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明年兩國政府都進入換屆年,這個帶有濃厚保爾森個人色彩的對話機制能否順利延續?
和一年前第一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在中國人民大會堂隆重開幕的盛況相比,12月12日到13日舉行的第三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會址選擇了遠離北京市中心的河北香河“天下第一城”。
地點的變化或許并不重要。外界注意到的是,此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由于此前歐元區三巨頭集體造訪北京討論人民幣匯率問題以及急劇擴大的中歐貿易順差,而被部分轉移了注意力,中國也沒有按慣例在對話召開前試圖通過“大采購”來營造氣氛。而就在兩周前,中國剛剛和首次訪華的法國總統薩科齊簽署了價值約200億歐元的采購合同。
但是,中美戰略經濟對話的重要性并未因此而有所降低。相反,這次對話對中美雙方來說都意味深長——明年兩國政府都將進入換屆年。其中,對中方特使、國務院副總理吳儀來說,這是她最后一次主持會議,明年3月她將退休;美國財長保爾森在主持完明年6月的第四次對話之后,亦將面臨政府的更替。這個帶有濃厚保爾森個人色彩的對話機制能否順利延續至新一屆政府,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系于此次對話的成果。
焦點議題的轉移
對于此次對話的結果,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吳儀在閉幕式上稱,“具有戰略意義,是一次互利雙贏的會議,將對中美經貿關系未來發展產生重要影響”。
而中國總理溫家寶的總結是,這是一次成功的對話,因為雙方在兩個方面取得了進展:一是在兩國人民最為關注的產品安全問題上達成了共識;二是在符合兩國人民長遠和根本利益的合作問題上,比如能源和環境問題上也取得了一致。
食品和產品安全問題其實并非一個全新的議題,在以往的雙邊討論中早有涉及,只是從未成為輿論焦點。但由于今年突發的一系列事件,包括美國指責中國出口有毒寵物食品、含鉛量超標玩具和易爆輪胎等,引發了中美關系史上最為嚴重的“中國制造”公共關系危機。今年5月在華盛頓召開的第二次對話,這一話題就已進入雙方領導人的視野。此次更是成為對話的五大議題之一。
12月11日,中美戰略經濟對話召開的前一天,雙方就產品質量和食品安全,包括藥品和醫療產品、食品和飼料、酒類和煙草產品等八個領域簽署了促進進出口安全的備忘錄。這些協議的簽署被認為是此次對話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保爾森在閉幕式的聲明中也表示,令他特別高興的是,中美戰略經濟對話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平臺,用來解決食品和產品安全這個新興的挑戰。
而環境和能源安全問題自2005年“八國集團”蘇格蘭鷹谷會議以來,已然成為當今國家之間以及國際性會談中不可回避的話題。此次中美雙方簽署了加強發展生物質資源轉化燃料領域合作的備忘錄,以及合作打擊非法采伐和相關貿易的備忘錄。并確認在未來十年開展廣泛的提高能源能效的長期戰略合作,以應對能源和環境問題。
相形之下,前兩次戰略經濟對話焦點——人民幣匯率問題,并沒有成為此次對話的核心問題。這部分是因為自2005年7月人民幣匯改以來,人民幣對美元保持了總體升值的態勢。在對話結束后舉行的美方代表團新聞發布會上,保爾森在回答有關人民幣匯率問題時承認,人民幣已經在升值,步伐也在加快,過去一年里人民幣升值幅度達6%。他稱,美方不會花過多的時間去討論什么樣的升值速度是恰當的;“更重要的是,我們在一些原則上達成了共識,即更快的升值所能帶來的好處。”
這種焦點議題的轉移,在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經濟研究中心主任王勇看來,反映了美國國內民意的變化,和美國國內對議題的排序有很大關系。在過去的近一年時間里,食品和產品安全,以及對中國能源和環保問題的擔憂逐漸主導了輿論。這些議題不僅對中美兩國關系,也對全球有著深刻的影響。
長期和短期爭議
不過,圍繞中美戰略經濟對話最大的爭議,也許還是關于對話具體成果的預期同實際間的差異。前兩次對話,特別是第二次對話,由于被匯率問題所籠罩,出現不少對戰略經濟對話價值和效果持懷疑態度的聲音。
中美戰略經濟對話從一開始便定位為討論兩國“共同感興趣和關切的雙邊及全球戰略性經濟問題”。在中方看來,主要是討論“全局性、戰略性、長期性”的一些議題,以為中美其他經濟合作機制提供政策性指導。中方特使、國務院副總理吳儀屢次強調,并不希望在戰略經濟對話上達到迅即的結果。
但是,美國朝野對于通過這一機制解決中美間多個重要經貿議題,始終抱有很大期待,因此事后的失望聲音也總是很響。
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經濟研究中心主任王勇認為,中美對長短期問題的不同側重和雙方的政治體制有關。在美國的政治制度下,利益集團對議程設定有很大的影響力,他們希望通過這一對話機制來解決一些短期的、當前的問題,如匯率,食品和產品安全;而出于國內政治的壓力,很多問題又被高度政治化。
保爾森在今年3月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曾表示,他亦“一向反對著眼短期的思考方式”;“覺得只有那些通過長期努力完成的事情才是重要的事情”。但由于轉入公共職務,需要拿出一些短期進展向人們展示,以“讓美國人民了解我已經了解的情況”。
在第三次對話結束后的新聞發布會上,保爾森再次強調,戰略經濟對話的重點是在長期經濟議題以及緊迫、緊急的短期問題。他表示,在戰略經濟對話上,只有進展沒有退步。“必須承認我們是有所進展的。如果沒有我們的對話,這些進展是不會有的。”
問題是,這些進展在多大程度上可以幫助保爾森說服國內的公眾和國會?
比較前兩次對話,雖然每次對話的議題和取得的成果有所不同,保爾森的一個評價卻至今未變,即美方和中國在中國改革速度認識上的分歧。
早在第一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結束后,保爾森便指出,中美兩國都同意進一步推進改革對于中國的重要性,但對于改革速度存在分歧。他認為,改革過慢的風險要大于改革過快的風險,但中國政府的看法則不同。
一年后,他得出的仍是同一結論。
自保爾森接掌美國財政部以來,提倡中國應實行“三個支柱”并行,即匯率改革、金融系統改革,以及經濟增長由投資出口導向到消費導向的轉型齊頭并進。在向中國施壓人民幣升值問題上,保爾森并非強硬的激進派,而是強調中國應加大匯率的靈活性。他的重點更多地是放在推動中國開放金融市場上。
然而,就這次對話在金融服務業方面獲得的進展,實則很小(參見本期文章“金融開放無突破”),顯示雙方在改革開放的節奏、速度、規模上歧異猶深。
不過,美國戰略和國際研究中心(Center for Strategic and International Studies, CSIS)來自美國國務院的訪問研究員杰米勞爾(Jim Loi)在第三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結束后發表的一份報告中分析認為,這次對話可以說達到了預期,因為美國的期望并不高。原因是從今年10月中國共產黨召開十七大至明年3月人代會期間,中國政府面臨高層人事調整,有諸多不確定因素;政府內對經濟改革步伐和進程也存在激烈的爭論,這使任何減少既得利益的政策轉變或提議都變得非常困難。勞爾認為,這些不確定性,無疑嚴重限制了中國的談判人員嘗試創造性地解決所討論議題的方法。
另外,勞爾也指出,在過去的一年里,雙方已經舉行了三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一次中美商貿聯委會,所有這些會議都指向產生具體的成果,因而產生了“對話疲勞癥”。勞爾表示,中國政府對美國的政治體系足夠理解,知道在對話中取得進展也符合中國的利益,因為可以幫助美國政府轉移國會的壓力。但關鍵的問題是需要多少進展,以及在什么樣的時間表內。
“不管美國對個別議題如何反應強烈,中國或出于民族自尊心,或出于自己的利益考慮,或出于官僚現實,都不可能在每六個月內給予一個強勁的成果禮包。”他說。
未來變數
明年6月第四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將在華盛頓召開,那將是保爾森最后一次作為美國總統的特使主持會議。屆時,他的中國同伴也將易人。這個凝結著保爾森深厚個人色彩的對話機制在美國大選之后的命運,已經成為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
上海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沈丁立認為,中美戰略經濟對話的生命力如何并不能確定,這將跟美國領導人的變更有很大關系。他的判斷是,不要指望這一對話機制永遠都會存在。中美之間存在過十幾個對話機制,有一些已經自然消失了。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經濟安全研究中心主任江涌,亦對美國政府換屆后戰略經濟對話能否繼續下去表示不樂觀。如果是民主黨上臺,“不會情愿繼承前一黨派的,肯定是要另搞一套。”
江涌并認為,這個對話本身似乎顯得戰略性的東西少,而戰術性的成分多。不管美國下屆政府是否繼續搞戰略經濟對話,中方把全局、戰略、長期作為指導方針,始終會有與美國各唱各調之嫌。
不過,北京大學國際政治經濟研究中心主任王勇的看法則是,不管是哪個政府上臺,都需要這樣一個戰略對話平臺。因為這樣一種對話機制的存在,是中美不斷深入的經貿關系發展的需要,亦和中美整個經貿方向性變化是一致的;即不僅是雙邊經貿對話,也需要擴大到地區和全球層次。中美金融關系日益密切,對國際金融市場的影響也越來越大。王勇認為,新的美國政府上臺后,名稱可能會發生變化,但這樣一個平臺仍是需要的。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研究所王文峰也肯定中美戰略經濟對話這一形式,認為是中美兩國談重大戰略問題的平臺,關鍵是雙方要以正確的心態來看待。“這不是談判的場所,而是討論問題的場所,共同尋求一些答案,比如中美共同面對的一些戰略性問題、全球性問題、雙邊問題——不是你失我得的問題。”
而保爾森自己早已考慮到了這個問題。他在第三次對話召開前接受媒體采訪時著意傳達了這樣一個信號:他的目標是使戰略經濟對話如此成功,以至于美國下一屆領導人愿意將這一對話形式繼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