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胡適日記,覺得其中有些材料頗有一點意思。下邊隨手摘錄一些,也許會有讀者感興趣。
自述作文經驗
1934年3月1日:
想為《大公報》作星期論文,試作兩題,均不滿意。演說作文不難,難在得題;題目想定時,文已大半成了。
我想,凡是有作文經驗的人,大約都會贊同他的這個說法。
1939年8月8日:
寫演說稿,不滿意。寫到天亮五點半,才完。我寫文字,無論是中文英文,都很遲鈍。人家見我著作在三百萬字以上,總以為我的文思敏銳,下筆千字。其實我的長處正在于“文思遲鈍”,我從不作一篇不用氣力的文字。
我覺得最容易寫的文字是考據的文字,例如我寫《辨偽舉例》,一點鐘可寫一千字,比抄手還更快。但這是因為搜集證據,整理判斷的工夫,都早已做了,故坐下來寫,毫不費力。即如《醒世姻緣》的考證,寫時不大費力,但材料的收集,費了我五年多的時間!
《科學與人生觀》序的最后一節費了我一個整天!
胡適的文章寫得精彩,不但當時受到重視,而且能夠流傳下去,在后世也受到重視,原來他是這樣用大力氣寫成的。
作文是這樣,準備演說也是這樣。1939年12月23日:“預備我廿九日的演說:日本和中國的近代化。”12月28日:“把演說稿勉強寫成。晚上又改了一部分。”29日:
今天中午,我的演說《中國和日本的近代化:一個文化沖突的比較研究》,有許多人說好。這題目是我說過寫過多少次的,但這一次費了我四整天的工夫,才寫得成。(兩個晚上到4點才睡!)所以費如許大力量者,只是極力求明白清楚,求人人都能懂,都能跟著我的思路走,這比什么都更難。結果可算很有成功。
再舉1940年11月他應邀到紐約市政大廳作的一次廣播演說為例。11月25日:“今天把這幾天預備的稿子全丟了,叫菲利普斯夫人來,我口授一篇短演說。下午寫成,我又改了幾遍,將定稿寄與紐約市政大廳。”26日:
在克羅澤將軍和夫人家吃飯,客人為莫里斯·盧埃林·庫克先生和夫人,這四個人是很高知識的人,所以我把我的演說稿大致請教他們。他們要我演習一遍,他們都很贊成我的主張,庫克說,我說的波蘭一段是他從來沒有聽人說過的。克羅澤將軍也如此說。
我半夜回家,又請劉鍇兄聽我演習一遍。昨天需要十一分鐘,故又刪去一些文句,今天只需七分半了。行了。
27日:
今天又演習兩遍,約需八分鐘。
28日:
到市政大廳參加廣播,題為《我們要什么樣的世界秩序?》同說者為H.G.韋爾斯,威爾伯校長。這兩人都不曾好好的預備,故成績很不好。我這九分鐘廣播,共費了七天工夫預備,刪了又刪,改了又改,故當然最受歡迎。
事后有許多人來說,今晚的廣播只有我一人說的話人人都懂,都明白。我為此事,不得一文酬報費了七天工夫,我覺得是很值得的,因為我得著絕有用的訓練。
胡適有一個意見是很值得急于求成的年輕著作家參考的。1943年1月4日:
讀塞繆爾·埃利奧特·莫里森和亨利·斯蒂爾·康馬杰《美國的成長》下冊,甚感興趣,我讀這種歷史書,總想到中國至今沒有一部可讀的“本國通史”,深覺慚愧。我自己久有此志愿,總不得工夫實行。
凡著書,尤其是史書,應該留在見解成熟的時期。我的“中國思想史”,開始在一九一五年~一七年,至今足足二十七年了。上卷出版在一九一九,也過二十三年了。但我回頭想想,這許久的擔閣也不為無益。我的見解,尤其是對于中古一個時期的見解,似乎比早年公道平允多了。對于史料,也有更平見的看法。我希望這二十七年的延誤不算是白白費掉的光陰。
我看這段話的時候,感觸甚深。回想自己年輕時急于著書,還不要說見解成熟不成熟,1956年出版的那一本《魯迅傳略》可說是毫無自己的見解,完全是人云亦云。后來自己的見識逐漸有所長進,“覺今是而昨非”,五十年之后還要把這題目拿來重新做過一遍,這就是教訓,這也就印證了胡適此說大有道理。
三言兩語的書評
胡適在日記里常記下他正在讀的書,有時也寫上一句兩句評語,或褒或貶,大都中肯。也許對某幾位后來享有大名的作者評語稍苛,今天的讀者自有自己的評判,知道胡適曾經有過怎樣的評價,也可供研究中參考。
1930年7月27日:
夜讀沈雁冰先生的小說《虹》,此書作者自說要為近十年中的壯劇留一紀錄。前半殊不惡;后半寫梅女士到上海后的演變,似稍突兀,不能叫人滿意。此書未寫完,不宜驟出版。
作者的見地似仍不甚高。
讀《虹》后,更讀他的舊作《幻滅》。此篇淺薄幼稚,令人大失望。
1930年7月28日:
讀沈雁冰的小說《動搖》與《追求》。《動搖》結構稍好,《追求》甚劣。
1930年8月14日:
前幾天到青島大學圖書館,看見架上有夏曾佑的《中國歷史》約百余部,我討了一套來,病中重讀一遍,深佩夏先生之功力見地。我想代他整理一遍,作一新版本。
夏曾佑的這部著作,最初的書名是《中國歷史教科書》,胡適在青島大學圖書館看到的大約就是這個版本。后來改名為《中國古代史》,為商務印書館編印的《大學叢書》之一。2002年河北教育出版社編印“二十世紀中國史學名著”,也收入了這書。魯迅在《談所謂“大內檔案”》(收《而已集》)一文中說到夏曾佑其人:“弄些什么‘國學’的人大概也都知道[他]的,我們不必看他另外的論文,只要看他所編的兩本《中國歷史教科書》,就知道他看中國人有怎樣地清楚。”可以知道魯迅也是“深佩夏先生之功力見地”的。
1930年10月23日:
徐一士先生來談,我很稱許他們兄弟的《隨筆》(《國聞周報》),勸他整理出版。
徐凌霄、徐一士兄弟在《國聞周報》上連載的《隨筆》,有不少當代史料,后來結集出版。有幾種版本不詳。十年前山西古籍出版社編印“民國筆記小說大觀”,第三輯第一種即為《凌霄一士隨筆》。
1931年3月31日:
我現在漸漸脫離今文家的主張,認西漢經學無今古文之分派,只有先出后出,只有新的舊的,而無今古文分家。
廖平之《今古學考》(1886)實“創為今古二派”,但他的主張實甚平允,說“漢初文行于民間,其授受不傳”;說“今古諸經,漢初皆有傳本傳授”;“古學之微,非舊無傳,蓋以非當時所貴爾”。康有為的《新學偽經考》(1891)始走極端,實不能自圓其說,故不能不說《史記》也經劉歆改竄了。
1931年7月27日:
讀吳汝綸集子。此公很有見地,有不可埋沒之處。他晚年考察日本學制,歸來不久即死了,竟沒有實行的機會,甚可惜。這里胡適所說的,當是指吳汝綸的《東游叢錄》。
1934年1月23日:
讀徐世昌《顏李師承記》,此書組織甚混亂,但用顏李《年譜》及《文集》等材料,以人為主,較便檢閱。
1935年5月21日:
看鄭振鐸的《中國文學史》三、四冊。此書材料頗好,但他寫得太糟,判斷既平庸錯誤,而文字太不修飭,使人不愉快。周豈明說他受著作之累,是不錯的。
1936年7月18日:
讀冀朝鼎的《中國歷史上重要的經濟區》,太失望。
此君先有理論,然后去尋材料,其方法至松懈可駭,其結論亦幼稚的可笑。他的材料根據于各省通志,但取其《水利》《溝洫志》諸卷中一切治水修堤之材料,列為一表……此表中,四川居第十四,而福建居第二,江蘇居第七,此可證此表完全無意義,而作者奉為至寶……此真是睜眼不認得事實,強要曲說以助成一己之臆說!
1937年1月17日:
讀湯錫予(用彤)的《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稿本第一冊。全日為他校閱。
此書極好。錫予與陳寅恪兩君為今日治此學最勤的,又最有成績的。錫宇的訓練極精,工具也好,方法又細密,故此書為最有權威之作。
我校讀完,為他寫一信介紹給云五先生。又寫一長信給錫予。他不主張佛教從海道來之說,我以為此說亦未可完全抹殺。
胡適接著談到當時的海上交通與民間佛教流行的可能的關系,這里就不加摘引了。王云五是極尊重胡適的意見的,商務印書館當然樂于接受胡適極力推薦的這部書稿。
1937年2月lO日:
讀曹禺(萬家寶的筆名)的《雷雨》《日出》。楊金甫贈此二書,今夜讀了,覺得《日出》很好,《雷雨》實不成個東西。《雷雨》的自序態度很不好。
《雷雨》顯系受了易卜生、奧尼爾諸人的影響,其中人物皆是外國人物,沒有一個是真的中國人,其事亦不是中國事。
《日出》是一大進步,其中人物稍近情理,也稍有力量。然不近情理處也還不少。如“小東西”,金八早要淫她了,而她賣到下處,卻總因為“太小”,接不著客,豈非矛盾?《日出》寫胡四、顧八奶奶都不太近情理。
品評人物
1929年1月19日晚上九點多鐘胡適趕回北平,原來希望還能夠見上梁啟超一面的,卻不知道他已經于這天下午兩點一刻去世了。胡適在第二天的日記中說:
今日任公大殮,在廣慧寺。我同叔永、陳寅恪、周寄梅去送他入殮。第一個見著蹇季常,他兩眼噙著老淚,我說,“我趕來遲了八點鐘”,也不覺墮淚了。
有許多任公舊友下淚的。
任公為人最和藹可愛,全無城府,一團孩子氣。人們說他是陰謀家,真是恰得其反。
他對我雖有時稍露一點點爭勝之意,——如民八(按:1919年)之作白話文,如在北大公開講演批評我的《哲學》,如請我作《墨經校釋》序而移作后序,把他的答書登在卷首而不登我的答書——但這都表示他的天真爛漫,金無掩飾,不是他的短處。正是可愛之處。
1929年2月2日:
作挽梁任公聯:“文字收功,神州革命;生平自許,中國新民。”
在君作挽任公聯云:“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在地為河岳,在天為日星。”
任公才高而不得有系統的訓練,好學而不得良師益友,入世太早,成名太速,自任太多,故他的影響甚大而自身的成就甚微。近幾目我追想他一生著作最可傳世不朽者何在,頗難指名一篇一書。后來我的結論是他的《新民說》可以算是他一生的最大貢獻。《新民說》篇篇指摘中國文化的缺點,頌揚西洋的美德可給我國人取法的,這是他最不朽的功績。故我的挽聯指出他“中國之新民”的志愿。
他晚年的見解頗為一班天資低下的人所誤,競走上衛道的路上去,故他前六七年發起“中國文化學院”時,曾有“大乘佛教為人類最高的宗教;產生大乘佛教的文化為世界最高的文化”的謬論。此皆歐陽竟無、林宰平、張君勱一班庸人誤了他。他畢竟是個聰明人,故不久即放棄此計劃。
若他晚年無此退境,我的挽聯可以說:“中國新民,生平宏愿;神州革命,文字奇功。”
1930年2月9日:
李石曾提議,要合籌四百萬元,一半保存北平古物,一半用在南京“創造文化機關”!此人毫無常識,毫無思想,而居然有人尊信,豈非一大怪事!
我第一次見石曾,便不喜他;第二次見他,便同他作對(為里昂大學、北大海外部事)。十年以來,無有一次看得起此人的。蔡先生費大力引他入北大,終使北大壞在他手里,真是引狼入室。
這里說的“終使北大壞在他手里”,是說李石曾極力促成大學區制,曾經下令將北京大學改為北平大學一事。關于這人,胡適在這年8月15日的日記中還說到:“李石曾來談,此君又不知在這兒玩什么把戲了!”10月24日日記:“我問起昨日所發表之中國文化實業社事,司徒雷登博士不肯說什么。此又是李石曾的把戲了。”
1931年1月25日:
十二時,船到青島,楊金甫、聞一多、梁實秋、杜光塤、唐家珍醫生來接,即住在療養院中。
我同一多從不曾深談過,今天是第一次和他深談,深愛其人。
1931年3月28日:
北大新聘的理學院長劉樹杞博士(楚青)從南京來。叔永約他和夢麟和我們吃飯,飯后他和夢麟談理院教授人選。不到兩點鐘,整個學院已形成了。院長制之效如此。
劉君是湖北蒲圻人,密歇根大學的學士,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治化學甚有成績,曾任廈大、武大、中央各校教授。其人很可以做事,北大得也,可稱得人。
1934年終的回憶:
劉半農之死,是很可惜的,半農的早年訓練太不好,半途出家,努力做學問,總算是很有成績的。他的風格(taste)不高,有時不免有低級風趣,而不自覺。他努力做雅事,而人但覺其更俗氣。但他是一個時時刻刻有長進的人,其努力不斷最不易得。一個“勤”字足蓋百種短處。 1940年3月6日:
蔡孑民先生昨天死在香港,年七十三(1867N1940)。與周鯁生兄談,同嗟嘆蔡公是真能做領袖的。他自己的學問上的成績,思想上的地位,都不算高。但他能充分用人,他用的人的成績都可算是他的成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