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背后是一種平等的政治原則。它的權力廚房用玻璃建造,允許你公然旁觀,卻看不出大門開在哪面墻上
聰明人干的最大蠢事,莫過于窺探權力的廚房。這種事玩不好,會惹大麻煩。可別的廚房他們又不愛看。觀賞灶臺前揮汗如雨的雜耍表演,至少對胃口沒有幫助。更多的人窺探別人家臥室。孔圣人同樣建議精英人士離廚房遠點兒。至于指的是哪種廚房,得請教于丹女士。
近年來事情有了變化。至少意大利和法國廚房正在變得“性感”,這類烹調書的旺銷就是風向標。美國制片商們聞風而動。其中迪斯尼公司拿出了制作精良的《料理鼠王》。美國院線上演第一個周末,就賺進四千多萬,而且好評如潮,有人甚至談論它獲得奧斯卡最佳影片的可能。即使在米奇鼠過街人人喊打的法國,它的票房成績也是年度之冠。十五年前,巴黎郊區的迪斯尼樂園開業,法國百姓差點揭竿而起,重演攻打巴士底獄的一幕。現在他們的評論家欣然首肯本片為歷史最佳“烹飪電影”。老鼠廚師作為迪斯尼新任形象大使,外交手腕可比美國國務卿高明多了。
出身草根的小耗子雷米是個莫扎特式的神童。它的天才器官不是耳朵,而是味蕾。它把東拾西揀來的食料,搭配成各種美妙的味覺和弦。它心志高遠,背離了祖先的傳統,跑到巴黎,遇見一個高級餐館的勤雜工,一個像根面條,老往地上出溜的窩囊廢,把他變成實現自己廚藝的替身。就像飽讀武學典籍的王語嫣,給笨手笨腳的段譽支招那樣。他們聯手排除萬難,還用一道影片的標題菜,讓苛刻的美食評論家體驗了一次普魯斯特式的童年追憶,幫助困境中的餐館咸魚翻身。
故事十分老套,英雄不問出身的勵志主題,一向是迪斯尼的拿手戲。《鼠》片中的幾段廚房戲,還讓我想起李安的《飲食男女》。然而就像做菜,比例的搭配和烹制的火候,往往比起備料講究更多。同理,一部好看的電影,并不等于一些風格元素的大雜燴。小耗子的表演,未嘗不是編導布拉德伯德現身說法,自道從藝心得。
該片原名很難譯成漢語。Ratatouille,一語雙關,本指一種源于尼斯地區的家鄉菜。該詞前三個字母,恰好又是英文里的老鼠。本來這是上不了席面的窮人飯,各地做法隨著物產和口味不同,有很多變化。大概是讓蔚藍海岸嘗鮮的游客喜歡上了,這才漸漸登堂入室。
標榜法式餐飲,往往是勢利之徒的附庸風雅。而《鼠》片卻把人物和美食的關系,從享用變成制作,這是該片的高明之處。雷米身在巴黎,做的卻是美國夢。這是窮人的夢想——到新世界去,不管巴黎、紐約還是北京,通過奮斗,過上一份體面的生活,釋放他們在未開化社會中受到約束的欲望和能力。在這背后,是一種平等的政治原則。它的權力廚房用玻璃建造,允許你公然旁觀,卻看不出大門開在哪面墻上。影片里有句口號:人人都能掌勺。這不是現實,卻是廣大人民的愿望。一部表現出這種愿望的電影,想不賣座都難,除非盜版太多,票價太高(北京的電影票比紐約貴)。
《鼠》片檔期已過,發表這番馬后炮式的觀感,是因為我剛看過一個叫《蘋果》的新片。影片有個很有意思的開場,攝影機的視線上下左右搖擺,撫摸著北京沿街的高層建筑,背后的驚異和欲望表露無遺。不用問,這個視角不會屬于本地人。可隨著人物逐一亮相,問題來了。北京一家按摩房的香港老板強奸了女雇員蘋果,被她做清潔工的丈夫隔窗望見。蘋果懷了孕,但不能確定胎兒的生父,丈夫以此和香港老板討價還價。至此我看得一頭霧水。那對打工夫妻什么身世?什么動機驅使一個年輕姑娘從事那種職業,還得到丈夫認可?影片最后,那個丈夫退還巨款,潛入香港人家,抱走經過親子鑒定的嬰兒。道德救贖的一幕來得沒頭沒腦,嚇了我一跳。
也許主創人員的預設觀眾,都是按摩房的常客,對這類問題有著心照不宣的了解。也許他們早把目光從人物身上,轉移到國際電影節的權力廚房,并且假定評委們對于反常行為,一致抱有職業性的偏嗜。剛才上網一看,有關本片的話題,全集中在女明星的裸露程度上。這樣的宣傳手法,未免太樸實無華了吧?我近年常看國產電視劇,不都拍得挺好嗎?起碼編故事的知道體貼人物。怎么一到電影圈全變了?這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愿知情人有以教我。
有個搞影評的朋友對學生說:不要以為你們未來的觀眾都和你們一樣是拍電影的人。你漠視公眾,公眾就會同樣漠視你。精辟,很有些“你不理財,財不理你”的意思。
李大衛:作家、評論家,現居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