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湘靈的鬧與靜

京劇表演大師程硯秋演了一輩子的戲，如果讓他自己選最能代表他藝術(shù)成就的作品，他大概會選擇《鎖麟囊》。《鎖麟囊》是集程派藝術(shù)之大成的劇目，創(chuàng)造了薛湘靈這個在過去的戲曲舞臺上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的藝術(shù)形象，人們被這個獨具性格的人物征服了。可是，薛湘靈身上究竟是什么讓人著魔呢?

人物的出場就很不一般。為了敘述方便，我們暫把薛湘靈的出場(第二場戲)名之為“選嫁妝”：富家千金薛湘靈要出嫁了，老太太命令仆人們準備嫁妝，但是小姐老嫌不好，要求更換，于是老管家薛良、仆人薛順、王青、胡婆、丫鬟梅香這些人在場上亂成一鍋粥：薛湘靈人未出場戲就壓滿了臺。大小姐在幕后發(fā)號施令，變著花樣的要求像雨點似得一句快似一句“趕”著梅香，臺下的觀眾能不對這個大小姐充滿期待?

薛：(內(nèi)喊叫)啊!梅香!(臺)

梅：噯!在這兒哪。

薛：(內(nèi)白)那花樣兒要鴛鴦戲水的。

梅：噢!要鴛鴦戲水的。

薛：(內(nèi)白)轉(zhuǎn)來。

梅：噯!在這兒哪。(臺)

薛：(內(nèi)白)鴛鴦一個要飛的，一個要游的，不要忒小，也不要忒大。

梅：噢!不要太小了，也不要太大了。

薛：(內(nèi)白)轉(zhuǎn)來。

梅：噯!沒有動窩啊。(臺)

薛：(內(nèi)白)鴛鴦用五色。采羽透清波，莫繡鞋尖處，提防走路磨。

梅：噯!提防走路磨。

薛：(內(nèi)白)轉(zhuǎn)來!快快轉(zhuǎn)來!

梅：在這兒哪。(臺)

梅：哎喲!蓮心用金線，蓮瓣用朱砂，我說小姐!您說得太多了，我記

不住，干脆您自己出來吩咐他們吧!

薛：(內(nèi)白)無用的、r頭。

梅：沒用就沒用。

薛：(內(nèi)白)快快攙我來呀!

梅：呦!還要攙著。

(翁偶虹編劇，王吟秋整理，顧永湘記譜，曲譜《鎖麟囊》，上海文藝出版社．1984年4月版，以下引文不另注)

直到此時，這個富家小姐才在梅香的攙扶下出場亮相，這樣的氣勢真可以和《紅樓夢》里王熙鳳的出場一較高下了。

對于這場戲，通常的讀解認為，它展現(xiàn)了一個出身富家的小姐從嬌縱奢侈到歷經(jīng)坎坷的人生。這樣的理解是有道理的，但是似乎還不能曲盡其意，因為它不能解釋這一場里的兩個關(guān)鍵細節(jié)。

戲開始的時候，老管家薛良奉命送來夫人新繡的鎖麟囊花樣請小姐過目。薛湘靈看后唱道：“仔細觀瞧，仔細選挑，鎖麟囊上彩云飄。似良驥不該多麟角，形同蛟龍四蹄高。是何人將囊來買到，速喚薛良再去選挑。”一一大小姐態(tài)度多變，“三番兩次總不稱心”，居然逼得疲于奔命的老管家嚎啕大哭起來。老人的哭聲引來了薛夫人。問明原委，薛夫人便來找湘靈問個究竟。但夫人見到女兒后并沒有勸她收下這個花樣，只是反復表示，如果女兒不滿意，“你出個花樣兒，再命薛良換來就是。”奇怪的是，薛湘靈此時又說“不用換了”，并且還讓梅香取了一錠銀子賞給薛良。顯然，薛湘靈并不是不滿意這個花樣，那她當時又為什么非要薛良換不可?如果她不是真的對鎖麟囊的花樣不滿，那她也不是真的對鞋樣、花瓶、手巾不滿，難道是想在出嫁之前發(fā)發(fā)火擺擺小姐的威風?顯然不是，因為她的這股無名火還不止對仆人們發(fā)，居然鬧到不愿意和母親說話的地步，甚至差點激怒了薛夫人。為了一點小事動這么大的火，人物情感的邏輯在哪里了?

此時，薛夫人的一句念白：“為了出閣之事，把女兒羞成這個樣兒”，給理解人物心理以重要啟示：女兒此時的心理正是其一系列反常行為的動因和關(guān)鍵——養(yǎng)在深閨的女孩待嫁時的自然反應(yīng)，都淹沒在了她“羞成這個樣兒”的壞脾氣里。“壞”脾氣其實表現(xiàn)了薛湘靈這樣一個特別敏感的女孩子面對婚姻大事時特殊的心理反應(yīng)。在第二場里，薛夫人有兩次當湘靈的面提到出閣之事。在她第一次聽到母親的提問時，羞得連話也說不上來；第二次是母親把裝滿珠寶的鎖麟囊交給她，并且祝福道：“我們本地鄉(xiāng)風，女兒出嫁，必有這鎖麟囊，多裝珠寶，祝你早生貴子啊”，聽到此話，她馬上就“逃”走了。我們能從這兩個細節(jié)里體會到人物在此時此刻——對一個女孩來說是最特殊的時刻——內(nèi)心世界的復雜。她對仆人們挑三揀四，對母親慵懶無禮，卻原來是少女在婚前的一種心理反應(yīng)；她是在用一種發(fā)脾氣的方式來緩解自己對婚姻的緊張感。她并不是真地在挑嫁妝，也不是真地不滿意這些千挑萬選出來的各種禮品，而是在努力又是下意識地嘗試著克服這種現(xiàn)代人稱之為“婚前焦慮癥”的心理不適應(yīng)。“婚前焦慮癥”也稱“婚前恐懼癥”，根據(jù)現(xiàn)代心理學研究，由于對未來認識不足，所以很多新人會在婚禮之前一段時間變得焦躁、遲疑，如果不能及時調(diào)整情緒，甚至會有驚人的舉動。

雖然用心理學的術(shù)語來解讀古人似乎太現(xiàn)代了，但話新理不新。想想看，即使是早已走出家門，社交生活豐富的現(xiàn)代女性，在她們即將開始婚姻生活的時候，也可能會產(chǎn)生類似的躁動不安的情緒，更何況那些長期生活在閨房里的古代女子，當她即將走出家門到一個自己完全陌生的環(huán)境里生活，而且必須完全依附于一個陌生的男子，她會是什么樣的心理狀態(tài)呢?

了解人物處境所導致的特殊心理狀態(tài)，我們才更能夠理解她的行為方式。薛湘靈嫁前的嬌縱，即使不被“階級論”者看作是富裕家庭先天的罪孽，也容易被一般地理解為要烘托她由富到窮對比。其實富裕并不必然意味著嬌縱，這個戲的妙處在于寫出了一個在特殊時刻特殊處境下的女孩子特有的心理世界與行為方式；但是又不止于此，因為還能在其中看到她的身份和教養(yǎng)。同時，正因為她之前的頤指氣使，她此時的霸道無禮，原來都是裝出來的，反而更好地貼近了觀眾的情感，也與她后來對貧女解囊相助的行為有了某種聯(lián)系。

這么一個在閨閣之中任情撒嬌甚至有些蠻橫的女子，是不是很容易失去對感情的控制而陷入到某種危機中去呢?她這樣的性格會不會隨著命運的沉浮而有所變化?在許多戲曲作品中，人物形象的性格、特征往往比較固定、甚至模式化，可是京劇《鎖麟囊》卻展示出了它在這方面的突破。

薛湘靈對自己情感的控制力集中地表現(xiàn)在最后一場最關(guān)鍵的一個段落：“趙守貞確認恩人”里，故事通過一系列細節(jié)完成了對薛湘靈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

薛湘靈在府中陪小少爺天麟玩耍，天麟把皮球拋進了一座小樓，逼著湘靈幫他找。湘靈無奈之下上了后花園的東角朱樓，卻看見當年的鎖麟囊，主人盧夫人原來就是當年受到自己救助的貧女趙守貞。盧夫人趕來，對湘靈加以盤問，才知湘靈就是當年的贈囊之人。于是趙守貞立刻以禮相待，并助其一家團圓。

在尋找真相的過程中，人物的表現(xiàn)，她的行為邏輯似乎有一個很大的漏洞：盧夫人趙守貞想要知道眼前人是不是當年的贈囊人，難道薛湘靈就不想知道盧夫人是不是自己曾經(jīng)救助的人?畢竟這個“發(fā)現(xiàn)”對于她更重要。但奇怪的是，在整個盤問和回憶的過程中，薛湘靈差不多都是面無表情，給人一種近乎無動于衷的感覺。盧夫人通過一層又一層的提問不斷地驗證著對方的身份，可是薛湘靈只是被動的回答。盧夫人非常謹慎，問題非常細致，即使到最后確認了薛湘靈的身份，也沒有馬上相認，而是忍住內(nèi)心的狂喜，讓丫鬟帶湘靈下去更衣，準備以禮相見。直到湘靈的家人趕來時，她才說出了原委。而當薛湘靈聽完趙守貞的話則是“薛湘靈驚喜，和薛夫人、周庭訓互相會心微笑。”劇作者似乎是想告訴我們，在上樓之前，薛湘靈對于盧夫人的身份固然完全不知，可是在東角朱樓見到了自己當年的鎖麟囊，鎖麟囊何以會在盧府?盧夫人詢問時的細心與態(tài)度變化都沒有引起薛湘靈的變化，其實是有緣故的。由鎖麟囊猜測盧夫人的身份完全符合人之常情，事之常理，這種想法并不意味著薛湘靈想要對方回報前恩，自己家人離失財產(chǎn)散盡之后，如果能在他鄉(xiāng)遇到故人應(yīng)該是一件好事；可是，為什么盤問過程中我們看不到薛的情感變化?為什么我們看到的只是盧夫人趙守貞的“發(fā)現(xiàn)”，卻看不到薛湘靈的“發(fā)現(xiàn)”。雖然趙因為要報恩表現(xiàn)得更積極更迫切，但是薛對此不可能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那么她的反應(yīng)又在哪里呢?

當?shù)谝谎劭匆娏昵暗逆i麟囊時，薛湘靈有一段這樣的表演：

【薛湘靈取下鎖麟囊，一看，哭】

薛：驀地里見此囊依舊還認，分明是出閣日娘贈鎖麟。到如今見此囊猶如夢境，我怎敢把此事細追尋，從頭至尾仔細的說明。手托囊，思往事，珠淚難忍!

她為什么不敢去“細追尋”了?難道說她此時已經(jīng)因鎖麟囊而猜到現(xiàn)在自己的主人原來是誰?如果是這樣，那當盧夫人親口說出此事后，她又為什么“驚喜”?

其實，正是這些細節(jié)，表現(xiàn)了薛湘靈這個人物形象內(nèi)在的變化：她已經(jīng)不是六年前那個沖動無知、天真爛漫的富家少女了。在這個對她人生極為關(guān)鍵的時刻，她能夠更細致地體察人情世故。這是坎坷與磨難對她的鍛造。她非常明白，曾經(jīng)受人之恩的富貴人家，對待自己的過去是一種什么樣的心理和態(tài)度。因人而貴的人家往往為了保全面子維護身份，對于自家的發(fā)跡自家的前史諱莫如深。仿佛如果不是世代累宦，不是幾代的顯赫就不足以顯示自己家族的地位，這是富貴人家自高身價的常用方式，如果沒有這樣的基礎(chǔ)，就更要在人前制造出這樣的假象。而仆人們更必須自覺地維護主子人們的面子。可是偏偏有些“惡仆”不懂得這一點，把自己曾經(jīng)幫助過主人的寸功成天掛在嘴上，逢人便說，顯示自己的身份，卻不知道這正是富貴人家的大忌。《紅樓夢》“焦大醉罵”一節(jié)，寫曾經(jīng)出生入死救過主子的老奴焦大，不識時務(wù)，“一味吃酒，吃醉了，無人不罵”，揭主子的短，還“要往祠堂里哭太爺去”，最后的下場就是“用土和馬糞滿滿地填了他一嘴”。長于富貴之家，且善寫富貴之家的曹雪芹，把一個自恃有功，將對主子的功勞和忠心看成資本的奴才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薛湘靈現(xiàn)在正當那種既身為下人，又曾經(jīng)有大恩于主子的情形，她不但不以之為幸，反而以之為危：“我怎敢把此事細追尋，從頭至尾仔細的說明”。這種反常的心理狀態(tài)其實對于她的處境與身份來說又是非常正常、非常細膩準確的。我想當薛湘靈第一眼看到鎖麟囊時心中其實早已明白了八九分，隨著盧夫人的窮根究底，真相就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一捅就破了，但誰都不伸手。盧夫人非常謹慎，薛湘靈更是小心，因為她必須冷靜地隱藏期待，冷靜地觀察盧夫人。

觀眾從戲的表面看是盧在問薛，但從戲的內(nèi)在看是薛在“問”盧。舞臺上人物之間那種非常特殊的關(guān)系，令觀眾體驗到一種盼望真相大白的焦急和興奮：一方面為趙守貞即將發(fā)現(xiàn)真相而感到欣慰，另一方面又因薛湘靈而隱隱感到某種緊張情緒揮之不去。湘靈問一答一，即使在這個過程中，盧夫人對待她一遍又一遍地讓座示好，她仍然保持著冷靜與距離，甚至讓座給早因妒意而對她冷言冷語的丫鬟。觀眾通過這個女仆的態(tài)度也能體會到薛湘靈處境的艱難，或者認為，揭開真相不就好了嗎，為什么雙方不早點把這個真相及時說明了，還要一層一層地問，一點一點地答。這其中除了藝術(shù)家通過舞臺手段引逗觀眾興趣的考慮，更有此時兩個人物的特殊身份關(guān)系及其心理內(nèi)因。

中國的傳統(tǒng)美德認為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涌泉相報，這出戲無疑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的這一美德。如果我們僅從受恩之人，從趙守貞的角度看這個戲，這個結(jié)論是正確的；如果我們從施恩之人，從主人公薛湘靈的角度看這個戲，恐怕就需要更深入地探討人物隨著地位、身份的改變，對于恩情的理解和態(tài)度有可能發(fā)生的變化，明白施恩并不總是帶來善果，有時甚至隱含著風險。這也許就是未能理解這出戲深意的觀眾所思之不及的內(nèi)容。

需要補充說明的是，對于理解這出戲的立意來說，第十二場里揭示的富貴人家的生存法則，和整出戲里用丑角諷刺性地表現(xiàn)的世態(tài)炎涼都很重要。比如第一場戲中，老少儐相都爭著要去富裕的薛家?guī)兔Γ辉溉ヘ毟F的趙家，于是互相指責對方是勢利眼；第四場戲中兩個丑角看到天要下雨，對窮人說，便是“趙家這丫頭命太不好啦，怎么單趕上這個下雨天”辦喜事，這叫做天不作美；對富人說，便是薛家小姐“是龍女一轉(zhuǎn)，常言說得好，龍行有雨，虎行有風呀”。當然，這樣對于世態(tài)炎涼的描寫還只是停留在表層。只有當我們站在薛湘靈的角度去體會她不能、不敢說出真相的痛楚時，只有當我們?yōu)樵?jīng)莽撞任性的少女如今卻如此老練地面對復雜的人情世故而嘆息時，我們才會有真正痛切的感受，才能說理解了這個戲所隱含的感嘆世態(tài)炎涼的深意。

前后兩場戲，一鬧一靜，活生生地寫出了一個富家女經(jīng)歷磨難前后的兩種心態(tài)。程硯秋如此重視這部戲，原因或許就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