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做個統計的話,眼下國人們最最不滿意的事情,高等教育肯定榜上有名。學費昂貴,窮人子弟上不起學;擴招離譜,就業形勢一片黯淡;教學滑坡,質量江河日下;教改折騰,師生員工怨聲載道;官氣彌漫,大學精神直線淪喪……真的是“城”里“城”外皆痛心疾首,瞻“前”顧“后”實不勝唏噓!
在對高等教育的諸多責難痛詬之中,學風墮落、學術腐敗又占突出的位置。成為公眾口誅筆伐的重要靶子。的確,人們的這個憤慨和痛恨是完全有道理的。有些被媒體所揭露的學術腐敗事件實在鬧騰得太出格、太夸張了,聽上去就如同天方夜譚似的。
最為典型的,就是所謂的“漢芯造假事件”:一個上海交通大學的教授,從海外買來一個芯片,讓人打磨掉原產地的所有痕跡,再鐫刻上“漢芯”標志(在宋代,他可以到水泊梁山“入伙”,當第二個“玉臂匠金大堅”),然后拿著它去申報國家重大科技進步獎,居然瞞天過海,騙來了令人咋舌的巨額經費,并且混上“杰出的學術創新帶頭人”。這一把實在玩得夠大夠神奇,完全有資格入選“吉尼斯世界造假大全”,并成為“桂冠”競爭的首屈一指候選者。這不能不教人佩服這位“教授”的“創意”與“魄力”,是一個“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在今天社會的生動范例。很可惜他沒有步入“政壇”,否則就是一匹最黑最黑的“黑馬”呀!學術腐敗墮落到了這個地步,真教人不得不效法三緘其口的“金人”,徹底無話可講。
更有意思的是,這樁匪夷所思的學術“造假”事件(其實說“造假”并不準確,太輕飄飄了,它應該定性為“欺詐騙取國家資產罪”才對)被揭露之后,其后續處理也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沒有見到其所在高校公開向社會道歉,也不見那些當時主持或參與成果“鑒定”,給學術“造假”、“欺詐”發放通行證的專家們,勇敢站出來表示任何懺悔,更不見那位氣沖霄漢的“造假教授”緣此而灰頭土臉,丟了飯碗。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是和整個社會“幽”上了一“默”,好像是嘲諷挖苦這場學術打假純屬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的舉動。“厚黑”精神光大弘揚到了這個程度,自然是百毒不侵,無往而不利了!真正典型的“始于作偽,終于無恥”!
實際上,一個人,一個單位,出點問題,犯些過錯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例,古人不也這么說過嘛:“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可要命的問題是犯了錯以后卻千方百計強辭奪理、文過飾非、拒絕反省、一錯再錯。從這個意義上講,“漢芯事件”給人們最大的啟示是,中國高等教育的弊端已經是積重難返、河清難期了。“哀大莫于心死”,歇菜吧!
回頭再來看韓國。
“外國的月亮并不比中國的圓”,韓國的高等教育界也不是一方凈土、世外桃源。韓國高校的教授也是人,是人,就不免“寡人有疾”,有人性的盲區與弱點。好大喜功,追名逐利也是人性的有機組成部分,它轉化為某些教授的行為方式,就是像吸食鴉片似的,嘗試著學術“作秀”乃至“造假”,為自己攫取最大的個人利益。
國立首爾大學黃禹錫教授的“克隆造假事件”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這位黃教授讓名利的誘惑沖昏了自己的頭腦(或許同時還摻雜著“為國爭光”之類的民族意識),于是乎,“惡從膽邊生”,偽造技術數據,虛構實驗結果,策劃了一場“世紀大騙局”,公開宣稱自己在“克隆”技術領域取得了革命性的突破,并把這一發現堂皇亮相,刊登到世界的權威刊物上。
韓國人是極度講求民族自尊與民族自信的,得悉黃教授在世界科技某個重大領域中獨占鰲頭,笑傲江湖的消息,當然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癡(這也不能怪普通的韓國民眾,畢竟是“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嘛),為韓國“克隆”科技的“飛躍”大聲喝彩,評功擺好;這位黃教授也頃刻之間成了韓國人心目中偉岸高大的“民族英雄”了。
一位外國的政治人物說過:“你可以在一段時間里騙住所有人,也可以在所有時間里騙住一部分人,但是你無法在所有時間里瞞騙住所有的人。”誠哉斯言!黃禹錫教授的“克隆”技術造假也沒有能逃脫這個規律。在全世界眾目睽睽之下,黃教授的造假行為被徹底揭穿了,真相大白于天下,黃教授顏面掃地,狼狽不堪,無地自容!
不過,令人敬佩的是,韓國人對此事做出了正確而正義的反映。他們先是震驚,接著是失望,再就是憤慨,再就是斥責,最后乃是決斷。他們為事實的真相而震驚,他們為科技“大進步”的氣球被戳破而失望,他們為黃教授造假之舉所導致的負面影響而憤慨,他們對黃教授忤逆學術良知的丑陋行徑而齊聲痛斥,對黃教授造假做出了迅捷而堅決的處置,以最大限度地恢復和彰顯學術正義,挽回國家的學術聲譽。于是乎,這位黃教授就倒霉了,就玩完了,就落魄了,科研經費被收繳了,教授職位讓剝奪了,做人的面子給羞辱了,據說還有面臨牢獄之災的危險。“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當教授、做人到了這般地步,也算得上是窮途末路、徹底失敗了!
其實,在韓國,不要說這種明目張膽的學術造假會到處碰壁,四面楚歌,就是一些學術不規范、學術存爭議的問題,在特定的時空環境里,也會成為一個學者人生道路上的“滑鐵盧”,從此一蹶不振。說到這兒,我們就不能不提那位在高麗大學校長的位置上只坐了一個月不到,便灰頭土臉、黯然出局的李商弼教授的故事了。
2006年歲末,高麗大學校長魚允石教授任期屆滿,功成身退。國不可一日無“君”,學校不可一日無“長”,于是就按相關程序,公開推舉高麗大學新的一任校長。來自高麗大學商學院的教授、曾留學美國獲名校哥倫比亞大學經濟學博士學位的李商弼先生,經全校教授、一般教師、職員和學生代表的投票(據說原先僅教授們有投票權,近年來為了體現民主治校的精神,職員和學生也可以參與這場選舉“游戲”,但分量明顯不大,實際上還是教授們的選擇占主導地位,換言之,誰當校長,由教授們說了算),擊敗其他競爭對手,當選為高麗大學新一任校長,并于2006年12月25日(真會挑選好日子,與“圣誕節”同一天)履新到任。
可是,不到短短的一個星期,一件驚人的消息就炸爆了百年老校高麗大學的校園,也在整個韓國掀起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波瀾,甚至在鄰國中國也不脛而走、迅速傳播(中國的重要門戶網站“新浪網”曾以新聞要訊的形式加以發布):高麗大學新任校長李商弼教授涉嫌抄襲剽竊自己博士生的學術成果,學術人格破產,面臨下臺的危機!
據相關報道宣稱,這一學術“羅生門”事件是這樣的:有人指出,李商弼教授正式發表的某篇學術論文,采納了其博士生博士學位論文中的學術觀點與論證模型,因此,存在著所謂的“抄襲”和“剽竊”的嫌疑。李商弼本人完全否認這種指責,極力申辯說:其學生博士學位論文的基本觀點與研究思路都是由他做導師的所提供的,是導師見解的具體化而已,更何況,它是他自己主持課題項目的組成部分,課題以他的名義申請與完成,自己的所作所為根本不屬于“抄襲”或“剽竊”的性質。
其實,這位李校長的說法并不是一點道理也沒有。據我所熟識的高麗大學幾位教授講,在韓國高等學校里,導師申請到項目,讓自己的博士生參與到其中,跟隨自己做課題,其研究成果導師是可以共享的,以自己的名義發表也不是什么大的問題,這乃是一種為學術界所基本認可與允許的“潛規則”(倒頗類似于咱們高校某些學科時興的“老板制”)。問題是,作為名校校長這樣的公眾人物,要接受更嚴格、更苛刻的學術道德衡量與約束,這類事情如果一旦沾上,就會有比較大的麻煩。
很顯然,如果李商弼先生只是一位普通的教授,那么,他的所作所為就不是什么重大問題,一般沒有人會跟他去較真,更不會因為這類本身尚具爭議性的事情而招惹是非、遇上無妄之災。民不告,官不究,他可以把教授安安穩穩很滋潤地做下去。
可是,當了校長就完全不同了,一旦到了這個位置,你就處在了風口浪尖上,成為了公眾視線的焦點。這時候,你的一舉一動,都要經受社會公眾嚴格乃至苛刻的審視,接受超乎常人的學術道德標尺的評判,任何瑕疵、任何疏忽,都會被放到放大鏡下,都會被揪住不放、窮追猛打。要知道,那些不樂意看到你上臺的同行們正發愁抓不到你的把柄呢(在韓國,同行也是冤家,內行整內行也是社會生活的常態),現在,你自己露出了狐貍尾巴,他們自然絕對不會輕易放過,非把你咬個遍體鱗傷不可!這也是你自己活該倒霉,誰讓你一不小心留有破綻,讓人家有機可乘吶!
面對一浪高過一浪呼吁自己“引咎辭職”的強大壓力,李商弼教授還想做最后的抵抗,畢竟這個校長的位置來之不易,況且人總是要面子的,就這樣灰溜溜辭職下臺,面子上也掛不住呀。于是乎,他希望搞一次小范圍的信任投票,由教授委員會來投票決定自己的去留(或許他以為該委員會中自己的鐵桿擁躉較多,比較有勝算)。然而,他的對立面深諳“宜將剩勇追窮寇”之道,是不會給他任何死灰復燃、卷土重來的機會的,他們反對搞小范圍、小圈子的投票,堅決主張由全體教授投票表決。
眾怒難犯,李商弼教授也許是清楚地看到了全體教授投票的結果會不利于自己這一點,權衡再三,終于做出了放棄抵抗,引咎辭去校長一職的決定。就這樣,他在校長這把交椅上屁股還沒有坐熱,就從“終點”又回到“原點”,身心俱疲、喪魂落魄地回到高麗大學商學院重執教鞭去,成了高麗大學100多年校史上一位最短命的校長。相信他那時候的心情一定是非常懊惱、非常沮喪的,“羊肉沒吃著,反惹一身擅”,實在悔之莫及。可是,這也不能一味責怪自己的對手心腸歹毒、下手太狠,誰讓你自己不是金剛不壞之身,能牢牢立于不敗之地呢!
李商弼先生短命的校長生涯,固然是由種種復雜的原因造成的,這中間也摻雜了一定的學術權力傾軋因素。但是,這事情本身,卻是具有正面、積極的意義的。即身為學術領袖人物,更應該具備高尚的學術道德境界,更應該嚴格遵守學術運作規范,更應該自覺引領學術研究風范正氣,否則就不要貿然入局,以致成為箭垛,既損害了學校的利益,又損害了自己的面子。所以,這場風波,是對李商弼教授本人的一次深刻教訓,同時也是對所有在學術界混飯吃的人士的一個啟示。
從更深的層次考察,我們可以發現,正因為韓國學術界對學術規范問題相對敏感,有時甚至為了競逐學術利益而勾心斗角,“狗咬狗,一嘴毛”,放大問題,小題大作,鬧得人人自危,唯恐天下不亂,所以,在客觀上也起到了對學術腐敗的某種制約,正如老子所說“反者,道之動”,壞事變好事,又何嘗不值得肯定。
的確,在許多情況之下,烏鴉的聒噪,要比喜雀的一團和氣、只唱順流來得更有價值。所謂“千夫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正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