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之前鄉親們拉著我的手,
眼含熱淚讓我寫寫這些事情。
——篇前語
上墳
說是上墳,其實根本沒有墳。
侄子止住步,端詳思索片刻,用手中的木棍以自己為核心,嫻熟地在地上畫了一個圓之后說,老叔就在這兒燒吧,我們年年在這兒燒。那個圓是由壟溝壟臺構成的。壟溝積雪斑駁,壟臺豆茬林立,有幾片黑不溜秋滿目瘡痍的枯葉在圓內瑟瑟地抖著。
臘月二十八的風很烈。
深葬時,那根作為標記的木樁早已不知去向。二十幾度風雨二十幾度春秋,誰敢斷定這笸籮大小的圓下面就剛好安息著我的父母呢?可舉目四望,周圍百米之內盡是圈圈和紙灰,唯有足下這方土地冷清著、空白著。
也只好在這兒燒了。
父母生不逢時死亦不逢時。含辛茹苦饑寒交迫一輩子,死后連個墓都沒留下。如果早仙逝或晚仙逝幾年,這個世界都會聳立起一座證明他們存在過的土堆。
歷史上我家曾有過兩塊墓地。一塊在山東省的什么府,一塊在巴彥縣的某個鄉。山東省的那塊墓地,聽老輩人講埋得很不是地方,風水不好還犯些說道。似乎從打第一座墳塋在那里崛起,我家就沒太平過。小病小災不算,僅能說出口的就陸續遭到了戰亂、瘟疫、旱澇等惡魔的輪番襲擊。盡管這些災難絕非一莊一戶甚至是屬于整個民族的,但我家的損失總是鬼使神差地比別人家慘重些。那年鬧蟲災,鋪天蓋地的蝗蟲在左鄰右舍的秧田里嘴下都能留點情面,卻把我家僅有的幾畝青苗啃個精光。已近古稀之年的祖太爺仰天長嘆一聲,隨即將所有的家當換成一串銅錢,便率領全家跟著絡繹不絕的逃荒隊伍北進了。
與其說祖太爺此次北進的目的是躲避那場蟲災,倒不如說是逃離那塊墓地;與其說是為子孫后代尋覓生活的樂園,更不如說是替自己勘察理想的歸宿。他固執地認為,選處好陰宅比造個好陽宅重要得多。好陽宅只能寬敞明亮幾十載,好陰宅卻能輝煌燦爛一代代。因此,在漫漫的北進路上,他可謂費盡了心機,不知傷了多少腦筋、通過什么手段與一個手拿羅盤的河南人拜了把兄弟。河南人不是逃荒的,屬于跑江湖一類。跑江湖的人靠手藝吃飯,一般都不會或者說不屑于討飯。所以,有生意做就有飯吃,沒生意做就沒飯吃。沒飯吃的時候,祖太爺就號召全家勒緊褲帶,把討來或買來的飯菜勻出一份給他吃。有個頭疼腦熱感冒發燒什么的,更是令家里人百般照顧。祖太爺的情意終于打動了河南人的心,同時他的心思也沒瞞過河南人的眼睛。有一天他指著路邊一個光禿禿的沙丘對祖太爺說,那是一片難得的風水寶地,倘若百年之后您能安息于此,不僅后世子孫有好日子過,還能逢兇化吉,五輩之內定出大富大貴之人。言罷,給祖太爺深深地鞠了一個躬:世上沒有不散的宴席,咱老哥倆就到此分手吧!我想象不出當時祖太爺的那份激動,只聽長輩們傳說,他跪在地上給河南人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兩個人才揮淚而別。
從此,那個沙丘就成了我家的第二塊墓地。
陰宅選定,祖太爺在五華里之外的一個小村落了戶。不知是我家該時來運轉了,還是河南人當真有點道行,當祖太爺壽終正寢,尤其是幾個太爺和幾個爺爺的尸骨在那里井然有序地排開之后,我家的日子就蒸蒸日上了。不管租種的土地是好是孬,幾乎歲歲五谷豐登。糧食用不完,就換牛換馬買車買犁,到解放前夕已滾雪球般滾成了殷實人家。
大約是公元1945或1946年初夏的某一日,大伯父趟地,于田頭小憩時打了一個盹兒。朦朦朧朧見自墓地深處走來一位白頭老翁,老翁指著大伯父身邊正在吃草的幾匹馬自言自語道:此物是禍害,不殺也要賣。大伯父一激靈醒了,知道是南柯一夢,卻越琢磨越奇怪。地也沒心思犁了,風風火火趕回家,將夢中情景繪聲繪色跟家人復述一遍。那時候的人都迷信,一致認為這是祖墳顯靈先人點撥,就稀里糊涂地將那幾匹馬廉價處理了。事也湊巧,時隔三四年土地改革轟然興起,工作隊對租種土地的家庭恰是以家畜和家具的腿數定階級。我家因賣了那幾匹馬少了十幾條腿而僥幸劃為中農,否則,恐怕就成了幾十年也不得翻身的萬惡剝削階級了。盡管后來有人說,那天大伯父根本沒去犁地,而是拐到后屯他無話不談的摯友老私塾先生家里閑聊去了。所謂白頭老翁說的話實際是老私塾先生說的。其根據是老私塾先生屬于“秀才不出門便知天下聞”一類,對時局的發展看得很透,他自己早已料事如神地將很富裕的家敗壞一空。大伯父怕家里人阻撓,就編了一個美麗的神話。但是,老私塾先生不承認,大伯父也不承認,就糊涂廟糊涂神將那份功勞記到墓地上了。
也過了幾天好日子,也有了一次逢兇化吉,似乎河南人的三句預言已經實現了兩句。言之也怪,日月交替到吾輩李氏家族還真破天荒般出息個人物。只是恐怕河南人做夢都不會想到,他親自選定的墓地也就毀在了這個人物的手上。
該人是我的一個遠枝堂兄。18歲入黨,20歲提干,22歲榮升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兩年一個新臺階,自視前途無邊無際,越發一門心思撲在革命上。上面說破舊立新,他帶頭燒了掛在北墻上的舊家譜,帶頭劈了奶奶陪嫁的舊家具。仍覺得革命不夠徹底,又帶著一個班的基干民兵掘了那片墓地。祖太爺的棺木被吱吱嘎嘎地撬開了,三伏天一股陰森森的冷氣襲得人直往后退。待站穩腳跟定睛一看,在場者無不驚得目瞪口呆:百年陳尸輪廓依然,皮包骨骨銜筋,比著名的馬王堆女尸還新鮮幾分。往足下看有一汪微微蕩漾的清水,清水之上漂浮著一只碗口大的蟾蜍。那蟾蜍不知大禍將臨,還瞪著一雙好奇的大眼睛望呢!堂兄的舅舅是個小有名氣的半拉陰陽先生,方圓幾十里死個人什么的都往往請他到場,不僅對哭喪開光入殮安葬那套程序非常精通,據說倘若死者死的時間不對犯了說道還能畫符免災。他愣怔了片刻忙拉住堂兄的胳臂說:孩子,動不得,這是真真的金蟾穴呀,你就要當大官了!堂兄臉一板:什么我要當大官了?老腦筋!老迷信!老封建!隨即拂袖跳入墓穴,亂刀砍碎金蟾,利刃劈向陳尸,可憐祖太爺一副有模有樣的遺體頓時變得七零八落。然后,和前后左右簇擁他數年的眾子孫之遺骸一起,被殘忍地拋進了村東頭一個廢棄的黃土坑里。
千年沙丘又恢復了本來面目,仿佛歷史的長河在這里打了一個旋兒,又義無反顧地向前流去了。而一年以后堂兄卻一病不起,周身皮肉一塊接一塊腐爛。打了上千針青霉素,喝了上百服中草藥,終沒活過來。族人痛苦惋惜之余,無不說是“報應”。我對此事也深感不解,參加工作后,有一次與一位醫生朋友閑聊。他沉吟半晌說,聽其癥狀,倒好像是酒精慢性中毒。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堂兄自從升官以來,前呼后擁飯局不斷。他又是半斤八兩不醉的主,常常代表整個班子沖鋒陷陣。特別是腦袋一熱掘了祖墳之后,他也是又悔又怕,三天兩頭就夢見祖太爺齜牙咧嘴地向他撲來,以至折磨得他每晚必須喝得酩酊大醉方敢入睡。如此這般久而久之,也是肉體凡胎的他哪有不中毒之理?看來,所謂“報應”只不過是“巧合”而已。
我的父母相繼去世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那時侯,那片沙丘早已滄海桑田為一家磚瓦場,(隨著地形地貌和地層結構的被破壞,祖太爺尸骨百年不腐的奧妙必將成為千古之謎)只好就近安葬在村前的一座亂墳崗子里。幾年之后分田到戶,亂墳崗子也有了主人。主人貼出告示,限所有墳主十天之內處理掉墳塋,或深葬或遷移。否則,誤了農時須賠償一切經濟損失??v觀十里八村均有類似的告示,哥哥來不及與我商量,就匆匆忙忙將父母深埋了。
世事難預料。1989年冬天我們村子又死了一個老太太,老太太的兒子靠跑運輸發了財,此人平時對老太太并不孝順,打打罵罵是家常便飯。死后,卻裝出一副孝子的模樣,花重金買了一塊墓地。從此,不管是什么地方死了人,只要給他塞上重金,就可以埋葬在那里。實際上,是做起了死人買賣。
給父母燒完紙,我隨侄子看了那塊墓地。那塊墓地已初具規模,高高矮矮聳立起近百座墳塋。望著那些墳塋,我的眼睛突然有些濕潤。是為父母逝世太早沒能在那里占有一席之地而悲痛,還是為這片黝黑肥沃的土地又好端端地長出了一個個腫瘤而難過,一時也說不清。
河套
回到老家的次日,我就迫不及待地想到河套玩玩。
家里人阻攔說,你別去了,去了會失望的。
我不知道怎么會失望。他們解釋道,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挖掘成了養魚池,凡是長草的地方都開墾成了莊稼地,已經絲毫沒有河套的影子了。
這就更加促使我非去看看它不可。
果然如此。望著那已經不是河套的河套,我像憑吊一位故去的恩人般沉默了很久。
或許是感情的偏頗,人對故鄉的景致都有一種偏愛的緣故。二三十年來,我游覽過不少名山名水,總感覺哪里也不如我們老家的河套,盡管它連縣志都沒上過。
那個河套曾經野花片片芳草萋萋湖泊點點禽獸群群。
在姹紫嫣紅千姿百態的各類野花中,鶴立雞群的是百合和萱草。百合的花赤得純正開得持久,根部還是名貴的藥材。萱草的土名叫黃花菜,花像金色的嗩吶,嗅著芬芳撲鼻,烹后清香可口。
高高矮矮的草多達幾十種,最有名也最有實用價值的是小葉樟和烏拉草。烏拉草是東北三大寶之一,用木制的榔頭捶打后絮進鞋殼兒,人走在數九寒天中腳卻沉醉于溫暖的春光里。小葉樟是建房造屋的上等材料,拌上泥擰成拉哈辮可壘墻,比磚墻坯墻都牢固;沾上水掐頭去尾能苫房,夏不漏雨冬不透風,既美觀又耐用。所以,有人又直呼它“苫房草”。
大大小小的湖泊星羅棋布,令人心曠神怡的是蓮花泡和菱角泡。被詩人譽為“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因受氣候的限制,在黑龍江實屬罕見,而它們卻在那個泡子里開得蓬蓬勃勃。關于此事還有不少美麗的傳說呢!浪漫主義的說法是,很早以前七仙女常到這里洗澡,見這里天也藍藍水也清清,就是沒有一朵鮮花作點綴,顯得少了不少情趣,便背著王母娘娘偷來了蓮花種子。現實主義的說法是,元明年間,有一伙山東流浪漢在岸邊小憩,不小心從口袋里撒落了幾粒蓮子。恰巧有一只打魚郎飛來,含在嘴里咬了半天沒咬動,就一氣之下吐進了湖里。總之,這關東人很少見的尤物,莫名其妙地在那個泡子里扎了根。蓮花不僅花朵端莊秀麗,果實和莖部都含有多種維生素。菱角是世界上最團結的植物,根牽根葉連葉,盛夏時節整個菱角泡綠油油一片。蜻蜓蝴蝶成雙成對地在那里翩翩起舞。有些小鳥不明真相也來尋歡作樂:體輕的,葉子搖它也搖葉子擺它也擺,身不由己地跳起了水上芭蕾,直到筋疲力盡;體重的,一下子跌進了綠色陷阱,落了個落湯雞樣之后,奏著一串兒意味深長的哨音飛走了。菱角的果實呈標準的三角形四角形及五角形。含淀粉高的干面干面,含淀粉低的甘甜甘甜,是我童年最喜歡也是僅有的零嘴兒。
至于禽類獸類到底有多少種誰也說不準。禽類隨處可見的是野雞野鴨,在繁殖期有人一天竟拾到近百枚它們的卵。在這里值得一提的是,河套里有一種極小的鳥,我們不知道它的學名叫什么,鄉親們都喊它“小不點”。小不點小到什么程度?這么說吧,它的窩都筑在蒿稈上。有一次我打柴禾抓到一只,準備放在蟈蟈籠里養著。那個蟈蟈籠有一個拇指大的洞,我一轉身竟讓它逃掉了。后來我學地理知道世界上最小的鳥是蜂鳥,我估摸它恐怕就是中國乃至亞洲最小的鳥了。獸類三五成群的是兔子和貉子。兔子肉很有意思,摻在雞里是雞味摻在鴨里是鴨味。如今人們將其喻為一些活不出自己滋味放蕩不羈的女人,不知是否與此有關。貉子最珍貴的是皮毛,做成的帽子和大衣可與赫赫有名的狐貍制品媲美。逮貉子有個訣竅,只能用手抓不能用腳踢,據說一踢它的“襠”便開了,任你是飛毛腿也很難追上。
這些花草這些湖泊這些禽獸,不僅把默默無聞的少凌河裝點得分外妖嬈,也使近在咫尺的我的村子充滿了誘惑力。從解放初到現在,短短半個多世紀時間,它就由原來的十幾戶猛增到了二百余戶。我們家是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走了不少關系才搬去的。臨搬前,父親就對一個朋友喜盈盈地說,那個河套是個聚寶盆,要吃的有吃的,要燒的有燒的,要用的有用的,就是再災害個十年八年也照樣活下去。蓋房子對咱們農民來說是一件大事吧,在那里也不費吹灰之力。當時我尚年幼,正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季節,最看好的是河套里的景致,認為它是天然的游戲場。事實也確實如此。在沒有蹺蹺板和蹦蹦車的窮鄉僻壤,它是故鄉人世世代代的搖籃。倘若提起發生在河套的趣事樂事,我這個年齡段以上的眾鄉親,拉出一個就能滔滔不絕地講個三天兩日。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歷史。
假如挖掘的養魚池開墾的莊稼地,真的為社會創造出了可觀的經濟效益,那么這個河套犧牲得也算壯烈。
遺憾的是,恰恰相反。
承包那片莊稼地的是我的一個老同學。提及此事他眼淚汪汪。辛辛苦苦耕種了十幾年,不僅絲毫沒有得到回報,反而欠了一屁股債。1998年那場舉世聞名的大洪水不說,就是風調雨順的年頭,也往往是顆粒不收。
承包養魚池的那位我不認識,是招商引資來的一個暴發戶。據說投進去的幾十萬元巨款,也都打了水漂。
我說你們是不是沒管理好啊?
老同學搖搖頭,主要原因是地勢比周圍低得太多,只要下點雨四面八方的水就匯聚到這里。三伏天雨水又勤,養魚池哪有不決堤莊稼地哪有不灌包的道理?
我知道他講的是事實,可村中幾位老年人卻異口同聲地對我說,這是老天爺對人類貪得無厭的一種懲罰!其實,受到懲罰的決不僅僅是他們兩個承包人,整個村子乃至十里八村都是受害者。小孩兒沒有了放牧童年的場所,餐桌上沒有了色味俱佳的野物,身上沒有了貉皮帽子貉皮大衣。尤其是蓋房子再也不像父親說得那樣輕而易舉了,因為沒有了小葉樟,壘墻需要買紅磚,封頂需要買鐵皮,很多人家都因此負了債。
我對老同學的未來很擔心,就問他以后打算怎么辦?
老同學回答得很干脆:廢棄!我們兩家都商量好了,越干陷得越深,再干下去就有傾家蕩產的危險。另外,上邊也有這個意思,準備收回去再讓它恢復成河套,將來開發個旅游區什么的。
我忍不住笑了,真想告訴那些決策者:大自然不是馴獸師手里的猴子,任你吆三喝四;更不是魔術家面前的道具,隨你變來變去。一塊打碎的鏡子尚且難以重圓,何況幾千年甚至上萬年形成的地形地貌!即便你有權力調動千軍萬馬,再造出一個人工的河套,那些花草那些湖泊那些禽獸,歷經了這場大浩劫之后,還敢重返它們的故鄉嗎?
老井
多少年老規矩沒變,正月初二仍是拜親訪友的日子。一年欠下的感情債要在這一天償還,也似乎只有在這一天才能還得清。
這天,太陽剛剛露出粉紅色的笑靨,姐姐就把外甥喊了起來,指著柜蓋上一個大紅包說,給西院你劉叔家送去,咱家井壞了,去年用人家半冬水。
外甥洗把臉,很乖地走了。
姐姐年逾古稀的公公,望著外甥的背影卻長嘆一聲,這年頭,吃口水還欠人情,那口老井不填該有多好,作孽呀!
我已經十幾年沒回老家,聽了老人的話,才知道那口老井已經永遠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心,也禁不住一陣酸楚。
準確地說,這個“老家”是我的第二故鄉。60年代初我隨父母遷徙至此,已經七八歲了。到這里聽到的第一首民謠就是:白家嶺白家嶺,禍在桶福在井。當時,我只知道白家嶺是這個村子的名字,并不解民謠的真正含義。
漸漸才明了。
原來,很早以前,白家嶺的人清一色姓白。白氏家族是一個極其興旺的家族,擁有房屋百余間良田近千畝。日本鬼子侵占東北時期,族中有一人不小心染上了鴉片癮,且瘟疫般一傳十十傳百,大煙桶眨眼間就像煙囪一樣開遍了整個村子。到土地革命之時,不僅所有的成年人都抽成了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家家也都抽成了叮當作響的鐵桿貧雇農。而幾戶靠省吃儉用艱苦奮斗買了他們的房、買了他們的地、給他們做了幾代長工的真正貧雇農,卻紛紛被劃為地主或富農。白氏家族一躍又成了這個村子的領導階級,直到現在擔任書記、村長、會計等重要職務的仍多是他們。中國農村的這段歷史是否公平我無權亦無意評說,我要講的是這首民謠前半句的不準確性。實際,大煙桶不是禍了白家而是福了白家。
后半句卻是千真萬確的。
那口老井是我們村子唯一的一口井,年齡比我們村子還大。據說在它誕生之前,曾有幾伙逃荒者流浪漢,見嶺下花草繁茂土壤肥沃,便想安營扎寨長期生存下來。而生存的首要條件是有水吃,可他們打出的井,不是滴水皆無,就是苦澀難咽,最后只好都戀戀不舍地走了。奇怪的是,白家祖先卻在這里一舉成功,并且一鉆頭鉆穿了九個泉眼。九個泉眼的水脫韁野馬般一齊噴射而出,在燦燦陽光的映襯下,如倒掛的七彩瀑布煞是壯觀。見狀,打井人又慌忙跳進去不知用什么絕招堵死了八個,剩下的一個水量仍無比充足。從此,他們就在這里安居樂業了,并給村子起了一個很霸道的名字:白家嶺。
事實上,老井福了的不僅僅是白姓一家。半個多世紀以來,村里又陸陸續續增加了幾十個姓氏。千八百口人、千八百頭(只)畜類和禽類都靠它活命;一遇旱年,村子周圍千八百畝莊稼也要靠它灌溉。老井的水晶瑩清澈,味道純正。喝一口,尤其在烈日炎炎的夏季喝一口,直沁心肺渾身舒泰,是現在任何一種祛暑解渴的東西都無法與之媲美的。70年代初村里有位下放的右派,曾說老井的水含有多種對身體有益的礦物質,倘若用它釀啤酒或做飲料都能賣上好價錢。當時人們都當笑話聽,如今想來絕非無稽之談。大約十五六歲那年臘月,我跟幾個小玩伴兒上縣城辦年貨,臨歸前在候車室里和乘務員閑聊。當她得知我們都是白家嶺人時,仔細端詳我們半晌然后嘆道,早就聽說你們村子有一口好井,果然名不虛傳。那井真養人,瞧你們個個白白凈凈細皮嫩肉的,哪像農村孩子!縣城距離我們村子120多華里,由此證明老井不光水好吃知名度也是極其高的。
每逢春節,都有村民主動地在老井旁貼一副對聯。其中有一副至今我還記憶猶新。左聯是:轆轤搖來朝陽;右聯是:扁擔挑走月亮;橫批是:天天如此。此聯雖有些夸張,卻也道出了老井當年的興旺景象。幾十年前的鄉下人,一般都是伴著雄雞鳴唱起床隨著小鳥歸巢就寢,而我們村子卻十次有八次,是在轆轤吱扭吱扭的音樂聲中醒來及入睡的。我曾讀過一篇題為《南方的井》的散文,文中說:“南方的男人疼女人就把女人關在家里頭,南方的井,就成了南方女人生活的一部分?!蔽覀兝霞业哪腥饲∏∨c此相反,或許他們歷史上就很少到外謀生的緣故,凡是疼妻子的丈夫是絕對舍不得讓女人上井沿的。這樣,挑水就幾乎成了男人的專利。因為他們白天要到大田里參加勞動,所以大多都是利用早飯前和晚飯后的這段時間挑水。往往十幾個甚至幾十個男人不約而同地集聚到老井旁,邊排隊,邊閑聊,那些手腳閑不住的半大小子還常常邊打邊鬧。不僅枯燥笨重的體力活在說說笑笑中輕松愉快地完成了,從某種程度上講,還溝通了感情加深了了解,縮短了心與心之間的距離。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村子的人相處得一直比較融洽,即便在“文革”期間也如此。不知這與同飲老井水有沒有關系,反正,誰和誰鬧了別扭,勸解的人第一句話就是:都是喝一個井的水長大的,有啥解不開的疙瘩呢!聞之,矛盾的雙方就會很快煙消云散化干戈為玉帛。
其實,老井最熱鬧的時候是一年一度的元宵節。我們家鄉一帶上元之夜大致有兩項活動:一是撒燈二是滾冰。所謂滾冰就是人躺在冰面上骨碌幾個回合,言稱能骨碌來好運氣。松花江和少凌河都與我們村子咫尺之遙,冰面也光滑潔凈,可鄉親們卻偏偏選中了老井。說是老井的冰除了能給人帶來吉祥外,還能消災去病。在這一天,夜幕剛剛拉開,村里的男女老少就燈籠火把地傾巢出動了。井沿的冰都是挑水和飲牲口時不慎灑落的水結成的,有的地方凸凹不平,有的地方料峭如壁,可人們仍滾得興致勃勃有滋有味。一些人自己滾了不算,還要當作一份貴重的禮物送給躺在病榻上或搖籃里的親人,據講只要在他們身上摩擦一番也能起到同樣的效果。
有人把故鄉的水稱為母親的乳汁,我認為這是世界上最恰當的比喻了。一個人無論出息到什么程度流浪到什么地方,跟母親一樣難以忘掉的就是老家的井。擁有優良水質和神奇色彩的老井,更是無時無刻不牽動著游子的心。我參加工作以后,老井到底多少次入夢已無法數清,只記得其情其景一次比一次栩栩如生,一次比一次活龍活現。我一向不怎么相信夢與現實背道而馳的說法,誰料這次卻不幸應了某些釋夢者的論斷。
聽著老井被填的經過,我也禁不住和老人一起憤慨起來。
村支書見一位水平和資歷都與他相差無幾的同事,當上了主管農業的副鄉長,心急如焚,便四處預測自己的未來。有個風水先生說,你家住房若建在老井之上定能飛黃騰達,別說小小的副鄉長,將來就是副縣長也得聽你調遣。書記不解,他繼續指點迷津,在凡夫俗子看來老井底下是九個泉眼,實際那是九條白龍啊,此乃真正的藏龍臥虎之地也。
于是,書記毅然決定毀滅老井營造私宅。他哄騙村民說,老井已跟不上歷史前進的步伐,一家一井是社會主義新農村的需要。有個敢于仗義執言的村民堅決反對。他指著那人的鼻子道,老井本是我家老祖宗留下的遺產,你無權干涉!
新房很快蓋起來了,也很快變成了舊房,村支書依然是村支書。悅耳的轆轤聲卻永遠聽不到了,取代它的是家家廚房里鐵與鐵摩擦出來的噪音。冷眼望去社會確實向前邁進了一大步,只是仔細品品少了許多故鄉的味道。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