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民國三十五年,即一九四六年盛夏。我在南城虎坊橋小學畢了業,卻鬼使神差似的跑到東城內務部街來,考完試,也張了榜——那時可還是二中的教師們給學生判下分數的呢。這不是,我又到這北墻門外看榜,下方打了紅鉤兒,一眼就見了我的姓名,心才放下。可這校園,我畢竟是陌生的。
沒什么事可做,就想起小學的劉成業來。
劉成業比我大兩歲。剛上六年級么,有一天,我猛一回身,就見他竟留了寸頭,臉面上也修理得“盤兒亮”,可鼻子卻還有些大:肉鼻子。他公鴨嗓兒,又變了聲,說話粗聲粗氣的,鼻子底下竟有了細絨毛兒!也怪了,眼瞅著劉成業的兩頰上有不少小皰皰兒,人家說叫“粉刺”,即所謂“青春痘兒”了。可等一下課,別人快走完了,見劉成業還坐在最后那位子上發呆——好,就找劉成業去。
清早兒我從京_華印書局往北走,見有三間鋪面,叫做“徐蘭沅胡琴店”的。徐蘭沅,我聽父親說過,他可是鼎鼎大名,還給梅蘭芳先生操過琴呢。后又聽說往來都是京劇界拉琴的內行。等我拐了彎兒,見這東琉璃廠南,有叫“信遠齋”的,我進去喝上一碗酸梅湯,痛快——這木桶還是冰鎮的吶。再看北面有“戴月軒筆店”,早聽說戴月軒的孫子是我們小學同班,且隔代相傳呢,還聽說這小小戴月軒分明跟他爺爺一模一樣,剛說了多半圈兒,連絨毛兒也冒出來了。要再往東瞅,是個“一尺大街”,卻極短。而來到東北角兒,可就是兩間半鋪面——劉成業就住這糧店里頭。
天氣還好。進了糧店門內,恰有個年輕人,正給人家稱米面,我就說:“找劉成業。”這人沒抬頭,說“間壁兒”——準是山東人。進到里屋一看,先是有些暗,接著又有些亮了。靠西一小窗,下為小桌,也還透著光,不過“半壁江山”。哦,還有這輛28的自行車,緊貼北墻似的,本來就收拾得漂亮極了。見這劉成業欠了欠身,只說是“坐吧”,仍躺到單鋪上,神情卻愣著,向小窗外出神。我坐了下去,問旁邊那稱來人是誰,他眼皮也不抬,說是“親戚”,就沒什么話了。
不知怎么回事,我竟想起夏天班上有的男生偷吃櫻桃的事——那一枝枝的紅櫻桃來!
小學快上完六年級了,正是下午兩節課,由崔書府先生講作文——當時,教五、六年級學生的就必稱其為“先生”了。而崔先生心臟不太好,何況又趕上熱傷風呢。剛下第五節,彭寶義是班長,就上去跟崔先生說了什么,等到第六節,他說這堂課上自習。都快下課了,不知是誰,就在位子下拿出什么東西來,正巧讓王繼德給奪去-—一紅櫻桃,淺紅淺紅的,該流口水啦……等一下課,我回頭見劉成業,哦,還坐在那后排,可我剛收完書包,人卻沒了,準是騎上那漂亮的自行車,走了。
扯回來吧。我瞅著劉成業,就板著臉說:“你吃過櫻桃沒有?”他看了我一眼,沒說話。我轉過彎兒來說:“咱們班上不是有一個女生叫劉××的嗎!”他仍躺著,還望著那小窗似的,不說話。我就提醒他:“還有兩個女生,可是‘八大胡同兒’里百順胡同的呢!”劉成業卻樂了。我又說:“聽人家那個院里的‘媽媽’說過,至少要念到小學畢了業呢!”可他竟樂得不行了,只見他自己擠了擠臉上的小皰皰兒。我索性說:“別是你看上另一個班上的女孩子了吧?”劉成業轉回來,似乎盯了我一眼。我又說:“準是陳××!”劉成業呼地坐起來,狠盯著我,半天不說一句話。我大概撲哧笑了,就問他:“你可有人家的信物?”他還是不吭氣,我近一步問:“是不是‘櫻桃好吃樹難栽’啦?”這劉成業竟苦笑了:“就剩下我自己的‘信物’啦!”說著,他拉出抽屜來,是幾枝干了的櫻桃葉子,櫻桃呢,也早敗了……
民國36年暑假,即1947年夏末,我曾在大柵欄兒一個鋪子前,瞧見了劉成業,遠遠的,人群里怎么也看不到他了。不知為何,我又想起“櫻桃好吃樹難栽”了,可他會說“口難開”么?
2006年5月10日
于四塊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