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有兩種保持記憶的方式:文字和口碑。我國自秦以來,文字主要是官方的記憶,或者說主流話語允許的記憶。而俚語、山歌、謠諺、傳說等口碑則不然,它們是民間記憶的反映,故孔子說,文獻足,就可以談論傳統。本刊發表過的文化思考類文章,依據文本者多,闡發口碑者少,今新辟《民間記憶》欄目,刊發陳幼民《崖畔上開花》一文,或能使讀者感受文化的另一種傳承方式。
編者
我會的那些陜北民歌,大多是在山里跟老鄉們學的。說是“學”會的,也不十分準確,因為沒人專門為你唱,也沒人刻意教你。在高原上人們唱歌,是不用找理由的,只要心里想了,歌就隨口而出,不管有沒有人聽見。
我們剛到村里時,和老鄉還不熟悉,在一起干活,大家都是悶悶的。當我們可以稱兄道弟時,我才發現,陜北人的生活中,是根本離不開歌的。在掏地的山坡上,攔羊的崖畔上,趕牲靈的路上,打谷的場上,經常可以聽到悠揚的“信天游”。
陜北多是山地,人們耕作時,不會像平原上的人那樣排成水平的一行,而是沿山坡斜著擺上去。有時領頭的把式還在溝畔,后邊的人已經站到了高高的峁尖。這時領頭的突然唱起歌來,一個一個地傳過去,站在山頭的人,就把歌唱到了天上。勞作的黃土梁,頓時變成了一個歌場,不管是年輕后生,還是白胡子老漢,聰明能干的,還是平日里憨憨不言語的,隨著老镢的起落,毫無顧忌地大聲唱著。泥土在歌聲中一塊塊地翻開,播下谷種的同時,也播下了歌的種子。
見天價這樣聽著,不知從什么時候起,發覺自己也都會了,禁不住張開口,隨著大家一起吼起來。只有在這一刻,才會覺得自己的精神和肉體真正融入了這片土地,《三十里鋪》《藍花花》《走西口》……一首首的民歌就這樣留在了心里,一生都不會忘記。
最初學會的《走西口》是這樣唱道:
正月里娶過奴,
二月里走西口。
提起哥哥走西口,
小妹妹淚長流。
哥哥你走西口,
小妹妹不丟手,
有兩句知心的話,
哥哥你記心頭。
走路你走大路
萬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兒多
拉話解憂愁……
歌曲旋律簡單,好聽易學,歌詞很長,我們能記住的也就是前邊的幾段。這是一個青年女子對親人的思念和牽掛,曲調婉轉而憂傷,幾乎每個陜北的受苦人都會唱,但人們記不清這些歌產生的年代,也不知道它的原創者是誰。
我不必重復《走西口》的故事,只想說,唱著這些民歌時,我常會有一種很奇特的感覺,正像《彎彎的月亮》里唱的:“今天的村莊,還唱著古老的歌謠”。心理上的反差使人恍惚,不知今夕何夕。
被《大海航行靠舵手》送到陜北的我們,就這樣一下子進入了“信天游”的世界,耳邊聽的從“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變成了“手提上羊肉懷里揣上糕,拼上個性命往哥哥家里跑”。仿佛穿越了時空,觸摸到久遠歲月斑駁的痕跡。也難怪,那時的陜北,既是現代的,又是古代的,村莊的樣子,和幾十年前沒什么區別,除了墻上多了幾條“農業學大寨”的標語,生產方式和生活方式依然如故,正像陜北的方言,還保留著許多的古語,依舊在百姓中間流傳。那些古老的民歌,仍活在老鄉們嘴邊,一張口就跨越了百年:
紅繡鞋金蓮子好像兩盞燈,藍花花穿上了擾亂年輕人。
光棍兒們愛唱:
乾隆四十年事事不周全,什么人留下我單身漢。
在祈雨的時候人們唱:
老龍王,早下咧,早下大雨救萬民。
想起鬧紅時人們唱:
騎白馬,挎洋槍,三哥哥吃了八路軍的糧。
不經意間,我們在這種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卻見到了活著的傳統文化,這是一種十分矛盾而又寶貴的經歷,和現在那些扛著攝像機滿處尋找“原生態”的人不同,我們的生活本身就是原生態。我不知道這種經歷對別人來講有無好處,但對于日后從事藝術工作的我,卻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雖然我的專業不是詩歌和音樂,但是這些民歌,卻讓我更深刻地認識了這塊土地和百姓。我覺得,了解一個地區的歷史與文化,從民歌人手,是一個捷徑。相對于文字史書的記載,陜北的文化,更多的存在于民間的口頭流傳上,那些古老的歌謠,經過幾代人的錘煉和傳唱,飽經風霜,加泥帶土,耐人尋味,不僅讓我知道了過去的人和事,還因它見景生情長于比興的手法,和凝重凄婉的風格,深刻地影響了我的歷史觀和審美情趣。現在搬到舞臺上的原生態,依然是傳媒人選擇改造后的結果,離開了它的生存環境,往往變了味道,而我卻能從最本源的地方,感受到它的魅力,這也許就是插隊生活給予我的最大饋贈吧。
我之所以醉心于民歌,是因為民歌大都有好聽的旋律。和現在的許多歌曲是靠歌詞和吉利話來吸引觀眾不同,我聽民歌的時候,往往還沒弄懂唱的是什么,就已經被它的旋律迷住了。記得有一次,在一個早春的晌午,我躺在陽坡上歇息,草帽往臉上一扣,任陽光暖暖地照著全身,山風緩緩地吹過來,四野顯得格外寧靜。就在半夢半醒的時候,我隱隱地聽到了歌聲。它隨著風忽忽悠悠地飄過來,一會兒強,一會兒弱,我睡意頓消,抬眼望去,隱約見對面的屹梁梁上有人在耕地,聽不清他在唱什么,只覺得這曲調飽含著憂傷,高亢而凄惶,長長的拖腔在空曠的山野中久久地回旋游蕩。我愣愣地聽著,心也隨著飛了起來,身上暖暖的感覺頓時沒有了。三月的高原,到處裸露著灰褐色的干土,崖畔上衰草枯黃,見不到一絲的綠色。在這天地之間,因這歌聲,我年輕的心中,第一次體味到了什么叫悲涼。
民歌的旋律就有這樣的魔力,只用幾個小節,就能把你帶人某種意境,像陜北的《藍花花》,云南的《小河淌水》,內蒙的《送親歌》,青海的《下四川》,還有五朵梅給王洛賓唱的《眼淚的花兒》等等。我很難說清楚初聽時的感受,只覺得那些旋律超出了你的一切生活感悟和想象,將固有的概念和偏見打得粉碎,能迅速占領心靈的每一個空間,你會張口結舌,被它牽著,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它將草原的悠遠,山野的荒涼,離別的痛苦,旅途的孤獨,人心的惆悵,都濃縮在小小的音符里邊,就像那花兒的淚珠,把人的心都淹了。我曾聽過一位陜北的歌手唱《光棍哭妻》,剛開始是唱,后來是哭,最后唱到“孩兒的媽媽呀”時便成了嚎,分不清唱腔和哭腔,歌者直唱得淚流滿面,聽的人也無不動容。我想這旋律是用心和著血淚唱出來的,若非人苦到了極致,思念和期盼到了極致,情感積聚到了極致,是唱不出這樣的歌來的。
站在荒涼的塬畔,望著層層疊疊群山后面的落日,一種蒼涼之感油然而生,這時候,還有什么比“瞭得見村村瞭不見人,淚蛋蛋灑在沙蒿蒿林”更能表達你的心情呢?我曾多次住在陜蒙道上的小旅店中,在昏黃的油燈下,我耳邊響起的,是“城頭上跑馬”的旋律,荒涼的古道,陌生的環境,這歌聲,從你的心中一絲一絲地抽出惆悵與孤獨,難怪馬思聰要把它演變成《思鄉曲》的主題。
尋找記錄民歌的旋律,為我的插隊生活帶來了一種特殊的樂趣,我就像個饑餓的人在搜尋食物一樣,不放過傳到耳朵里的任何調調,這首剛學會,就盼著下一個。
有一天早上,推開窯門只見滿山大霧,一個個山頭隱隱的就像海里的孤島,扛著鋤頭走在山路上,霧把頭發都上了霜,眼前是模模糊糊的一片。就在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唱小曲,那聲音從霧里鉆出來,帶著潮氣,斷斷續續,濕潤了耳朵。我急忙向前追去,卻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被它牽著在山路上轉。追了半天,好歹把曲子給記了個大概,他是這樣唱著:

記住了歌,卻迷了路,待大霧散去,我才發覺,已越過要鋤草的玉米地幾個山頭了。整個上午,我都在心里默念著這首曲子,直到把它完整地回憶出來。
我曾揣著一瓶白酒,鉆到一個姓解的老漢窯里,哄著他唱歌,那老漢精瘦,面色黝黑,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似的。幾杯酒下肚,他沒了拘束,張口便唱道:“東山上點燈西山上明,四十里山路瞭也瞭不見個人。”陜北人唱歌慣用假嗓,聲音高亢透亮,老解老了,便帶了些沙啞出來,仿佛古樹枯枝被風吹著,更顯得蒼勁有味道。曲調是這樣的:

花椒樹上落雀雀,一對對丟下個單爪爪。
老解灌了酒,有點剎不住車了,他盤腿坐在炕上,對著跳動的油燈,也不理我,自顧一首接一首地唱著,就像我并不存在。有些歌我也聽過,但由老解唱出來,就變得古老了許多,好似銅器上帶了銹。那一夜,也不知道老解唱了多少首,歌和酒把人都醉了。
我很驚異,這些旋律的歌者,都是普普通通的受苦人,他們不認識“哆、唻、咪”,更不懂得什么叫和弦與調式,但他們唱出的曲調,卻令專業工作者感到震撼。雖然許多創作歌曲也有好聽的旋律,但多數總在人的意料之內,你若聽到有些歌很有特色,細一打聽,那旋律也是由民間曲調演變而來。和專家們的寫作不同,“信天游”大多是歌者在山野之中哼唱出來的,有感而發自不必說,你若往陜北山頭上一站,對于那些旋律的產生也能體會出一二。古塬的頂上是平的,遠眺可達百里之遙;條條陡峭的深溝,又將其割裂得支離破碎;數不盡的山梁,層層疊疊,波瀾起伏。所以這歌聲,既幽遠悠長,又跌宕起伏,高能碰上白云,低能深觸到谷底,婉轉得好似山間的小路,繞過了一坡又一梁。就這樣,幾年下來,我收集了幾十首民歌。雖然陜北勞作辛苦,知青命運未卜,但有了“信天游”的陪伴,我在生活中還是感到了溫馨和快樂。
很難想象,陜北如果沒有歌將會怎樣,受苦人一年四季在山上忙活,一把老镢,同一個動作,得重復幾個月;趕牲靈的人,走著望不見邊的長路,身旁就是一群啞巴牲口;守在家里的婆姨,抱著枕頭盼五更,若沒有了歌,恐怕人會悶得發瘋。
貧苦的生活,并沒有把人壓成悶葫蘆,相反,他們對美好生活的期盼,對情感的追求,壓抑在心底的欲望,在歌里都變成了赤裸裸的表達:
聽見哥哥唱著來,熱身子撲在冷窗臺。
聽見哥哥腳步響,一舌頭舔破了兩扇窗。
一對對沙鴿朝南飛,潑上奴命跟你睡。
墻頭上跑馬還嫌低,面對面睡覺還想你。
這種直白和率真,就像被個婆姨直撲到身上,帶給你驚奇和欣喜。有人說,正是由于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強烈反差,激發了人們的想象和幻覺,才使民歌有了如此動人的旋律和真情的表露。
生活不總是壓抑的,到了正月里,人們的情感釋放就達到了高峰,鬧秧歌,踢場子,踩高蹺,跑旱船,你會覺得,那時的陜北人好像換了一副模樣,平日里也沒見他們咋排練,可只要一踩上鑼鼓點,人就變得活躍起來,左搖右擺,且歌且舞,那數不清的秧歌套路,把人看得眼花繚亂。
我曾經跟過這樣一只秧歌隊,那是路過黃河邊高山頂上的一個村子,偶然碰上的。“正月里鬧元宵”,村民們組織了秧歌隊,準備到各家各戶去拜年,可這是怎樣的一支秧歌隊呀,沒有漂亮的彩衣,沒有鮮艷的彩旗,鼓皮上縫著大補丁,鑼和镲裂著口子,孩子們的臉上用紅藥水涂了兩團,猛一看像小丑,那些成年的漢子們穿著平日勞作時的舊棉衣褲,只是在腰里系了條撕扯開的舊被面作腰帶,這樣簡陋的裝備并沒有消減人們的熱情,孩子們蹦蹦跳跳,鑼鼓嗩吶依舊吵翻了天,家家戶戶開了院門,擺上煙酒瓜子,等待秧歌隊的到來。傘頭根據各家的情況,現場編詞,為主人送去新春的祝福,眾人和著,把小院舞得開了花。
舞了半晌,秧歌隊來到一片空場喝水歇息,卻見幾個漢子好像還沒有盡興,要相互比試舞技,三四個人拉開了場子,邊唱邊扭,和我們通常見到的剛勁的舞風不同,這些粗獷的漢子,此刻的舞步輕盈柔美,還帶著一絲俏皮,歌聲咿咿呀呀的也顯得纏綿,他們旁若無人地跳著,卻把一邊的我看呆了。誰能想到,這些農家漢子,平日里操著笨重的勞動工具在土地和莊稼上拼盡全力的身板,竟然還能舞動出如此美妙的動作。破舊的衣衫,飽經風霜的面孔,粗糙的雙手,與這舞姿形成強烈的反差,卻又合成了更加動人心魄的效果。
我看著他們,心頭升起一種難以抑制的感動,眼睛竟濕潤了。那時我已離開農村,重新成為一個城里人,再回陜北,不自覺地有點居高l臨下的感覺。我知道現時城里人的生活水平和陜北有著怎樣的差距,對于他們的快樂,甚至懷有一絲悲憫和疑問,如果他們知道了外面的世界,知道自己還在貧困線上掙扎,還會這樣開心嗎?可這震撼人心的舞蹈,卻分明告訴我,誰說貧窮地區的人們,就只能表現得卑微與木訥。快樂其實在每一個人的心里,這是天賦,如果不能享受到它,就失去了人性中最寶貴的東西。陜北人自古就有一種自嘲自樂的品質,在悲傷的時候也不放棄歡樂。也許正因為貧困,人們追求美好生活的欲望才更加強烈,才對這歡樂格外珍惜。和能夠“雌了男兒”的江南小調不同,陜北民歌的基調是蒼涼悲婉的,但并不絕望,人們表達苦難也是用最優美的旋律,“信天游”中那野辣辣的情感,燃著世世代代受苦人希望的火光,正像他們在歌中唱的:
崖畔上開花崖畔上紅,受苦人盼望著好光景。
(圖片攝影 黑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