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先父章乃器先生誕辰110周年和逝世30周年。他的一生與“七”這個數字特別有緣,不但生死之年皆逢“七”,其一生的轉折點也常與“七”有關。
章乃器自1927年獨力創辦《新評論》雜志始,開始了自己的政治生涯。他是抗戰前夕被捕的救國會“七君子”之一,于1937年“七七事變”爆發后獲釋,這時他已是一個舉國聞名的人物。1947年,他因受到國民黨當局迫害,流亡香港從事民主政治活動,并創辦了港九地產公司。這一時期是他個人經營事業的巔峰,但很快舍棄,秘密赴東北參加新國家的建設。1957年,他在一場“陰謀”中成為中國大陸五十五萬“右派”中的一員;1967年,他在斗室中回顧自己的一生,寫下了《七十自述》;1977年,他在北京醫院的地下室里逝世。
章乃器被認為是中國民族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一生曾參與救國會、統一建國同志會(民盟的前身)、民主建國會三個黨派的發起,但結果不是自行退出,就是被組織開除。究其原因,皆因堅持自己的政治理念。
在聯合政府體制內與中共合作
1 與中共領導人以諍友共事
章乃器是民建1949年出席新政協的代表之一,在新政權中任政務院政務委員,1952年出任糧食部長。如何在《共同綱領》之下與中共合作,建設好一個新國家,是他所面臨的新課題。
章乃器1949年2月25日到達北京后,應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南漢宸之邀,與千家駒、沈志遠一起擔任了中國人民銀行的顧問,開始運用自己的學識和經驗,為新政權發行人民幣、穩定金融和物價出謀劃策。4月15日,他和黃炎培等民建領導人應毛澤東之邀,到香山雙清別墅晤面聚餐,毛詳細闡明了目前的形勢和中共的政策方針,希望他們為接管上海多做工作。
5月14日陳云受命籌組中央財經委員會,以穩定全國的經濟形勢,統一財經工作,章乃器開始與陳云共事。同月攻占上海后,市面混亂,南北不能正常通航,缺糧缺煤,整個城市面臨癱瘓危險,并會對全國產生重大影響。陳云曾召開會議研究解決上海糧煤短缺等問題,章乃器力排眾議,主張利用外商的輪船運煤,被陳云采納。
為穩定金融和發展生產,章乃器還曾分別向周恩來、陳云建議發行公債,受到了他們的重視。后來陳云經過調研,正式向中共中央提出發行方案,得到了批準,于1950年初發行了“人民勝利折實公債”,這是共和國成立后首次發行的公債。
7月12日中央財經委員會成立,陳云任主任,章乃器和不少經濟學界的民主人士被聘為這個委員會的委員。五天后,章乃器和千家駒應陳云之邀,一同前往中國最大的城市——上海。開始對上海和全國的經濟形勢進行深入細致的調查研究,并與上海的工商界人士座談。8月初,陳云主持召開了有華東、華北、華中、東北、西北五個大區的財經負責人參加的上海財經會議,確定了解決上海經濟問題和穩定全國物價的措施。章乃器利用自己在金融界、工商界的影響,積極向老朋友們宣傳新政權的經濟政策,以穩定上海的經濟。
章乃器回到北京后,出席了新政協籌備會第二次會議,并擔任《共同綱領》起草小組財政經濟分組的召集人。9月21日,他出席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10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他出任政務院政務委員、編制審查委員會主任、政協財經組組長等職。
新政權剛剛成立,經濟上就面臨嚴峻形勢,上海、天津等大城市的紗布、糧食投機活動猖獗,帶動全國物價大漲。陳云在中共中央的支持下,秘密調集大量的物資,指揮了一場大規模的反擊。章乃器向陳云提出不少有價值的建議,并得到采納。在陳云指揮下,一舉打勝了建國以來經濟戰線上的第一次大戰役,穩定了全國的物價。為配合國家統一財經工作的部署,章乃器在這一時期還發表了《統一就是力量,統一就是辦法!》《對于統一財經工作的認識》《經濟的改造——消腫、去腐、生新》等十幾篇文章,運用自己在工商界的影響,宣傳國家的經濟政策。1950年代初,他又與李維漢、陳叔通作為籌備負責人,籌組并成立了中華全國工商業聯合會。
1952年國家決定設立糧食部。同年8月,經周恩來總理提名,章乃器被任命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首任糧食部長。

糧食部成立時,朝鮮戰爭已進入第三年,全國糧食供應形勢日益嚴峻,當局醞釀在農村實行糧食征購和在城市實施配售的政策方案。章乃器在學術觀點上,歷來傾向于“統制經濟”模式,由國家對市場進行干預;但當陳云受中共中央的委托,調研糧食形勢并征求他的意見時,他卻表示了不同意見。據杜潤生回憶:章乃器當時是不同意搞征購的,他與章去向陳云匯報時,還是認為可以通過調高收購價在市場上解決,而無須強行征購。
糧食統購統銷被確定為國策后,章乃器在職責范圍內認真執行,制定了各種政策法規,并首創糧票制度,基本上解決了六億人口的吃飯問題。需要指出的是,這一計劃經濟國策是以掠奪農民和消滅市場經濟為代價的,但其實行長達32年,所造成的負面影響不可低估。
在社會主義的糧食工作要不要創造利潤的問題上,章乃器也在國務院的會議上與薄一波副總理當面爭論過。因為他以前曾是一個企業家,有人批評說,他是用管理企業的模式在管理糧食部。有一次他陪陳云去武漢視察工作,一路上辯論利潤問題。他針對很多企業不講利潤說:既然是企業,怎么能不講利潤呢?陳云很有涵養地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才沒有繼續爭辯下去。
2 與中共黨組合作的原則
他在就任糧食部長之初曾表示:“非黨人士擔任財政方面的工作是例外的,因此感到責任重大”(許漢三:《我所知道的章乃器》,《文史資料選輯》第73輯,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年版,第206頁)。但一上任就出現了意外的情況。當奉派來任中共糧食部黨組書記的范式人前去與他晤面時,他當場申明:
你是共產黨員,我是民主建國會成員,我們的領袖都是毛主席,我們的共同經典都是毛主席著作,我們是革命同志。但在工作上,我是部長,你是副部長,你是我的下級和助手。因此。你必須絕對服從我的領導,你們黨組不許背著我自行其是。這是原則問題。必須首先講清楚!(周伯萍:《我在糧食部十二年》,《黨史博覽》2007年第4期)
為此,這位黨組書記拂袖而去,拒絕到任。中共中央組織部不得不另換人選。
在1949年以后的民主人士部長中,章乃器是最有職有權的一位。他主持的糧食部,曾多次受到毛澤東、周恩來的肯定和表揚。當時有兩位黨外部長被公認工作做得最好:傅作義執掌水利部,是一切尊重部黨組意見;章乃器主持糧食部,則每件事都要問清楚了才簽字。章乃器在工作中也發生過與黨組意見不一致的情況(例如關于標準米的爭論),他的態度是:“我認為從國務院會議和黨組來的東西應該是一致的。當時認為有分歧時,我請示國務院,你請示黨的上級”(許漢三:《我所知道的章乃器》,《文史資料選輯》第73輯,第206頁)。
1957年中共整風期間,非黨人士普遍反映“有職無權”。章乃器在5月8日的民主人士座談會上,再度談到自己與黨組合作的體會:“要解決有職有權問題,必須克服宗派主義思想。現在有一部分黨員,黨內一個是非,黨外一個是非,把‘黨黨相護’當作黨性。有人批評了黨,明明意見是對的,黨員也不承認。有人提的意見盡管是符合黨的政策的,但是只要黨員負責同志一搖頭,非黨員要堅持意見也是很困難的。”講到這里,他聲明說:“不過,我是有職有權的。在糧食部里,黨組和我的關系是正常的,黨組管政治思想領導,我管行政領導,黨組和我有了分歧意見,要能說服我,我才同意。但是我這個有職有權,是斗爭得來的。現在,可以說,經過斗爭達到了團結的目的”(《中共中央統戰部邀各民主黨派負責人舉行座談會》,《人民日報》1957年5月9日)。
3 主張健康民主的政治體制
作為聯合政府中的政治盟友,章乃器對中共在領導工作中的缺點錯誤,也會直言不諱地提出批評。中共中央統戰部長李維漢曾在回憶錄中,談到章乃器在1956年下半年的批評:
關于民主黨派的發展方針問題。章乃器批評中央統戰部1952年提出“中小為基礎”的建議,是團結中小、排斥打擊大資本家,是制造階級斗爭
章乃器批評中央統戰部有階級斗爭簡單化、統戰工作庸俗化的傾向,指責部分黨員、進步分子懷疑和歪曲黨的和平改造方針,執行得七折八扣,使工商業者受到無情打擊,主張重新審理“三反”、“五反”案件,處分過重的予以平反。羅隆基、章乃器等提出,共產黨員和非黨員不平等,黨外人士怕黨員,見到黨員唯唯諾諾,覺得自己比黨員低一等(李維漢:《回憶與研究》(下),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6年版,第820、821頁)。
1957年中共發動“整風”,號召黨外人士提意見。章乃器在一篇書面發言中說:“不少非黨人士對黨員有自卑感;某些黨員則有驕傲自滿情緒。…‘一千二百多萬黨員,只要有1%的黨員犯錯誤,絕對數字就是十二萬多人。這么多人在領導地位上犯錯誤,對國家和人民就會造成巨大的損害。”他指出:
“以黨代政”的情況,的確是存在的;中央較少,愈到下層愈多。我有這樣的想法:不少黨員對國家機構的作用還沒有足夠的認識,沒有充分認識到國家機構是黨進行革命和建設社會主義的武器。因此,不但國家行政機構沒有被足夠地運用,國家權力機構也沒有被足夠地重視——縣以下的人民代表大會開會不正常和不充實的情況是嚴重存在著的。
章乃器也談到了民主黨派內的宗派問題,并批評統戰部說:“統戰部對人的鑒別往往采取簡單化的方式,沒有深刻認識到非黨人士性格的十分復雜,也沒有認識到舊社會遺留的虛偽作風和名位思想仍然在某些人物中嚴重地存在著。加上劃圈子而圈子不大,多少不免偏聽偏信;奔走殷勤的便算是靠攏黨,否則即使忠心耿耿,埋頭苦干,為貫徹黨的方針而努力,也難免會被置于異己分子之列。有人說,民主黨派存在著政治工作也適用‘按勞取酬’的庸俗作風和‘論功行賞’的宗派主義。這種批評即使不完全符合實際,也值得統戰部的檢查。大概,統戰部的工作太忙了,太忙也會發生官僚主義。唯唯諾諾,隨聲附和,容易對待的,以至善于幫同壓服不同意見的,便算積極,便算忠實;喜歡提意見,而又堅持自己的主張的,總不免感到麻煩,便作為‘鬧獨立性’。這就是為什么黨一再提出反對個人崇拜,提出不要無原則的捧場,而個人崇拜和無原則的捧場依然存在;黨再三要求聽到不同的意見,而不同的意見總難充分發揮”(章乃器:《從“墻”和“溝”的思想基礎說起》,《人民日報》1957年5月14日)。
“整風”急轉為“反右”后,章乃器在一屆人大四次會議上做了書面檢討,承認有“資產階級個人主義的思想和作風”、“個人英雄主義和個人自由主義”,但拒絕承認自己是反黨反社會主義。他說:
八年來,我對黨所提出的方針、政策,不但沒有任何懷疑,而且往往還覺得是出于意外的好。但在某些具體問題的看法上或者某些具體工作的做法上,我是提了不少不同的意見的,是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與黨員的合作共事關系,絕大部分也是和諧的;但對于少數黨員的態度、作風是有批評的。我愿意問清楚道理,要求講清楚道理,態度往往是直率的。在工作上,我覺得許多黨員沒有把我當作外人,我覺得自己也不應該自外。(章乃器:《我的檢討》,《人民日報》1957年7月18日)
4 反對個人崇拜
1957年整風開始前,章乃器在4月15日的一次發言中,提出要防止教條主義和個人崇拜,認為:“思想改造工作要做得自然一點,不能粗暴,不要神秘,不要僅僅喊沒有內容的、抽象的口號,不要神化任何個人。大家都是人,沒有哪個人是神,包括毛主席在內。毛主席就一貫反對把他神化起來……不僅個人不能神化,任何階級和集體也不能神化,因為階級和集體都是人組成的。”他還指出:“革命領袖有時為革命辯護講的話,就不能機械地用來指導今天的革命工作”,并舉毛澤東在《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中“革命不是繪畫繡花”,和《論人民民主專政》中“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兩句話為例,指出這些話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是適用的;但“現在生產建設有些工作細致些,尤甚于繡花”;在革命勝利后對反革命分子的改造中,“也不是采取殘酷手段,而是采用革命人道主義的”(章乃器:《在民建中央常務委員會宣教工作座談會上的發言》,1957年4月15日)。
在整風中他又提出:斯大林所說的“我們共產黨員是具有特種性格的人。我們是由特殊材料制成的”這句話,是不科學的,容易引起誤解。“可能有不少非黨人士便以特殊的眼光看待黨員,某些修養不夠的黨員,也就不免以特殊自居了。這樣,這一句話自然也就成為‘墻’和‘溝’的一種思想基礎了”(章乃器:《從“墻”和“溝”的思想基礎說起》,《人民日報》1957年5月14日)。
他在一屆人大四次會議的書面檢討中,再次談到了個人崇拜問題,說一部分非黨人士違反黨的意旨,進行個人崇拜。全國政協就曾通過一個設立毛澤東大學的提案,當時自己也舉手贊成,后來因為毛澤東的反對才沒有實行。章乃器認為:“對革命領袖以至對黨員的尊敬是應該的,這是經過鑒別基于理智的事情。這同神化革命領袖,以至對黨員進行盲目的個人崇拜,是根本不同的兩回事”(章乃器:《我的檢討》,《人民日報》1957年7月18日)。
逆境中的堅持
1 不為名位利害所動
從五十年代初開始,章乃器就民建是否代表民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的兩面性是否有了改變等問題,先后與民建、工商聯(統稱“兩會”)的同事們發生爭論,并不斷遭到批判,他曾幾度表示要退出民建。1952年的“學習雜志事件”中,該刊曾發表許立群(楊耳)對他的批判文章,而他也撰文提出反批評,這場批判后來因毛澤東的干預而停止。在1957年“反右”中,他再度因這些觀點受到批判斗爭,但仍堅持己見,并不斷與批判者辯論。
在同年8月15日糧食部領導的會議上,章乃器再度表態:“對工商聯、民建會的兩個組織,直到現在我還想退出。”他對此的解釋是:
我這個人參加一件工作,要做就做到底,這也是事業心。從前搞救國會、民建會,我確實是花了許多心血賠了許多錢去搞的。搞成后,說退就退,說扔掉就扔掉了。有人說我這個人是會創業不會守成,我也確實是如此。我可以這樣說,部長、代表、委員可以不做,人總是要做的。……我覺得我個性中可愛的東西是,“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覺得這樣的東西,同社會主義沒有什么矛盾——盡管這是從歷史上搬下來的舊東西。
當部黨組書記要他“為了真理,為了社會主義”而做檢查時,章乃器仍堅持說:“真理要符合自己的思想”(《陳國棟等同志和章乃器談話記錄》,1957年8月15日[未刊])。
2 公開批評“大躍進”
章乃器被民建、工商聯撤銷了領導職務,接著撤銷了糧食部長和人大代表職務,僅保留政協委員職務,但他仍保留了直言不諱的性格。對于偉大領袖發動的“大躍進”,他在1960年三屆政協二次會議的書面發言中質疑說:“同工業比較,農業生產的躍進,條件是比較苛刻的。在自然條件方面,耕地面積的擴大首先是有限度的,天災也還不能完全避免,此外,農業機械和化學肥料的供應也還不夠。因此,對于農業生產躍進的速度,不能機械地搬用工業生產的百分比”(《章乃器委員的發言》,《人民日報》1960年4月16日)。1962年的“七千人大會”前后,章乃器在政協座談會上多次批評不按經濟規律辦事、“大躍進”頭腦發熱、經濟發展失調、國家經濟陷入嚴重困難、人民生活空前困苦等等問題。在一次發言中他指出:“作為執政黨和本屆政府,如果真正要認真總結經驗教訓,找出發生錯誤、造成后果的原因”;“把事情的前因后果搞明白,真正找出發生問題方方面面的癥結所在,老百姓也才能氣順,今后才不會再誤入歧途,誤國禍民!”(汪東林:《1963年章乃器被撤銷全國政協委員資格》,《北京政協》1998年第7期)
為此,章乃器于1963年1月19日被民建中央開除了會籍。同年3月7日的全國政協常委會,以“繼續堅持資產階級右派的反動立場,多次在政協工作組會議上發表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實屬屢教不改、頑固不化”為由,撤銷了他的全國政協委員職務。至此,“部長、代表、委員可以不做”這句話,算是全部實現了,只剩下了做人。
3 “文革”中直言上書
章乃器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殘酷迫害,但從未停止過獨立思考。
1971年3月10日,他在致周恩來的萬言長信中指出,由于多年來對馬克思階級斗爭學說的曲解,給國家民主法制建設和政治協商制度造成了破壞,導致了嚴重的惡果。他從批判教條主義的定型論切入,對“血統論”和“唯成分論”進行了批判,指出其“在專政的名義下掩蓋著不利于革命的思想乃至企圖”;同時對國家政治生活的不透明提出批評,要求“適當放寬新聞封鎖和縮小保密范圍”;又舉出巴黎公社頒布的法令為例,說明革命專政不應與暴力劃等號,指出抄家和打人違反憲法侵犯人權;他要求保障“專政對象”的人權,批評信訪部門拒絕這些人上訪的錯誤。對“文革”中制造的大量冤、假、錯案,以及剝奪無罪者自由的勞動教養制度,提出了嚴正的控訴。
章乃器秉其直言不諱的一貫風格,對政治高壓下“虛偽竟成為風氣”的社會現象,以及民主黨派中的政客陋習發出譴責:
我所親眼目睹的是,民主黨派內一些不負責任不動腦筋的動搖分子,還在三反五反時期,他們就嚷“共同綱領”過時了。他們所求的不是革命的利益和“治病救人”方針的貫徹,而是自己“進步”的表現。這不是徹頭徹尾的個人利己主義,又是什么呢?
在談到以“專政”的名義非法剝奪公民的自由權利時,他嚴正指出:我們都有為自由而斗爭的經歷,應該記得不能無故剝奪別人的自由的教訓。“不自由,毋寧死”的口號,在民主革命中曾喚起那么多的先烈拋頭顱灑熱血,這難道應該忘記嗎?
這是一位與中國共產黨共事多年的老朋友最后的忠告。他提醒說:“脫離實際就一定犯錯誤,甚至反動。所以方向性的定見不可無,一成不變的成見不可有……有權威的人的成見是可怕的”(《章乃器致周恩來書》,1971年3月10日,《財經》雜志總151期,2006年1月)。
自由主義者的思想遺產
1 超越黨派之見
章乃器在1928年創辦《新評論》雜志時,自認為是孫中山先生三民主義的真實信徒,要求實行真正的三民主義。當一家國民黨御用刊物請《新評論》和他們合作時,他回答說:“在目下黨員在黨內的自由批評權還沒有確立前,像我們這般愛說話的,還是立在黨外好。”“我們可以說是中山主義的立場,但暫時還不想用國民黨的立場”(章乃器:《我們是什么》,《新評論》第13期,1928年6月)。
他承認國民黨是當時中國的中心政治勢力,“既然一時沒有第二種勢力可以代替國民黨,我們只得‘死馬當活馬醫’再來下幾個方劑……哪怕目下的國民黨真個完全地失敗了,中山先生的主義總還不應該就跟著失敗”(章乃器:《黨國的新命脈》,《新評論》第4期,1928年1月)。將主義與黨派分離,保持對中心政治勢力的獨立批評權,是他的一貫思想。
抗戰期間,章乃器的幼年好友和同學陳誠,曾奉蔣之命親往家中勸說他“出山”,并介紹他加入國民黨,章乃器對陳誠說:“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我年青的時候,就已經認真讀過,也很佩服,還辦過一個刊物叫《新評論》為他作過宣傳。我一直決心當三民主義的居士,不必出家當和尚了。其實有些居士信佛,比起和尚還來得虔誠。我見過偷吃狗肉的和尚,卻未聽說有口是心非的居士”(葉厥孫:《一次會晤》,《青田文史資料》第四輯,第89-90頁)。
“君子群而不黨”和“以天下為己任”,是中國知識分子的思想傳統。章乃器早年主張持一種“超于黨派超于潮流”的“絕對的超然態度”,“平情靜氣,完全用旁觀者的眼光,來發表公平的議論”(章乃器:《國民黨的生死關頭》,《新評論》第11期,1928年5月)。他雖參與了近代歷史上三個著名黨派的創立,但在初始設計上,都是作為政團而不是作為黨派來構建的。沈鈞儒等1937年在武漢籌組“全國抗敵救亡總會”時,他曾致函沈鈞儒、李公樸、沙千里,重申自己的立場:
必需單純站在民眾立場,不要有一絲一毫黨派的意味。目下一個全國性的民眾組織是需要的,但是一個新黨派卻絕對不需要。我們想化除統一戰線里的壁壘,自己是不應該有一個壁壘的。只有站在無黨無派超然于各黨派的純潔的民眾立場,我們才能完成偉大的時代任務。(《章乃器致沈鈞儒、李公樸、沙千里函》,1937年12月6日,《近代史資料》總99號,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61頁)
在這些政團發展成為黨派后,他也忠實于達成共識的政治理念,但在其內心深處,卻沒有任何黨派的門戶,抱著合則留不合則去的態度,仍是一個持超黨派立場的自由主義者。
自由主義者的傳統立場,往往是議政而不參政。當章乃器作為民主黨派成員參加聯合政府后,仍積極議政:對于自己通過獨立思考認為正確的觀點,他都會堅持;對于因堅持己見而將失去的名位,他也不在乎放棄——這是他的做人之道,也是他的從政觀。
2 勇于反思歷史
民主黨派創立時的理想是反對一黨專政,在中國實現民主憲政及保障人權,并與中共達成了建立民主聯合政府的共識。1949年成為聯合政府成員后,民主黨派內部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章乃器曾在給周恩來的信中提出總結歷史經驗的建議:
回憶解放以后,在民建會起初是有人不許自稱政黨,以后是不許自稱紅色資產階級政黨,再后是不許說走社會主義道路,甚至對外不許宣傳社會主義更不許說解放全人類。在這種種不許討論未來理想的束縛下,政治學習就完全陷于表態的導演和說話的技巧。這種情況,如果現在不記錄下來,將來有人提示,可能連我這個身歷其境的人都不肯相信哩!民革有一位老者還對我提出這樣的問題,既然我們的學習不過為的是明哲保身,為什么又要批判明哲保身思想呢?可見其他的民主黨派也是大致相同的。我當時是反對這些的,但由于我自己的認識水平有限,我就無力糾正這些錯誤。這也可以測定民主黨派沒落的必然性吧?為什么呢?因為他們已經用不革命定型論把自己限制好了!我認為我們現在就應該把這些材料收集起來,趁著有關人物還多數健在的時候,詢探他們當時的思想動機和預期后果,然后加以分析總結,這可能成為政治思想教育的經驗教訓。(《章乃器致周恩來書》,1971年3月10日,《財經》雜志總151期,2006年1月)
3 堅持理想操守
1937年7月9日,“七君子”曾在獄中為一名青年看守題字,章乃器的題字是:“秉出世觀,下人世愿”;他出獄后還寫過一副對聯:“無此閑情算舊賬,有腔熱血效前驅。”
章乃器一生做了許多事,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在個人經濟事業上,都做得有聲有色。但每到關鍵時刻,說放棄就放棄了,很有“懸崖撒手”的氣勢,“舍”得毫無遺憾。他晚年在《七十自述》中談到:
一九四七年,在民主同盟被解散的前夕,我流亡到香港。仍然為了自己和同人的生活,我創設了港九地產公司。在政治活動方面,我又成為“宣言專家”。
各民主黨派在香港聯合發表的文件,又幾乎全數是我執筆的。資本主義商業的經營這時也達到了最高峰,我獲得了相當多的利潤。正因為圖利生涯同我的理想矛盾,所以,在一九四八年終,我接到中共中央的電召,便毅然舍去,秘密返回沈陽。參加了新政協的籌備工作。(《章乃器文集》下卷,第613-614頁)
“毅然舍去”這四個字,其實包含了相當多的人生經歷:章乃器在三十年代為從事救國運動舍棄了上海銀行家的個人事業,四十年代以經營實業在重慶再度崛起,到1948年又舍棄了成為香港地產商的前程。他曾大把地賺錢,又大把地舍去,都是因為政治上的抱負。到了五十年代,又將自己搜集的大批珍貴文物無償捐獻給文物部門,也是出于對國家、民族的理念,用他的話來說,是有意為自己安排一個“身后蕭條”的結局。
自古及今的創業,無論是創建王朝、黨派、社團乃至公司,往往是希望所創大業傳之后世,乃至千秋萬代,不但自己要獲取收益,還要子孫世代永享。這也就是吳思先生總結的“血酬定律”。但章乃器的黨派觀、事業觀乃至人生觀都不是如此。
章乃器在1971年給周恩來的信中,曾談到剝削階級的一個傳統:“他們早思夕思的,消極的是保守既得利益,積極的是壟斷產業,傳之子孫。這里重要的是‘保守’、‘壟斷’和‘子孫’三個概念。所有世襲制、遺產制、門閥制乃至血統論,都是從這三種概念發展起來的。”他認為“這一切都是徒勞的”。
他在信里回顧了自己歷盡憂患的一生中,如何靠著一顆“勇往直前的純潔的童心”,在國家民族利益與個人名利沖突幾個節點上的抉擇,并自我總結說:
我踏進社會五十多年了。在這五十多年中,“傻瓜”的徽號和“學生腔”的譏諷是不斷的,我始終不改。因為我所厭惡的是“世故甚深”、“暮氣沉沉”和“老氣橫秋”,那就不能不喜愛“傻瓜”和“學生腔”。挫折和打擊也是不斷的,我始終不悔。因為,我覺得心安理得是最愉快的。現在我更加熱愛我這顆童心。(《章乃器致周恩來書》,1971年3月10日)
他一生主張講真話,晚年在給我的信中談到:
老實是我一生的特點。我記得曾經告訴你,當我還是一個淳樸的山鄉孩子的時候,讀到當時小學教科書國文,內中寫了宋朝的司馬光和美國的華盛頓終身不妄語的故事,給了我永不能忘的印象。以后,我長期在銀行工作。在銀行工作要講究言而有信——講信用。這就使我得以保持老實的性格。我曾經因此吃了多次的虧,但我始終不悔,因為覺得所失小而所得大。能心安理得地過活就是很大的所得。(《章乃器致章立凡》,1971年8月25日)
作為后人和歷史研究者,我在人生中所能繼承的,只有父親講真話的精神。已過知命之年的我,無法告別歷史,但還原歷史也是一種責任。秉出世心,做人世事,其余的白云蒼狗,都將相忘于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