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社會里仍然很普遍的腐敗行為,與我們財政缺乏有效監督的狀況關系密切,在程度上表現出正比的關系
這是一個大題目,惟其大,放在“邊緣”欄目里很合時宜。讀者可由審計署發布的審計報告覺察出來,我們社會里仍然很普遍的腐敗行為,與我們財政缺乏有效監督的狀況關系密切,在程度上表現出正比的關系。
讓我事先澄清一種常有的誤解。根據這種誤解,在目前階段,由于政體不同,中國的財政不可能實行西方那樣的民主財政。這一誤解之所以是“誤”解,因為它錯誤地將有效的財政監督在邏輯上必須具有的基本要素,與這些基本要素在不同社會的文化政治傳統內的表達方式混為一談。這好比一個人對我說:我們中國人有自己的道德傳統,所以,不應像西方人那樣教育自己的孩子“獨立”、“勇敢”、“誠實”。其實,這些品質(做人的基本要素)自古以來就出現在人類的不同社會傳統之內,只不過有不同的表達方式。例如,我們若用中國文字表達類似的或擴展了的類似品質,就是“智慧”、“仁義”、“敬畏”。請不要以為智慧與獨立無關,也不要以為仁義與勇敢無關,如同不要以為敬畏與誠實無關一樣。
財政,或更確切地稱為“公共財政”——每一家庭內部有所謂“家庭財政”,它是最早的經濟學研究領域,因為亞里士多德將經濟學隸屬于家政學。“家庭財政”或王室貴族的財政,在西方社會里隨著民族國家的興起而逐漸演變,至中世紀末期,在意大利城邦國家里,財政已成為市民參與的“公共”問題。
公共財政的基本原理,我們在斯密的著作中可以查找。最近幾年,特別引起我的閱讀興趣的,是斯密的“法學講義”手稿。因為只在那里,特別是“手稿B”,清晰地勾勒出現代社會的“政府原理”——包括公共開支與稅收原理。當然,這些原理也出現在斯密后來撰寫的《國富論》當中,典型地,出現在第五篇“稅收”章節內。以下引述的,都是一般原理,除非中國境內居然沒有“土地”、“資本”、“勞動”這三類要素,否則我們邏輯地需要尊重這些原理。斯密指出:由于私人收入最終來源于他所擁有的土地、資本、勞動,國家課征于私人的每一稅種的稅入,最終來源也便是這三大要素。在這里,斯密闡述了賦稅的四項準則:
(1)稅負的平等原則。大致而言,一個人繳納的稅額應與國家向他提供的服務的價值成正比;
(2)預期的確定性原則。每一個人應繳納的稅額,應盡量地確定,而不是隨意的。納稅的時間、方式、數額,都應公布,從而民眾能夠對自己應繳納的部分有穩定的預期。斯密指出,哪怕稅負本身相當不公正,但與稅的不確定性相比往往是小得多的一種惡。當稅是隨意課征的時候,每一個納稅人都被置于收稅人的權力之下,收稅人可以加重他所不喜歡的人的稅負,或借助于恐嚇來索取禮品和金錢。所以,不確定的稅,“就會慫恿蠻橫無禮,……甚至原本不蠻橫也不腐化的人,變得腐化”。斯密又補充說,“這是從各國經驗中得到的教訓”。——我特別引述了這一段文字,因為這里報道的似乎是小事,卻很符合斯密的這一推測:在糟糕的稅收制度下,甚至原本不蠻橫也不腐化的人,也變得腐化了;
(3)繳稅的便利性原則。當然,這里的便利性是指對納稅人的便利性,而不是對官僚們的便利性。眾所周知,在中國,就個人所得稅而言,這一如此重要的原則卻處處不被尊重;
(4)稅耗節約原則。每一稅種都應盡可能地減少征稅額與入庫額之差,這一差額稱為“稅耗”。誰耗掉了這一差額?腐敗分子和官僚分子是罪魁禍首。此外,還應考慮稅制本身的不合理性導致的稅耗。這一不合理性的杰出案例就是所謂“拉弗曲線”——過重的稅率抑制了工作努力從而降低了稅入總額。斯密寫道:“所征稅收可能會使人不勤奮努力,使他們對可為許多人提供就業和生計的行業裹足不前。當它強迫人民繳納時,可能因此而使原本可利用來興辦上述行業的基金減少甚至消失。”還有,斯密指出:“收稅人員頻繁的訪問和令人討厭的核查,常使納稅人遭受許多不必要的麻煩、煩惱與壓迫……”注意,這里他使用了“壓迫”這一語詞。
現在我們來探討財政民主化的原理及其表達。第一原理就是:“民主監督下的財政,遠比無人監督或征稅者的自我監督來得更有效率且更具公平性。”不要忘記,導致美國“獨立戰爭”的是這樣一句平平常常的口號:“不納無代議的稅”(no taxation without presentation)。這一口號的適用性遠遠超越了西方文化的境域,凡是有獨立人格的地方,政府就很難有效地只收稅而不許納稅人有效地表達意愿。表達就是“presentation”,至于是否要成立“議會”,如開篇所論,其實是具體社會文化傳統內的表達形式問題,不是問題的本質。故我仍用“財政民主化”來概括這里闡述的基本要素。
財政民主化的第二原理是:“以開支定稅入”。這是各國的經驗,行之有效且合理。政府既要“開支”,就要公布為何目的而開支,于是全民皆知該項開支是否必要(從而為此是否應增設稅種或稅額),以及日后監督其稅入是否用于該項開支。這樣,我們的公共財政,就遠比我們在家庭財政里“以收入定開支”更有效率。
上引斯密四項征稅原則,合稱財政民主化的第三原理。最后是第四原理,所謂立憲原理:“由民眾來選擇合適的公共選擇機制,由后者決定稅種與稅負”。
有了基本原理,實踐者才可能尋找它們在中國社會的合適表達。
作者為本刊學術顧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