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政策轉了一圈,又回到市場,回到斯密關于政府職能的定義,政府的作用不在市場之內,而在市場之外界定和保護私人產權
1976年弗里德曼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時,記者問他誰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經濟學家,弗里德曼不假思索地答道:“約翰#8226;梅納德#8226;凱恩斯。”
一個從不隱瞞自己觀點的學者,在事業的峰巔向學術對手致以崇高的敬意。這敬意并非佯作大度,與謙虛和禮貌也沒有任何關系,弗里德曼對凱恩斯經濟學的批判是眾所周知的。正是這一批判將經濟學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毫不夸張地說,沒有凱恩斯就沒有弗里德曼。
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橫掃西方世界,主流的古典經濟學一籌莫展,它既無法解釋蕭條的產生,也不能提供有效的政策建議。凱恩斯大膽拋棄了傳統的經濟學分析方法,不再固守完美競爭的市場,不再視價格為具有充分彈性的供需平衡器,在價格剛性的假設下,導出了長期蕭條的可能性,并提議政府增加開支以補充私人部門的需求不足,從而賦予政府前所未有的經濟功能。
凱恩斯簡單假設了價格和工資剛性,但未給出剛性的微觀理論解釋,這一缺陷由后來的新凱恩斯主義者部分彌補。凱恩斯學派另一更關鍵也更致命的假設,是“無所不能與仁慈的”或“聰明且意愿良好”的政府。這里“意愿良好”的含義,是政府最大化社會福利。令人詫異的是,迄今沒有幾個凱恩斯主義者對此基本假設作過認真和系統的說明。
弗里德曼不得不肩負起這一任務。政府真的比市場聰明嗎?以引發凱恩斯革命的大蕭條為例,弗里德曼用數字和事實揭示了那場災難實際上源于“政府失靈”,而不是“市場失靈”。1929年紐約股市崩盤,美聯儲未能及時向金融系統注入資金,反而收緊銀根,致使商業銀行在基本面尚屬健康的情況下,因頭寸短缺無法周轉而破產。銀行系統的癱瘓令經濟陷入混亂,釀成長達十年的蕭條。
在弗里德曼與施瓦茨的里程碑式著作《美國貨幣史》中,兩人以大量數據說明,截至上世紀60年代,美聯儲的貨幣政策非但沒有穩定經濟的運行,反而直接造成了經濟的周期波動。政府能否先知先覺,在恰當的時點上,以恰到好處的政策力度調節經濟,在理論上和實踐中都沒有保證。如果政府不比市場聰明,為什么要讓政府調節經濟呢?
至于“意愿良好”的政府,更是凱恩斯主義者為了搭建理論體系的方便,信手拈來的一塊積木。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諾斯指出,近代史上,英國首先實現經濟發展的飛躍,完善的產權保護為重要的原因;但這并非出于英王政府的良好意愿,而是憲法與議會對國王形成了有效制衡。相比之下,享有絕對王權的法國和西班牙政府,恣意侵犯民眾產權,阻礙了市場的發展,使兩國經濟長期落后于英國。
即使到了現代,世界上也鮮有“意愿良好”的政府。格林斯潘在他的新書中就認為,小布什發動伊拉克戰爭是為了石油,布什家族和副總統切尼都與得克薩斯石油財團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老布什也曾抱怨過這位美聯儲前主席,沒有在1992年大選前放松銀根,創造更多就業以爭取選票,害得他輸給了克林頓。若非法律和制度保證了美聯儲的獨立性,貨幣政策就可能淪為總統牟取政治利益的工具。
如果政府也是理性經濟人,有其自身的利益追求,“聰明且意愿良好”的假設便失去意義,公共政策的設計與執行就不可能像凱恩斯主義者設想的那樣簡單:經濟蕭條時增加政府開支和放松銀根,過熱時削減開支和提高利率。現實中永遠是花錢容易緊縮難,對選票的考慮時常壓倒一切,調節經濟的需要反而淪為制定政策的次要因素。歐洲的福利國家就在這種政策和選票的博弈中膨脹,今天已到了難以為繼的地步。監管的實踐也說明“意愿良好”這一假設的虛幻性。政府干預自然壟斷,原本應促進競爭,降低價格,保護消費者利益,結果卻是行政壟斷代替自然壟斷,公眾繼續承受高價之苦。又如政府出面規范市場,原本目的是降低交易成本,結果演變為部門利益的擴張,行政審批代替了法制規范,交易成本不降反升。
施萊弗等經濟學家證明,當政府也是理性經濟人同時又缺乏有效的公眾監督時,政府干預的成本有可能超過“市場失效”所帶來的損失。這一結論的政策含義不言而喻,與其行政壟斷,還不如自然壟斷;與其政府規范,還不如市場自律;與其政府干預,還不如放任自流。轉了一圈,又回到市場,回到斯密關于政府職能的定義,政府的作用不在市場之內,而在市場之外界定和保護私人產權。
毫無疑問,凱恩斯和弗里德曼都對經濟學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然而這一學科的公認奠基人是斯密。斯密第一個對人類經濟活動進行了理性分析,天才地論證了市場的有效性,無論今后涌現出什么樣的大師,經濟學家都將永遠是斯密的孩子。
作者為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經濟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