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照片兒:我一歲整,禿腦勺兒,光著身子,“全須全尾兒”的,就來這假山石上啦。娘笑說:“是大北照相館給你照下的?!秉S樹林呢,曾給拿到江西景德鎮去,按原相片兒放大,再刻到瓷坯上,我的小人兒可就“畫”出來啦。又裝上中式小插屏,擺到了我桌前。連那小腳丫子還勾勾著呢。
黃樹林,北京人。他梳分頭,永遠是長大褂兒。我父母每做生目,他總要穿上紫坎肩兒,鼻子兩側卻有些淺麻子。見了長輩,人家也總要垂手侍立。我呢,是稱他為姐夫的,劉干媽卻小聲告訴我,這姐姐是前房的,你爸的前妻沒了,你娘是后續的。我心里明白,不言語不就得了么。
第一次給我的印象極深,是民國三十四年八月十五1日,日本無條件投了降。我也到前門外大柵欄兒門框胡同里去,要進來吃個“爆肚兒馮”,卻碰上姐夫黃樹林,且知道他離了婚。見姐夫仍梳著分頭,臉上有些淺麻子,穿著夏布大褂兒,正坐著吃爆肚兒呢。他是京劇界的本行:先給戲臺上打簾子,后在臺下管些正事??珊髞砭箾]了下文。今兒怎么就碰巧了哪。姐夫笑著站了起來,說我“長高了”。原來姐夫早去了西安,到一個京劇園子里做了對外的“大拿”。
隔年四月二日夜里,聽父親進門來了。我卻睡下了呢。忽地夢里似的就聽娘喊我說:“鐵子快來,瞧你爸他怎么……”我進去一看……才知道父親是腦溢血……
到了八月份,我正在北平二中初一放著暑假,黃樹林忽地來到我們家。姐夫去我父親的遺像前跪下了,磕了四個頭。娘讓他坐下……好像還是娘強笑著:“去瞧瞧你拿來的那個‘小小子兒’好了?!蔽揖拖屏撕熥?。姐夫到我的桌前來,真的把那插屏瓷像拿起,就那么赤身裸體的,連我也不由得笑了。停了停,我就問姐夫:“筱翠花兒,你還不去邀上他?”姐夫笑了:“別介,不能驚動人家,倒是有位還沒怎么掛上頭牌的角兒,坤角兒,剛二十出頭,我就從西安過來,一眼盯上了她!”我連說:“誰呀?”他說:“趙燕俠?!蔽覔u搖頭。他又說:“趙燕俠是宗花旦的,還聽說將來要拜大師呢!”我忙說:“是茍慧生嗎?”他又笑了:“猜不也能猜出來么。比如扮《玉堂春》,趙燕俠要由一本幾’扮起,就從《嫖娼》到《起解》《會審》至《團圓》,直到‘六本兒’煞尾,都是按著荀先生的路子。再有趙燕俠的臺風也不錯,特別是吐字規音,漂亮!”不會兒就昕娘說:“過來吃個便飯吧?!?/p>
次日后晌午,黃樹林姐夫又來了。還說要讓我陪他到東安市場北門,去“聽”吉祥戲院由筱翠花兒、侯喜瑞、孫毓堃聯袂扮演的《戰宛城》。我興奮之極,娘也就默許了。等來到東安市場東門,姐夫帶我到對面一鋪子里,請我吃面條兒。
到了傍晚,戲也開了鑼。許是姐夫要到那外管事的打了招呼吧,我也不管人家。盼呀盼的,反正總要盼到大軸兒一見曹操,即侯喜瑞,扮的“架子花”,來個“馬踏青苗”,還是曹操,殺了眾人,只可“割發代首”……才見姐夫早坐下了,正低頭小聲跟我說:“你瞧筱翠花兒,也就是鄒氏:雙眼皮兒,大眼睛,還那么水汪汪的呢?!帷箢^’,釵環叮當,還踩著蹺,漂亮極啦,卻又一身素,愁容滿面似的。丈夫死了,卻正思著春昵?!编?,記得姐夫說過,“筱翠花兒不是花旦么,以京白為主,作派潑辣風騷,還扮過玩笑旦。后來就融到了一塊兒——可他的嗓子很啞,‘趴啦’嗓子?!闭f話問,瞧那臺上有一帳子,旁一圍桌,且燈一盞,正是深夜了呢。那鄒氏怎么啦?我讀過“西施捧心”,鄒氏也心動了么?“她”似乎真捧了心呢。呦,有小耗子出來了,鄒氏一只手拿了絹子哆嗦著,另一只手又扎煞著一我驚說:“準是有人正蹲著藏到圍桌底下啦!”姐夫也笑了。反正鄒氏跟了曹操也就有染了。這不是么,孫毓堃,也就是張秀扮黑髯口的,把他嫂嫂鄒氏快要刺死的時候,“她”的釵環早丟了,卻穿著紅夾襖褲呢。又見鄒氏翻了幾個滾兒,硬是倒立著,我不由得竟站起來。姐夫就說:“這是筱翠花兒的‘烏龍絞柱’,俗稱‘滾釘板’,瞧,一共倒立轉了八個圈兒—這可是一個倒立又一個倒立呀!”可這時候,民國三十六年夏末,我還不知道筱翠花兒竟有四十四五了呢……
我正在吉祥戲院愣著神,見戲才散,姐夫卻不見了,準該去后臺請了安。筱翠花兒,即于連泉先生,跟馬連良等人是同輩的么。等姐夫回到前臺下,只說了兩句:“一是看望于先生,雖說他以‘翦無古人’,可也擔著心呢,二就是午前邀了燕俠到西安去,‘打泡兒’是全本兒《玉堂春》,還約定正好是中秋?!?/p>
開國不久,在京城我是?!奥牎斌愦浠▋旱膽?,特別是《戰宛城》和《馬思遠》。“她”扮“烏龍絞柱”,還踩著蹺,還是轉八個圈兒,至今無人能比,人稱筱派!
“文化大革命”來了,知道要關“牛棚”,我在宿舍一獨間里把這“小小子兒”硬是打個粉碎,半夜扔那垃圾堆里了。到“文革”后,我去了西安,卻見那戲臺早沒了影兒,正在那里放著電影。我沒問黃樹林姐夫,也沒問姐夫的后人,只悵然了一回。至于這小插屏,后來我換上國畫,仍刻著極好的雕花兒,烏光閃亮的,還擺在我的眼前!
趙燕俠呢,如今仍健在,她也該有七十七八了吧。她的《碧波仙子》和《白蛇傳·合缽》一折,是膾炙人口、余音繞粱的,吐音也極好,且早成了“趙派”。
2004年10月12日寫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