史,如果只歸結為司法官的人格魅力和宗教信仰以及法律文化,未免不能令人信服。作者進一步指出其背后的結構因素,除了冥判信仰外,還有司法專業化、專門的法律教育、官僚體系中對知律之士的職位設計、成文法典的頒布和施行、邊緣政治人物安于法律職位,以及行政機關參與多審復議的機制等因素。說到制度層面,在六到八世紀,不僅存在著大理寺與御史臺之間的權力角力,而且存在著單一機構審判制和多機構復審制之間的選擇。多審復議制雖然會造成官司曠日持久,但也使得鐵面急先鋒可利用處理官司的漫長過程尋求使沉冤得雪的契機。可是,在六世紀至八世紀中葉,官僚體制在制度設計方面并不利于司法獨立,司法官很難憑借多重司法機構配合復議制來伸張正義,尤其在武周王朝時期,行政權威使司法官更難有所作為。從單一機構審判制到多機構復審制的改革其實延綿了一千四百年之久,司法改制的步履艱難,可見一斑。而且,作者進一步指出,司法改制也并不能完全解決冤獄問題,因為有一種冤獄是政治介入司法所造成的,針對這類特定的冤獄,司法只有獨立于政治架構之外才能發揮作用。可惜這種嘗試在中國古代未嘗有過。這是中國封建社會的宿命,也是司法官們的宿命。在這灰暗的背景下,鐵面急先鋒個人對人間公理的信、上天正義的望以及對悠悠蒼生的愛更顯得璀璨奪目。
這樣的司法獨立史無疑是悲壯的一頁。在欠缺獨立司法權的制度架構下,中國的司法官主要是靠個人力量創造司法獨立的記錄,稱其為“間歇性的司法獨立記錄”或者“活火山式的司法獨立運動”都無妨,但它與形成司法獨立傳統的時代無疑相距甚遠。作者在回顧歷史之余,不由感慨變遷的緩慢。一代代的鐵面急先鋒在失敗中掙扎、在苦撐中待變,終于等到法院系統可以搬出政治大廈的一天。法院系統表面上獨立了,但是這依然難以改變“司法是政治的臣妾”的慣習,司法獨立的文化仍難以形成。的確,要改變法律文化是艱難的,特別是在如今這樣一個缺乏信仰的時代,司法官不用在帝王和冥王之間作選擇,如果缺乏司法獨立的制度保障,他們是很容易倒向“帝王”懷抱的。回顧二十世紀以降,歐風美雨浸淫下的中國司法制度,雖然在形式上已經確立了司法獨立的目標和架構,但對于法院的地方化、行政化,法官的職業保障,司法的權威和判決執行力,以及法院與其他機關的關系等等的質疑和抱怨,我們不是經常有所耳聞么?威權獨斷的時代雖已過去,但保障司法獨立的制度和傳統,卻不會從天而降,仍然需要一代代人胼手胝足、努力爭取。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寫作時“故意不遵守學術著作的規格”,而試圖通過敘述故事的手法把學術思想傳達給更為廣泛的讀者,因此采用了類似章回小說的敘述方式,并且運用了現代小說的倒敘、插敘技巧,使得情節安排緊湊、文字活潑生動。而書末的《司法獨立記錄年表》則把全書的重大事件按時間重新編排,一目了然;學術性質的參考文獻和索引又為“故事”提供了依據,有興趣的讀者還可據此做進一步的研究。
(《鐵面急先鋒:中國司法獨立血淚史(514~755)》,盧建榮著,麥田出版社2004年8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