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當中國正在走近它與西方大規模接觸和沖撞后的第二個“世紀末”,史鐵生出版了他的長篇小說《務虛筆記》,其中的兩個主人公有如此一段問答:
“人真應該是平等的嗎?”
“當然。”
“那,你能告訴我在什么時候什么地方,人曾經是平等的嗎?你能告訴我,在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人可以是平等的,是一樣被重視、被尊敬、被熱愛的嗎?”
“平等是一種理想,你不必要求那一定得是事實。”
“可如果那永遠也不能是事實,你不覺得這很滑稽嗎?你不覺得這理想的宣傳者們有點兒什么可疑的動機嗎?”
而平等也許在愛情中最難實現,有的人被好些人愛上,而有的人卻得不到愛情;或者,你愛上了這一個人——那不一定愛你的人,卻無法愛那正苦苦追求你的人。真正深刻的愛情幾乎總有一種唯一性以致排他性,你常常必須作出抉擇。而任何取舍“都意味了差別,價值的或價格的差別,而非平等,絕非平等!可人是多么渴望被愛呀,每個人、每顆心都是多么需要愛呀!任何人都是一樣、都是多么期待被愛呀!怎么辦呢?”
怎么辦呢?即便我們主要是考慮公共領域內的平等,比方說,考慮普遍的博愛甚至就是某一民族的同胞之情或某一階級范圍內的關愛,我們還是會碰到孰先孰后、誰多誰少的問題。不過,我們暫且把回答放到一邊,或者說,編《平等二十講》這樣一本書正是為了幫助我們探討對這類問題的一些答案。
無論如何,我在這里想強調的是,對這種困境的意識與反省正是西方觀念大規模輸入并實踐的一個結果。在某種意義上,我們可以視《務虛筆記》是一個結合個人命運的,對近一個世紀在中國激蕩的平等、自由、歷史、進步等觀念實踐結果的形象反思,此前一百年,1898年,張之洞發表了《勸學篇》,還引《禮記·大傳》說:“親親也,尊尊也,長長也,男女有別,此其不可得與民變革者也?!睋Q言之,一百年前,中國基本上還處在一個如費孝通所說的等級的“差序社會”之中。
二十世紀初,在西方觀念涌入中國的洪流中,“盧梭”是一個非常響亮的名字。在本卷的選編中,我們也相當重視盧梭及其法國流派對平等的論述。這首先是因為盧梭是現代系統的平等理論的鼻祖,在近代早期主要以社會契約理論開始探討制度改進或變革的代表性理論中,霍布斯最強調生存、洛克最強調自由,而盧梭則最強調平等。其次,正是盧梭開始使平等理想和社會實踐建立起一種緊密聯系,是其思想幫助推動和引發了巨大的社會革命。也許正是因此,盧梭的理論被突出到了一個最重要的地步。它也表現得十分質樸、鮮明、有無比的感染力和社會動員力。最后,盧梭的理論、尤其是其平等的理論可能還是現代思想的一個關鍵的匯合點,認識它對于我們認識和把握何為“現代性”至關重要。
我們可以考慮這樣一條西方的思想線索:古代的思想家在某種程度上都是欣賞和追求卓越的、不主張狀態平等的,甚至包括溫和與折衷的亞里士多德也是如此。柏拉圖的“理想國”主張一種“各得其所”的社會等級,如果說還有一種平等的話,那是局限在統治階級內部。亞里士多德同意縮小貧富差距,但反對平分和共產。斯多亞派為平等意識的到來做了某種精神鋪墊,比如奧勒留的著作雖然認為人們之間存在著諸多的差異,但更強調人們共同的自然本性與合作。耶穌基督的形象和話語在全社會喚起了一種平等的精神,只是這種原始基督教的平等精神是非世俗的,不是要在人間社會實現,而主要是指在上帝那里,或者面對上帝,所有人都是平等的。在這樣一個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面前,所有人的差別自然都是微不足道的,人追求卓越的努力也是微不足道的。而且,應當考慮到、當時接受耶穌基督的人們、實際上是考慮最后的審判實際很是臨近,所以,人間的事情是不重要的,基督教堅守世俗和神圣兩分,雖然后來在天主教會內部也建立了一種開放的等級制度,但總的說并不期望一個平等的人間天堂,而是把人生在世主要看作一段奔赴彼岸世界的旅程。
對“近代轉折”之所以發生的一個特別通俗的解釋是:人類等了一千多年的最后審判和拯救等煩了,或者說是想做點自己的事了。于是開始更關心人間和世俗社會,這樣就產生了兩條思想路徑,一條路徑是馬基雅維利、霍布斯的路徑,是很現實主義的路徑,他們最關心的是現實的人間,是世俗的事情,他們重視經驗,考慮生存是第一位的,對社會變革可能的崩潰和混亂極其擔心、甚至栗栗危懼,不惜先維持一種君主專制,但不再用一種君權神授的理由。另一條路徑是空想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者的路徑,如莫爾的《烏托邦》、康帕內拉的《太陽城》、摩萊里的《自然法典》和馬布利的著作等。他們也更關注人間社會,幻想社會的理想狀態,但也主要是說說而已,并沒有真的考慮實現它的現實途徑。他們的精神其實是來自基督教的博愛,只是將天堂由天上降到了人間。基督教為現代人提供了一種理想主義;提供了一種直單線上升的時間觀念;也提供了一種平等的思想。上述兩種人的立場基本還是精英式的。是盧梭把這兩者匯聚到一起,即一方面變現實主義為“實現主義”——這也許是另一種“現實主義”,另一方面將精英主義置換成大眾主義。理想必須實現;福利卷必須兌現,人類的幸福必須在當世達到,而實現的力量就在人民。要做到“主權在民”,“公意在握”。人性是善良的,人類是可完善的。人類能夠實現在塵世實現自己的美好理想,而這種理想的精髓就是人的全面平等。
近代初期,平等的敵人主要是公開的社會等級、是政治的專制。后來則是權利平等與狀態平等之爭。在這本書中,除了古典的論述和從柏拉圖到密爾有關“男女平等”論述的一個交代,我特別注意近現代“法國思想”與“美國道路”兩個方面。法國平等理論的先驅我選了馬布利,而集大成者則是盧梭。西耶士主要考慮的還是代表第三等級向特權等級爭政治上的平等,后來的邦納羅蒂、馬雷夏爾、勒魯則由爭取政治法律上的權利平等進至為狀態平等、事實平等、終生平等而斗爭。勒魯已經意識到傳統世界與現代世界的一個基本分野就是由不平等向平等的轉換,而托克維爾作為一個法國人跑到美國去考察,更是認識到平等乃是浩浩蕩蕩、不可阻擋的世界歷史潮流,人們只能順應這一歷史潮流,但他同時也意識到平等與自由、權利的內在矛盾和自身困境。
托克維爾是從社會政治上將法國乃至歐洲與作為新大陸的美國結合起來思考的第一個深刻的思想家。后來迅速崛起為一個超級大國的美國與法國在平等觀念方面之間究竟存在著何種相互聯系和影響是一個值得繼續探討的問題,但重要的是,美國獨立之后,社會也迅速地由一個等級社會轉變為一個平等的社會卻是基本的事實,托克維爾描述了這一事實,而伍德更認為這種轉變的徹底性質甚至可以使其稱之為是“美國革命的激進主義”,雖然這一革命并沒有采取像法國大革命那樣激烈沖突和暴力流血的形式。在美國建國兩百多年之后,許多學者例如波爾回顧了美國平等的歷程以及平等與正義的關系,福格爾則認為追溯到殖民地時代的美國在歷史上有四次大覺醒:1、從1730年到美國革命前夕,它為美國革命奠定了思想基礎;2、從1800年至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它導致了奴隸制度的廢除;3、1890至二次大戰結束,它導致了福利國家的產生;4、而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降,它開始集中在精神資產或知識資本的平等方面。聯系到觀念與原則,在十八世紀和十九世紀前75年,福格爾認為主要的原則是機會和權利的平等。當十九世紀九十年代西部開發結束后,出現了另一個新的原則:條件與狀況的平等,到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現代福利制度得以建立。而最近幾年,機會平等原則開始重居主導地位,這部分原因是強調個人責任的熱烈宗教的興起。
這種階段的分法自然也是一家之言,但美國平等的進展卻是有目共睹,比如在種族平等方面的進展有從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廢除奴隸制到百年后“黑人民權運動”取得的成果。而在理論上則有像羅爾斯提出的影響深遠的“公平的正義”的兩個原則,羅爾斯明確的指出這兩個正義原則——尤其是主張在社會經濟利益上最關懷最不利者的差別原則——具有平等主義的傾向。不過,在本書的選編中,我們也對平等問題的復雜性予以了注意,包括對平等觀念的批評和反省。尼采對原始基督教的平等精神展開了尖銳的批評,而舍勒則試圖將神圣的愛的觀念與世俗的平等博愛區分開來。薩托利則借助于對又一個百年——激蕩的二十世紀——的平等理論與實踐的觀察,對平等觀念進行了多方面的分析和思考。
參照人類平等觀念和實踐的歷史,我們也許可以說,最優先的是一種生命權的平等。任何人生下來都應有生存的平等權利。其次是一種人格的平等、或得到基本尊重的平等權利;即應當“人其人”,不蓄意或惡意地侮辱和壓制任何人。再次則是一種對基本自由的權利,如經營自己生活的自由、擁有自己正當得來的財產的自由、發表言論和表達意見的自由,相信所有人都有一種基本的善觀念和正義感,不堵死他們向善或追求自己所理解的幸福的道路,即尊重他們合理的自我選擇的權利。第四是一種政治的平等、如政治機會的平等或參與權利的平等。第五是更廣義或具有實質性的機會平等、如對物質資源的機會、福利的機會、財富乃至聲望的機會。第六則是精神和文化能力的平等,它是更高甚至最高的,是希望人們都能追求精神的東西、或者美的東西,追求某種至善,道德高尚、趣味優雅,甚至在這種追求方面達到某種境界的平等,或至少某種才能、文化水準的平等。福格爾看來就希望今天的美國應當更主要地在精神和道德方面、而不是在經濟、物質方面推行平等主義。這是一個美好的愿望,也點出了以往平等主義容易鼓勵物欲消費的一些弊病,但關鍵的問題是,驗之于人性,又處在一個以多數意愿為歸的社會,它如何可能及能否實現。
《務虛筆記》的結尾最后寫到:“如今我常常還能聽見F醫生對我說:是差別推動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尋找平等,這樣上帝就造就了一個永動的輪回,或者,這永動的輪回就使‘我’誕生。”
而這里所提到的兩個“欲望”可能還是不同的,第一個“欲望”尋求出眾、尋求差別,而當差別真的出現之后,又有更廣大的、更強烈的“欲望”在尋求平等?;蛘哒f,除了對平等的欲望,人還有根深蒂固的另一種欲望,就是追求優秀和卓越、而這也就是追求差別,甚至就在一個人追求平等的時候,稍稍有可能,他又會去追求差別,追求出類拔萃。
這就是平等的難題、平等的困境,而這一觀念的困境自然也就是我們的困境,人類的困境。目前我們所能看到的一種解決辦法,也許只是在確保一種基本權利平等的基礎上去追求一種更高的、但卻是復合的、多元的平等。
(《平等二十講》,何懷宏著,即將由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