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對話

美國經濟放緩，美元持續走低導致歐元強勁，令歐美在對中國的貿易關系中第一次角色換位

2007年底的北京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短短兩周內，三大西方發達經濟體——歐盟、日本、美國的高官接踵而至。三個重量級的高層會談你方唱罷我登場，其中第十屆中歐峰會和首次中日經濟高層對話已經落幕，第三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則在外界的猜測中即將粉墨登場。

不惟如此。同期現身的，還有今年5月剛當選法國總統的薩科齊的首次訪華。

薩科齊的中國之旅沒有帶來意外，看似依然延續著希拉克時代商貿利益高于價值外交的做法，盡管維持和中方對話的和諧氣氛。這一做法順利地讓隨行的企業家代表團帶著數筆巨額合同滿載而歸（薩科齊訪華報道詳見《財經》網絡版“薩科齊沒有帶來意外”一文）。

就在薩科齊訪華行程最后一天，歐元區三巨頭——歐元集團主席、盧森堡首相容克，歐洲央行行長特里謝以及歐盟貨幣與經濟事務委員阿爾穆尼亞首次集體造訪北京。正所謂冠蓋云集。

這是一次史無前例的“大撞車”。其中12月1日開幕的中日經濟高層對話乃是首屆，為中國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今年4月訪日之時，與時任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共同商定啟動的。

不過，這些重量級高層對話在時間和地點上的相撞，并非是奪走第三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部分光環的主要原因。后者由美國財長保爾森和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吳儀于去年9月正式啟動，是中美間層級最高、領域最廣的雙邊經濟對話機制。首次對話于去年12月中旬在北京舉行，今年5月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舉行了第二次。兩次對話，雙方都派出了十多位政府高官和數十名助手的龐大陣容，規模空前。

和前兩次相比，第三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少了一些緊張氣氛。這要感謝美國的盟友、向被視為溫和的歐洲人。

歐元區的分水嶺

“此次歐元區三巨頭的出訪堪稱一道分水嶺。” 布魯塞爾歐洲和全球經濟實驗室Bruegel主任肖恩（Jean Pisani-Ferry）在11月29日出版的《華爾街日報》上撰文指出。

因為就在不久前，人民幣匯率似乎還只是中美之間的主要問題，對于歐洲而言，其重要性則居其次。在美國國會至少就三項針對中國的報復性貿易提案展開討論之時，歐盟卻意外地保持著沉默。歐盟在匯率體制或人民幣問題上從未大張旗鼓地表明自己的看法，而主要仰仗美國的行動。

然而在今年10月舉行的歐元區財長會議上，13個采用歐元的歐盟國家的財長前所未有地達成一致意見，要求對人民幣匯率施壓，并委派歐元區的三巨頭借12月28日舉行的中歐峰會之機，和中國有關部門進行單獨的會談。

其實，在人民幣匯率問題上，歐盟的基本立場和美國并無二致，都希望中國采取更為靈活的匯率機制，允許人民幣更大范圍地浮動。歐洲央行行長特里謝在11月28日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便解釋，歐盟對人民幣匯率機制施壓的想法“由來已久”，和美國的惟一區別是“之前在這個問題上的表態一直比較審慎罷了”。

但是，這種審慎并非出于經濟利益的考慮，而是受制于歐盟的內部結構和復雜的安排。和美國的情況不同，在歐洲，匯率并不是一個“全歐盟”議題，歐元區政策影響的只是13個使用歐元的國家，而不是擁有27個成員國的歐盟。像英國、丹麥這些經濟發達的歐盟成員國，至今游離在歐元區外。

除了貨幣不統一造成歐盟內部難以在人民幣匯率問題上形成統一口徑，歐元區內部的匯率政策也一直是個棘手的問題。因為歐元區前兩大經濟體法國和德國在應該由誰來負責解決問題上存在分歧。肖恩在文章中指出，從過去的情況看，法國認為應由政府處理，而德國則將其交給央行定奪。事實上，以改革者形象上臺的法國總統薩科齊在今年5月正式任職后，便不斷向歐洲央行施壓，要求對不斷走強的歐元進行干預，以保護本國企業的競爭力。他在11月26日首次訪華中，也獨自向中國政府要求人民幣盡快升值。歐元區內部種種復雜、模糊的安排就此主宰了歐元匯率政策，也增加了它的惰性。

肖恩認為，此次需要三巨頭來傳遞一個聲音，表明歐洲內部有關責任分擔的難題依然存在。但另一方面也發出了這樣一個信號：在目前的緊要關頭，這個難題再也不能妨礙歐元區表達自己的意愿，歐洲人將開始通力合作。

的確，今年下半年以來，隨著美國次貸危機的加深，歐元對美元的升值幅度已經遠超出人民幣對美元的升值幅度，形成事實上的人民幣對歐元貶值。據路透社數據，自2005年末至今年11月23日，人民幣兌美元升值達10.89%，但兌歐元貶值則達9.59%。強勢歐元令歐洲企業感受到了嚴重的競爭力威脅，也令歐洲政策制定者坐立不安。

中國國家發改委宏觀經濟研究院外經所所長張燕生向《財經》記者表示，由于美國增長疲軟，加上次貸危機，使得歐元非常強勁，歐洲經濟承擔了很大壓力，需要與其他方一起承擔全球經濟調整的后果。中國作為一個貿易經濟大國，自然成為一個選擇的對象。

中金公司分析員沈建光則向《財經》記者表示，歐元區希望人民幣升值，另有一層考慮：由于其他亞洲貨幣針對歐元也在貶值，如果亞洲貨幣可以升的話，即使美元弱，歐元也不必那么強。但是如果人民幣不干預的話，其他亞洲貨幣也很難升，因為這些亞洲國家和中國的競爭更直接。

中歐貿易爭端凸顯

在歐元區的領導人看來，人民幣對美元升值而對歐元貶值，需要部分地為中歐急劇增加的貿易順差負責。

歐元集團主席容克在會談結束后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解釋為何專程前來同中方探討人民幣匯率問題時說：“要知道，歐盟是中國的第一貿易伙伴，中國對歐盟的出口多于對美國的出口是在人民幣兌美元貶值而對歐元升值的狀況下形成的。我們應該扭轉這種顯而易見的不平衡，這就是我們為什么要來這兒的原因。”

2005年，中國首次超過美國成為歐盟的第一進口來源國。自2006年初以來，中國對歐盟出口同比增長約40%。根據歐盟統計，其2006年對華貿易逆差達1280億歐元。今年頭八個月的中歐貿易順差已達700億歐元；到2007年底，歐盟對中國的貿易逆差將升至1300億歐元，超過中美貿易逆差在2006年時的水平。

歐盟貿易專員彼得曼德爾森在到達中國之前，曾在多個場合說：“歐盟對中國貿易逆差，正以每小時2000萬美元的速度擴大。”

曼德爾森是參加此次中歐峰會的代表團成員之一，也是風頭最勁、曝光率最高的官員。他和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吳儀在共同出席發言的一個關于食品、產品安全的國際論壇上針鋒相對；在另一個關于中歐知識產權合作協議簽署的發布會上，亦言出灼灼。

這位擁有牛津學歷、曾經作為前英國首相布萊爾在1997年大選中的競選經理并助其獲勝的前英國工黨議員，在社會主義福利制度占多數的歐盟內部是一個異數。他支持自由貿易、開放市場和歡迎競爭的立場，常常讓他在歐盟內部與持貿易保護主義立場的國家，如法國、意大利等發生沖突。他支持中國的改革和經濟增長，但在力促中國開放市場、加強知識產權保護，以及處理雙邊貿易爭端方面，又和他的美國同行一樣，不遺余力，并且不憚直言。

不過，人們還是注意到，在此次中歐峰會召開前，曼德爾林的口氣較之往常顯得更為強硬。比如，他在11月8日歐盟美國峰會之際，于華盛頓發表的演講中就獨辟中國一節，抱怨當前歐中貿易失衡及中國重工業行業過熱，暗示中國受管制的匯率政策已成為歐美共同挑戰。

對于歐盟對歐中貿易失衡的抱怨，中國商務部一位高級官員在一個座談會間隙向《財經》記者表示，中國對歐盟出口的急劇增加是一個自然趨勢，同人民幣兌美元及歐元的匯率沒有多大關系。

他還表示，曼德爾森之所以變得更加強硬，是因為覺得中國對歐盟沒有像對美國那樣重視。另一方面，接替布萊爾出任英國首相的布朗對曼德爾森并不很支持，曼德爾森需要在歐盟內部提高聲音，做更多的妥協，以獲得歐盟內部的支持。

曼德爾森在另一個場合向《財經》記者回應表示，不贊同歐元對人民幣升值是“自然趨勢”的說法，他認為這是一系列因素作用的結果。

許多中國專家指出，人民幣確實存在被低估的事實，匯率因素也確實對中歐激增的貿易順差有一定的影響；但也應該看到，歐盟對華貿易赤字中有很大部分是歐洲在華投資企業生產的產品返銷歐洲造成的。

“這是全球化產業大轉移的結果。比如，歐洲在紡織品領域已不再具有比較優勢，在全球化的邏輯下，這些產業轉移到中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所以，不能一味指責我們搶了歐洲人的飯碗，頂多是中國在和其他發展中國家公平競爭。”復旦大學歐洲問題研究中心主任、世界經濟研究所副所長戴炳然對《財經》記者說。

《財經》雜志特約經濟學家、玫瑰石顧問公司董事謝國忠表示，歐洲出現的總體赤字情況乃是重復美國道路，即產業外移，而內部則形成空洞化。歐元區目前的經濟基本面尚不錯，但隨著工業不斷朝低成本的國家和地區轉移，赤字將會日益增加。

另一方面，中國改革釋放出來的巨大能量，也常常令西方國家和其他發展中國家感到措手不及。

雙重對話機制

不過，此番歐洲人通力合作，效果仍是顯著的。作為此次中歐峰會及就人民幣匯率問題對話達成的共識之一，中歐將建立金融和經貿兩個領域對話機制。

據中國外交部新聞發言人劉建超在11月28日晚舉行的新聞發布會上介紹，關于人民幣匯率問題的對話將納入金融領域的磋商機制當中，該磋商機制還包括銀行間合作、證券、保險等一攬子問題，目前已著手建立。與之平行的經貿領域磋商機制將被定位為副總理級，于明年3月間啟動。

曼德爾森在中歐峰會結束后發表的簡短聲明中稱，他來時“不快”，走時“備感鼓舞”。“中國領導人明確地表達了最高層次的政治承諾，以應對貿易赤字，包括市場準入和知識產權等議題。這正是我們尋求的。”

對曼德爾森來說，這次中歐峰會于他個人確乎是一次勝利。就在峰會召開的前一天，曼德爾森在一個私下的場合中提到，由于對口的中國商務部在決定市場準入及解決知識產權問題等方面權力有限，受制于其他部委，歐盟也需要一個“更廣泛”的對話機制，以實現超越部門的對話和談判。結果，在第二天的峰會中，中國國務院總理溫家寶主動提議設立金融和經貿兩個領域對話機制。

其中，金融對話機制將由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和歐洲央行行長主導；經貿對話機制則由一個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和歐盟領導人各自牽頭。目前雙方的人選都尚未確定下來。

歐元集團主席容克在接受《財經》雜志專訪時，亦對此次會談感到滿意。“我對我們的對話結果感到高興。”他說。

以容克為首的歐元區三巨頭在和中國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會談后，達成了這樣的共識：“雙方認為應共同努力，采取綜合性措施，加大經濟結構調整力度，防止匯率大幅波動，為全球失衡有序調整做出應有貢獻。同時，雙方還表達了進一步加強溝通、增進合作的意愿。”

容克在接受采訪時說，“我們并沒有很高的期望。當事涉匯率議題時，你要傾聽，了解對方的態度，你不能指望立竿見影的效果。” 容克表示，他不喜歡過度的波動，“和我的中國朋友一樣，我喜歡逐步升值，而非即刻升值。”特里謝也在前一天的新聞發布會上強調，即使是專程過來談人民幣匯率問題，也不是想以強硬的姿態催促人民幣對歐元立刻升值。

在容克看來，這次對話，雙方加強了對相互國內情況的溝通和了解，因而“縮小了立場上的差距”。他向中國領導人指出，如果歐元繼續對人民幣升值，將引發歐洲內部嚴重的貿易保護主義。這對中歐經貿的傷害無疑將大于匯率的影響。另一方面，他稱，考慮到中國國內的問題，升值對“抑制過熱的經濟也是必要的”。

不過，歐洲人雖然乘興而歸，但人民幣能否以及在多大幅度上實現對歐元的升值，中歐貿易順差增長的趨勢能否得到緩解，仍是一個未知數。

中金公司分析員沈建光在一份關于“中國歐盟北京峰會前瞻”的報告中，預計未來幾個星期人民幣升值將有所加速，2007年底達到1美元兌7.3元人民幣，2008年再升值10%。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沈建光認為，人民幣對歐元的升值幅度也將視歐元兌美元的走勢。如果歐元繼續對美元走強，人民幣對歐元升值的難度就會增加。由于美國經濟放緩，現在正處在一個微妙時刻，要根本解決中歐貿易失衡也比較困難。

另一方面，歐洲人這次上臺扮演主角也并未實質性地影響中美這一最重要的雙邊關系。11月29日，中歐峰會結束后一天，中美就取消中國的產業補貼達成協議，中國承諾將采取一系列步驟，最終到2008年1月1日前“永久”取消相關補貼，美國則中止了此案WTO專家組的審議。外界分析多認為，中美的這一行動，為即將召開的第三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鋪設了一個良好的開端。

當然，這一努力并不意味著中美之間的對話會變得更容易。據美國財政部中國特使霍爾默（Alan Holmer）11月中旬在清華大學的演講中透露，此次對話議程主要將涉及五個方面，即監管透明度、加強節能和環境保護、保護和鼓勵創新、食品和產品安全，以及包括匯率和宏觀經濟政策、市場準入、金融市場發展和開放在內的重大經濟問題。其中，食品和產品安全是首次列入對話議題。

一些中國國內的專家指出，人民幣對美元及歐元的不同走勢，一定程度上和美歐之于中國的政治影響力大小有關，但無論是對美還是對歐的巨大貿易順差，都反映出中國經濟增長模式的不可持續性。必須轉變以出口創匯為導向的政策，取消招商引資的優惠措施，刺激內需。

一位不愿披露姓名的世貿專家則指出，中國在市場開放方面兌現“入世”承諾仍有相當的差距。現實運作中，由于批準的程序非常復雜，以及各種各樣的部門干預，使得很多承諾至今只流于表面。

這一挑戰，對美對歐皆然。

本刊記者林靖、本刊實習記者黃晨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