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每次來,事先都不給通知。有一次,我正在大街上走,看到迎面走來一位老頭,像極了我的父親,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看到他老遠地向我招手,并且喊我的乳名。果然是我的父親!父親說,坐上午的火車來的,敲了好半天門沒人開,估計不在家,于是就在街上走走。我說,您大老遠過來,萬一我們出差了怎么辦。父親說,帶了錢還怕住不到旅館。
父親是出了名的酒癡,他的喜怒哀樂能用一只酒杯裝滿。在家里,他常常獨斟獨飲,若遇對手,必有一方喝得爛醉。每次來我這里,我都會給他老人家買一瓶好酒,吃飯時,有時候我忘了給他拿酒,他便坐在飯桌旁等候片刻,確定我真的忘了,就自個兒從櫥柜里拿出上回喝剩的酒,一口酒下肚,眉頭便舒展開來。喝得多了,就說一些鄉里的趣聞軼事,誰家婆媳不和,誰家兒女不孝,誰家的屋場不好從而一年到頭背時事不斷,誰家做生意發了財……平常,父親是沉默寡言的。
才住兩天,父親就要回去,他說,棉花要打藥,水稻還沒施肥,村里還要開個什么會,張三李四爭界址打架扯皮等著他去調解……我知道父親是不習慣我這里的環境。他說,住在城里很難受,像關在鳥籠子里,除了看電視就是睡覺,而且白天的電視沒有“正片子”。有一次,他拿著遙控器,要我給他調正片子,我調了幾個頻道的電視劇,他都不滿意,聞我有沒有穆桂英掛帥、薛剛反唐或者姜子牙之類的。他認為樊梨花的本事最狠,有捆仙繩和乾坤袋,還能撒豆成兵。我說這些神話故事大都強調因果報應、個人英雄主義和忠君思想的矛盾沖突,現在的正片子不興拍這些,而且虛構的成分比較多,父親卻認為歷史上確有其人其事。他認為現在的電視才是“亂作的”。我爭不過他,我也知道他下了決心要走,強留也留不住,只要他住得感覺不舒服了,就拿莊稼地里的農活作托詞,拿他沒辦法。讓我奇怪的是,父親從來就不是一個稱職的莊稼人,他幻想著種地也有捆仙繩或者撒豆成兵才好,總是指望那些莊稼自己乖乖地長。父親是個很要面子的人,收獲季節,有人問他收了多少麥子他總是在實際數量上多講幾百斤。為此母親不止一次地責怪他,父親卻從不頂嘴,并且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聽,等母親罵完了也累了,他陰陽怪氣地冒出一句笑話,母親忍俊不禁,天空又是一片晴朗。
父親的心智和精力大都花在公益事業上,修橋鋪路,飲水灌溉,調解糾紛。父親總是那么的古道熱腸,別人求上臉的事,父親就是一個“不”字說不出口,多難的事也硬著頭皮幫人辦。有時候父親帶一些不認識的人到我這里來,有些是想找臨時工的,有些是想辦更難一些事的,父親心軟,應下來后就往我這里帶。我耐心解釋,找臨時工的事,有時還能幫得上忙,調動和升遷之類的事,我們沒那么大的本事。父親就一臉的不高興,說;“人家都講,機關里的人本事大,什么事都辦得好?!彼X得對不住求他幫忙的人,怪我不給他面子,招呼也不打,就悄悄坐火車回去了,害得我們滿街找人,最后打電話給縣城里的一位朋友,她到我老家跑一趟,父親像什么事也沒發生過似的呆在家里優哉游哉,而我接到朋友的電話已是深夜。好長一段時間,我為這件事感到內疚又感到痛苦。父親的臉面沒撿起來,鄉里鄉親的也得罪了,可是,這些事并不是他們想象的那么容易,真的辦不到。從那以后,父親也不再輕易許諾人。
父親在鄉里是很有威望的,鄉里鄉親的民事糾紛都要他說公道話。我勸他好好享清福,別管那么多閑事,自找煩惱又是何苦呢?父親卻很嚴肅地說,這哪是閑事,鄉里人有個磕磕碰碰的,幾句公道話就消了氣,再說,人家信得過我,我能看著不管嗎?父親儼然一位德高望重的鄉紳了。
有好幾個月,父親沒來城里走一走了,原來村里在修公路,他脫不開身,買炸藥,籌集資金,檢查公路質量,一天到晚忙忙碌碌,有人說他是村長助理,有人喊他村委會顧問,其實他當了二十多年的小組長,去年讓給了年輕人,多少有一些失落感,如今又有了這么多的“頭銜”。事實上,什么頭銜也沒有,他也樂意干。什么事也沒有,才真的讓他失落。
原載《風景的輪回》卓今 著作家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