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的隕滅
壹
我第一次聽說莎切兒這個名字時覺得很奇怪。為什么她的父母要給自己的女兒取這么奇怪的名字。后來聽說她的父母在英美工作過才理解莎切兒一定是取自于英文名字Thatcher。她的父母希望自已的孩子能成為英國鐵娘子首相撒切兒那樣的人物。莎切兒是在華盛頓郊區的一個幼兒園長大的,但她的英文據說已經快忘了。我的一個做生意的朋友想帶她來見我,因為她的母親正在為她的前途擔憂。不用說,她是一個小棋手。
我那時候正好賦閑在家。經過二十多年的棋壇征戰,我拿了無數個圍棋冠軍,并兩次稱雄世界棋賽。無奈生不逢時,偏偏遇上韓國的曹李師徒,我剛剛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打敗了百年未遇的天才曹師傅,又碰上千年才有的奇人李國手。假如曹師傅的棋才華橫溢,像一首大氣磅礴、壓倒日本超級九段的交響樂,李國手的棋則如漫漫無際的宇宙黑洞。在頂峰時期,我可以笑傲江湖,打遍天下無對手,卻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止步于李國手的銅墻鐵壁。我們兩人都以精密的算路和官子見長。遺憾的是我比李國手年長十歲。每到最后關鍵時刻,我都因為時間不夠而輸他半目。李國手的大半世界冠軍就是以這微弱的優勢從我和其他棋手手里搶過去的。
時間長了,居然對圍棋充滿厭惡,感覺就好像被一個我所傾心的女孩子一次又一次的耍弄,既邀約我幽會又在最后一秒來電話取消。從來不給理由。國內的輿論也敵意漸起,好像我輸了全因為我意志不夠堅強,工作不夠努力,生活不夠檢點。我從來認為圍棋不是宣傳工具。中國棋手贏了日本九段并不證明中華民族高于大和民族;反之,輸于韓國少年也不等于我們變成了小漢民族了。
當年“民族英雄”繼老聶之后在中日圍棋擂臺賽中大顯身手,這是他自己努力的結果。從軍受傷坎坷而傳奇的經歷和他的家庭背景使得“民族英雄”棋風大勢磅礴,敢取敢合,壓倒了講究棋道的日本人。居然有一次從先鋒殺到主將把六位九段殺得片甲不留。誰知他的勝利變成了民族和國政的勝利,各種嘉獎不提,他居然變成了國家領導人的私房棋友了。當然,他輸了的話,那自然于民族和國政以及他的棋力下降無關。光線太暗,感冒發燒,第一次去吉隆坡參加鐘氏杯決戰在泰國機場迷路都可以當作理由。
我們已經不能老老實實地說:我輸了,是因為我的水平沒有他高?;侍熘拢粋€代表已經站起來的中國人的棋手怎么能說這樣的話呢?
輸給日本棋手情有可原,人家畢竟是重賞之下多有強手,何況有些棋手根本就是華人;贏了小日本那真是可歌可泣了。倘若敗于小國寡民的韓國人,那可是奇恥大辱。于是,在“民族英雄”之后,我便成為人民公敵了。再加上我生長在重視個人發展的江南,贏棋我不會連我爸爸的情婦一起感謝,輸了,我也不會指東罵西,推卸責任。圍棋是一種競技的游戲,輸贏是個人的事。
李國手稱雄世界就是因為他棋高一著。我的直言直語,得罪了一些記者。他們便趁機報復。造謠誣蔑不說,居然公開在報紙上稱我為“鬼劍”。影射我的贏棋,都是靠不正當的鬼怪之手所得。其實我的棋風比較輕靈,新穎。常人所走的棋,我能不走便不走。這個習慣也促使我想得比一般棋手深。喜歡走出其不意的棋也是韓國棋手的特點。但在我之前,還沒有一個棋手被如此公開用侮辱人的綽號來稱呼的?,F在這些記者甚至在春蘭杯比賽中也敢造謠。中國棋院拿了國家和棋手三分之二的獎金,應該做點事,嚴禁這些下流記者和他們的報紙采訪屬下棋手。
在這種形勢下,我慢慢淡出棋壇,讓那些小龍小虎們去掙扎吧。李國手過了三十歲也會慢慢衰老。
朋友告訴我說莎切兒的棋別具一格。許多高段棋手不愿教她,因為她不聽話,往往堅持己見。但她的成績卻非常出色。聽說她在美國時和一個韓裔職業棋手常常對弈,勝多輸少。又參加過權氏道場的夏令營。在網上下棋時,還贏過一個九段。贏九段我不奇怪,我們有的高段還下不過業余棋手。但朋友的下一句話卻引起了我的興趣:“這孩子下黑棋第一個子,從不放在四個角上?!?/p>
“這怎么下?”我問。
“她還勝率極高?!?/p>
“帶來讓我看看?”
我對女棋手不抱太多希望。她們到了十六歲左右,往往不進而退。芮乃偉在棋上至少要比一般男棋手多花一倍的時間。可是我的朋友在手機上問莎切兒愿不愿意來,她居然讓我去。雖然我處于低谷,卻還沒有碰到過一個棋手對我如此無禮。要知道我是中國唯一一個拿過兩次慢棋世界冠軍的人。我也是在國際棋壇上唯一一個對韓國的曹、劉有明顯優勢,對李國手有真正威脅的人。我在國內的許多紀錄尚待打破。而這個女孩居然讓我去找她!也許我的朋友夸張了她的棋力。我沒有作聲。我的朋友卻為她道歉。說她是在美國被慣壞了,變得沒大沒小。
開車回酒店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了她的手機號碼——朋友撥號時,我在一旁看見的。
“找誰?”她問。
“rrhatcher?”我前妻剛去美國留學時,我還一本正經地學過幾天英文。
“Speaking!”
“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鬼劍!”
“你怎么——?”
“你講話有浙江口音。我看過你的講棋,boring!”
我知道自己口才不如“民族英雄”,但被一個女孩子痛批單調,實在難受。
“為什么不愿見我?”
“當然想見你了。但我必須完成今天的功課。”
她告訴我明天下午她會去市少年宮與從北京回家探親的國手及國少隊隊員手談。我現在是國少隊的教練。所以我想看看她的比賽。其實我最恨好為人師的人。我們的“民族英雄”把所有他指導過的人都認定為他的學生。日本和韓國都有嚴格的拜師儀式。李國手的老師教導過無數棋手,但他只有一個學生。中國人莫名其妙地把某個熱愛中國的日本棋手當作所有中國棋手的老師。盡管他曾經稱我為天才,我從不認為他是我的老師?!懊褡逵⑿邸碑斈暌苍浌芙踢^我們這些小棋手,但我不認為他是老師,因為我不是他選的。他是個好兄長及助教。中國的大人物喜歡桃李滿天下,看看曾國藩的湘軍,老蔣的黃埔軍校,以及毛澤東的紅軍各大方面軍。
牢騷歸牢騷,我還得保住自己的工資。再加上面對權氏道場的李、崔、宋,及樸,中國的頂尖棋手的賣力反而相對下降,我至少也得出點力。發掘、培養幾個天才也是我保持自己棋齡不老的一種辦法。
貳
市少年宮已搬到西郊。為我的圍甲隊拉贊助與幾位生意朋友吃飯,去晚了,一大堆人已圍著常昊和當地的一個少年冠軍看他們手談。臼老師來回走著看他的學生們與國少隊隊員征戰。他不停地搖頭。在一個角落里,我看見我的最得意的隊員——不能算我的學生——正準備與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對弈。這孩子長得不算漂亮,卻非常清秀。短發,細眉,一雙專注、明亮的眼睛。她看見我便微微點頭。臼老師告訴我他實在是看在她母親的面上才給她一次機會。女孩下棋快下瘋了。她的母親為了她的前途才海歸的。她是個研究長江的學者。
“但是——”他搖了搖頭便走開了。似乎對她不抱什么希望。
莎切兒取了一顆黑子,輕輕地放在棋盤的中央,不,不是中央,而是天元左一路。我從來沒有看見職業棋手這么下的——盡管日本的山下敬吾和韓國的“術木”最近嘗試過天元布局。像是被雷電一擊,國少隊的小蔣幾乎跳了起來。莎切兒那對黑黑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小蔣回頭看見了我。我向他點一點頭示意他繼續下。這是胡鬧了。金角銀邊草肚皮,當年吳清源在日本就是因為黑棋第三步下天元而激怒秀哉名人和他的徒弟們的。這孩子居然把黑子放到天元左一路,等于是讓一個子。就算她有國少隊的水平,她也無法贏這盤棋。須知小蔣在最近的圍甲賽中贏過包括“民族英雄”、常昊等幾個高段棋手。
小蔣在思考了十分鐘后把他的白子放到右角上。
莎切兒出手奇快。她的第二三手下在左邊的星位上。不久,兩人便進入激戰??梢钥闯錾袃核懵废喈斁殹P∈Y打入左邊的白子因為天元左一路有子,正好被征,只得向下逃出。他也意識到自己不應該跟著下快棋,便放慢了速度。莎切兒現在是絕對優勢。她只要利用對方的弱點,搶逼幾個大場,小蔣就該認輸了。但她得寸進尺,要吃小蔣大龍。兩人進人生死相關的打劫。這個劫假如小蔣打輸了,這盤棋就完了。贏了,他還有一些希望。
小蔣也是臼老師的學生。這個圍棋班出來的棋手基本功極為扎實。是標準的本格派。在中國棋手面對韓國棋手屢戰屢敗的形勢下,有人聲稱應該放棄這種“上海男人”的棋風,與韓國人混戰。這是外行瞎起哄。上海男人及棋風相近的江浙棋手在中國戰績輝煌。所以以小蔣的根底,拼官子應該是有優勢的。
我粗粗算了一下,兩人的劫材相同。就看誰少犯錯誤了。莎切兒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小蔣卻是滿頭大汗。
這時,小蔣叫了一個劫,就在他的白子剛落在棋盤上,他似乎是意識到了莎切兒可不應。他迅速把白子往左移一格。這樣莎切兒就不得不應了。
“不得悔棋!”莎切兒的小手緊緊地抓住他的手。小蔣的臉漲得通紅。
圍在常吳身邊的觀眾蜂擁而至。臼老師問怎么回事。小蔣辯解道他因為看見自己的白子不是落在交叉線上,他只是想把棋子挪挪正。莎切兒不同意他的說法。
“這個女孩是誰?”有人在問。
被問的人搖了搖頭。
臼老師眉頭緊皺。他看著我。
我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嚴重性。悔棋是個不能容忍的壞習慣。訓練國少隊時我從沒聽說過任何人有悔棋行為。像臼老師和我這樣的職業棋手是不容許有前科的人呆在我們的團隊里的。作為一個被眾人看好的未來的抗韓英雄,小蔣其實是把這盤棋當作回報老師的指導棋來下的。可是面對一個棋風張狂的無名小女,小蔣失態了。假如這事傳出去,小蔣就完了。要知道這孩子的父親辭職在上海打了三年苦工才把他培養出來。他的母親重病在家,還靠撿廢鋼鐵掙錢支持他。
女孩的眼睛盯著我。
我示意其他人都離開。臼老師很著急。畢竟這是他的學生。
我低聲說小蔣也許是想把棋子挪正,但他不應該再去碰那個子。這盤棋就算他輸了。小蔣表示同意。
女孩盯著我的眼睛慢慢地張大了。過了許久她對小蔣說:“你應該認錯!”
小蔣惶恐地站起來,他的眼睛從臼老師的臉上轉到我的臉上。那些觀眾站得遠遠地看著我。
“莎切兒,他已經認輸了?!?/p>
“他悔棋是個事實。你看見的!”
我無法忍受女孩的那雙清澈的眼睛。它們使我想起西部湛藍的天空,沒有一絲的污染。我掃了一眼棋盤。臼老師的目光里充滿了期待。這是在他的棋場,是他的學生,他的名譽。假如是油滑的“民族英雄”,他一定會左右逢源。打一個哈哈,把雙方都痛罵一頓,便不了了之——他曾經不是這樣的。可是多少民族英雄因為不合時宜最后都變成了民族流氓了呢?我這一輩子因為講實話已經得罪了一半的棋界同仁。假如韓國的曹前輩、李世石是中國人的話,他們多半會被禁止參加圍甲的。臼老師也算是我所尊敬的一位朋友了。這下我又要把他給得罪了。
我轉向小蔣嚴厲地說,“還不快認錯?”
小蔣的頭低到不能再低。他的聲音像蚊子?!拔义e了?!闭f完后,他哇地一聲哭了,沖出門去。臼老師跟著他離開。
女孩子的眼睛又回到棋盤上。我坐到小蔣的位置上說,“為什么得理不讓人呢?”
“他不認錯,也就是等于他沒有認輸。”
這時觀棋者又走回來了。我覺得應該讓她認識到她很有可能輸掉這盤棋。“你未必打得贏這個劫?!?/p>
“我肯定打得贏!”她回答得很干脆。
從觀棋者的表情來看,他們是希望我教訓她一下。我迅速地擺了一下棋。但莎切兒的一個手勢使我馬上看到她有一個妙手可多出一個劫。沒有想到這個女孩算得這么深。這氣勢只有在李國手和李世石身上才能看到。這時其他國手也已下完了棋,圍了上來。我把棋退回剛才結束的那手,讓他們猜誰能贏這個劫。無人答對。
臼老師回來了。滿臉不高興。他問我能不能復一下盤。
我讓莎切兒擺下第一手。全場啞然。
臼老師說這一手不是就等于讓對手一子嗎?女孩答說這一手恰到好處。與左邊的兩個星位構成最佳攻擊的位子?!八谥虚g打入的白子活不了?!边@不可能。我們擺了幾下,但她的回擊相當有力。假如我硬是貼邊作活的話,那我只有幾目,被她全部封住。臼老師的面孔都快變紫了。這確實令人惱火。無理手反而變成最強手。當年許多中日國手與韓國的徐、曹初遇時,便有這種“有理下不清”的憤怒。我決定回北京找古力、孔杰、俞斌等研究研究。
我把棋退回到第一手。“假如對方把棋下在你方的星位呢?”
“我第二手占我方的另一個星位,我第三手,從里邊掛對方的星位。”莎切兒用她的手指虛畫了一下她的勢力范圍。顯而易見,她還是要全殲對方打人之子。
這也是中日棋手與韓國高手對弈的疑惑:怎么原先充裕的空間,現在做不活了?那次在三國擂臺賽上韓國的徐就是如此,幾乎從頭到底把中日高手全部掃平。令人震驚。到現在我們也不知道輸在哪兒。只能嘲笑他是野戰英雄,業余俊杰,土法煉鋼。
“為什么不學學吳清源放在天元呢?”臼老師問。
女孩沒有聽出他的譏諷,回答道,“一樣,各有好處?!?/p>
“誰愿意和她下一盤?”我問,
沒人愿意。女孩掏出手機說她的母親在門口等她。我陪她走下樓去。她跳著下樓,又在樓梯口等我。我問她愿不愿意跟臼老師學棋。她說她要跟我學。臼老師的學生下棋像小腳老太學走路,無法打敗韓國二李。我說我也無法打敗他們。那個我很早就推崇備至的李世石,居然不認識我。她咯咯地笑了,說:“你假如在韓國,至少老二?!?/p>
“為什么?”
“李國手是天上掉下來的,你是從水里鉆出來的。再兇的棋手也抓不住你。但你也不至于后來碰到他兵敗如山倒?!?/p>
知道我的痛處,從來還沒有人這樣對我說的。
“鬼劍不行了。”我說。
“這是妒忌小人的污蔑。你的棋有個性。我們國人的棋譜,有幾張不看名字就能知道是誰的呢?”
“古力?!蔽艺f。
“古力是我的偶像,別人是不能提他的名字的?!?/p>
小女孩的臉居然紅了。她的眼睛看著地下?!八L得好俊!”她加了一句。
“不是也叫他業余嗎?”我說。想不到我還會吃古力的醋。
她哧哧地笑了?!翱墒撬粫衲隳菢诱腥撕蓿瑳]人會叫他殺人魔王的?!蓖A艘幌?,她說,“古力比你差?!?/p>
“你不是在拍我的馬屁吧?”
她把眼睛一瞪?!拔覐膩聿慌膭e人的馬屁。古力學乖了。講話也學著好孩子常昊。一個人沒有自己的靈骨,他的棋就完了。”
這時我們已經走到大門口。我看見一個年輕婦女站在一輛別克旁邊。這就是她的海龜母親了。她戴一副茶色的墨鏡,留長發,有高高的身材,充滿陽光的皮膚。長長的綠裙上還有淡淡的茉莉花香。女孩和她互相kiss。女孩介紹說她是梅(May)。梅告訴我她想把莎切兒帶回美國,可是她偏要跟我學棋。我說我現在正忙著圍甲的事。假如她愿意先跟著臼老師學幾個月,我到年底收她做學生。她高興得跳了起來,并象征性地擁抱了我一下。我說我還得說服臼老師。便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梅,希望她能婉轉地教育她的女兒。誰知梅竟愛憐地在莎切兒的頭上摸了一下。
梅問我去哪兒,她可以帶我一段。她肯定還不知道我已臭名遠揚。沒有一個正經女人愿意被看見與我在一起的。我說我還有事與臼老師商量便與她們告別了。莎切兒還在車窗里向我頻頻揮手。我知道她是真的迷上了圍棋。
叁
為了這個小女孩我特意請臼老師吃飯。兩瓶青島下去,臼老師說,“你也不要再灌我黃湯。是不是看上那女孩的媽?真是美人坯子一個。”
我說,“這女孩是個天才?!?/p>
“同病相憐么,”臼老師說?!拔抑滥愦虻氖裁粗饕狻9韯?,我們可以算是朋友了。你是我最佩服的中國棋手。你那年能把李國手請來圍甲就證明你的肚量。許多人胡說中國棋手和他只差一層紙。好像你輸給他純粹是喪失了斗志。井底之蛙怎知山高水長?!?/p>
“中聽!”我與他碰杯。
“我不會收莎切兒做徒弟?!?/p>
我早有準備?!皫讉€月怎么樣?”
他搖了搖頭。
“為什么?”我問。
“我承認她有可能是天才,但我不能教她。我的學生會被她帶壞的。”
“就因為那天元左邊的第一手?”我有意扯開。莎切兒逼他學生認錯已如山火燃遍網上。大多數棋手棋迷都傾向于小蔣,認為他不可能看不出那一手。其實我也是在那一剎那才看清這一步的。小蔣動子是不爭的事實。現在把我也拖了進去。說我一直對美女棋手有偏愛。更有惡意者,在網上貼了一張梅的照片。其含義不言而喻。
但臼老師的回答出我意料:“就是因為這第一手。圍棋不是游戲?!?/p>
我不得不為我的尚未收下的學生辯解了。“這一手不亞于吳清源當年的天元那一手。第一,它打開了眼界。圍棋還有新邊疆可以開發。我們不應該鎖住自己的思想。否則還會被韓國棋手的俗手和愚型打得我們措手不及。第二,即便這一手是一步花花空手,她也逼著孩子積極進攻,刺激不拘一格的思維。如果像本格棋手那樣等著別人犯錯拼官子,她必輸無疑。”我一邊說一邊想,假如這樣的話,莎切兒實在是逼著自己在讓高手一子的前提下贏棋的。難怪小蔣的棋缺半手作不活,只能打劫——茍活一個小角是不能考慮的。也許這個女孩是中國對韓國的回答。我一下子站了起來。
臼老師也站起來了。“你說得很對。我不愿意收她,是不想看到又一個悲劇發生。這個國家連一個芮乃偉都不能接受,還能容忍兩個芮乃偉加一個鬼劍您?”
我又一次小瞧臼老師了。芮乃偉應該是他最得意的門生了。她在韓國對李國手的勝率僅次于崔毒。還拿過全國冠軍。就因為當年她沒有服從一條荒唐的規定被整。那些可愛的領導至今不肯認錯。芮乃偉在長江輪上向依田紀基學習有什么不對?為什么女棋手不能進日本男棋手的艙室。即便有一個日本人喝醉失態,也不能把所有的日本棋手當作登徒子。這不和有中國人隨地撒尿吐痰就掛一塊華人與狗不得入內的牌子一個意思?
這十五年美國政府換了三屆,中國也有了第三代領導人。圍棋下出這種成績,掌門基本不換,要熬成終身土皇帝了。還指望打敗韓國?我握著臼老師的手說,“你說得很對。我不忍害她?!?/p>
“與其培養一匹千里馬,看著她在小操場里抑郁而死,還不如培養幾匹百里馬,大家看著順眼,其樂融融啊?!?/p>
我們握手而別。
肆
沒想到沒有那么簡單。梅帶著莎切兒幾次上北京來找我。她說她女兒非要跟我學棋。假如我親口告訴她說她沒有前途,她也就死心了。從梅的眼神里可以看出她希望我這樣說,但我不忍。而且我確實對梅產生了好感。這是一個很有韻味的女人。她對棋毫無興趣,但說起她的學術研究,卻津津有味。許多掌故她講來就像發生在眼前一般。
她告訴我,有一次她從紐約一人開車去巴爾的摩的約翰霍布津斯大學面試博士后。那天下雪,她只得拼命開車。那時她還沒有手機。開到一半時,車輪打滑,整個車子翻了一個身。她跳出車后一看沒有受傷,車子除了幾處剛壞外,居然繼續能開。她一路高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因為晚到三個小時,面試已結束,她硬是開到了她的未來的指導老師家門口。那個得過諾貝爾獎的猶太老頭一看她那滿臉的血跡就說,“其實我已經準備要另一個博士了。他比你更有成就,但憑你這張臉,我就要你?!彼牶蟠笮?,但突然想起假如她在路上死去的話,莎切兒就沒有媽媽了。她大哭起來,把個老頭嚇壞了。
說完之后,她抱著莎切兒一陣猛親,害得女孩哇哇大叫,“媽媽,我大腦缺氧,快變成老聶了?!?/p>
她抬起頭來。我仔細一看,她的下巴上真有一條細細的傷疤。
我說你是長江學者,名利雙有的海龜,為什么不想留在中國?她說在這兒做學問同樣不容易。
我不愿莎切兒離開,更不愿讓她的母親回美。為了這對母女,我居然成為娘子軍的指導員了。在圍甲開賽時,我組織了半個美女隊,并破天荒地推出毫無段位的莎切兒。一時成為頭版頭條新聞。也為圍甲增加了許多觀眾。我讓她代替我的位置。莎切兒果然不負重望,過關斬將。說實話,有些棋手根本不適應她的天元開棋。每一盤棋都是大砍大殺,中盤結束。有的棋手稱她為超級業余母狼。開始時一些高段棋手不愿意與她下,怕丟臉。后來大家覺得這是韓戰演習的好機會,便爭先恐后地找她下。正式比賽她居然六勝一敗。在她的影響下,新的布局不斷出現。甚至有人開局下在“五、五”上的。
現在她的比賽變成實況轉播的熱點。梅有點擔心。叮囑我提醒她要謙虛,向前輩學習。女孩卻說,這些二流之輩沒什么好學的,浪費時間。她只打三個半人的譜:李國手的,他的老師的,發明宇宙流的武宮正樹的,加上我的半個。我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這女孩得罪了不少人?!懊褡逵⑿邸笨隙ú粫吲d。沒想到機緣巧合,賽程中他們竟然遭遇了。我那時正在北京參加理光杯八強賽。特意打電話要莎切兒尊重“民族英雄”,保證第一手不下在天元一帶。她答應了。后來的經過是國少隊的隊員和幾個棋迷告訴我的。
那天開局時,莎切兒猜錯了,“民族英雄”意外地選白棋。顯然他是希望較量一下女孩的天元布局。須知民族英雄至今仍然認為自己布局天下第一。誰知莎切兒把她的黑子打在邊路的星位上。“民族英雄”愣住了。過了十分鐘,他才重重地打在天元上。平心而論,“民族英雄”這盤棋還是下出一定水平的。兩人各殺一條大龍,“民族英雄”在讀秒時被沖吃天元一子,正好輸1/4子,很多人評價這盤棋是他近年的名局。復盤時,“民族英雄”說莎切兒的棋是流氓加官兵,無理變有理。又說她誤入鬼途。莎切兒據理力爭,指出他的天元一子毫無效率。“民族英雄”突然發火了。大罵莎切兒說她母親是婊子。還要“操你媽”。莎切兒從來沒有聽到過這樣的語言。她呆呆地看著她一直尊敬的“民族英雄”。見她沒有反應,民族英雄就加了一句英文“如ckyou”。這下女孩聽懂了,她大哭起來。并要求主裁判主持公道。主裁判也是“民族英雄”的弟子。他反而責備莎切兒不懂禮貌,與棋界前輩頂嘴。
梅知道后非常氣憤。她要求中國棋院處理“民族英雄”。但民族英雄變成民族流氓仍然是國家級保護動物。報紙上名人們也紛紛為他辯護,似乎一個年少的棋手不能與高段棋手探討棋藝,否則,就應該被罵娘。如此棋道,難怪中國棋壇高手個個都會陪領導下棋,被打掉的牙就往肚里吞。只有權威人士和民族英雄可以暢所欲言,其他人一個比一個謙卑。當然我對俞斌、常吳很欣賞。但中國棋手不應該個個都像他們一樣。如此下去,怎么能贏得了敢說敢做的韓國棋手呢?
我為自己的軟弱感到慚愧。我應該站出來為莎切兒辯護。但我知道我的力量有限。假如以下棋而論,我不怕“民族英雄”,但中國的圍棋是政治圍棋?!懊褡逵⑿邸钡臉I績是建立在打敗“小日本”的基礎上的。我如何與他比?有人甚至對莎切兒說她應該給“民族英雄”道歉。否則將不許她比賽。我保持沉默。我希望莎切兒繼續用她的成績來證明自己。
那天是一個大賽的預賽。我也參加了?!懊褡逵⑿邸痹谟忠粋€昏著斷送好局后,坐在一邊給他的弟子們指點江山??瓷先ハ裨绖P在小站擁兵自重。我那一局下得很慢,所以我東張西望,看看別人有什么新著。正想這時假如莎切兒能來的話,這次比賽就會更精彩。當然還有她的媽媽。我意識到今天要輸了。下棋想女人是個大忌。突然看見梅拉著莎切兒走了進來。母親穿著白色的長裙,頸上掛著珍珠項鏈??瓷先ザ饲f肅穆。女兒是短衣露臍配寬松牛仔褲,黑發上有一朵紅色的牡丹花。
大廳里一下子靜得連賽鐘走時的聲音都聽得見。我以為莎切兒肯定是想下棋想得發瘋了,催著她媽媽來給“民族英雄”道歉。我為她既高興又悲傷。多一個好孩子常吳是一樁大好事。少一個有個性的中國李世石也少了個與我競爭準民族英雄的對手。這孩子的未來不會像芮乃偉那樣坎坷崎嶇。日本,美國,轉了一圈,最后在兼容并包的韓國才找到下棋的機會。生個孩子,做個媽媽不也是很幸福的生活嗎?
她們站在“民族英雄”的面前。他笑了。
梅指著“民族英雄”面前的一杯茶水問,“能不能用一下?”
“民族英雄”疑惑地看著她,點了點頭。
梅把茶杯轉交給莎切兒。女孩接過來,喝了一口說:“不燙?!薄懊褡逵⑿邸闭胝f話,莎切兒把一杯水潑到了他的臉上。
梅接過空茶杯,放到一邊的桌上說,“我們誰也不欠誰了?!彼畠鹤吡??!懊褡逵⑿邸碧似饋?。我和其他幾個棋手一下子沖過去緊緊抱住他,“民族英雄”大罵不止。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人可以有那么多的方式與別人母親發生性關系的。即使一貫創新的武官正樹也不會有那么豐富的想象力。 我知道莎切兒和她的母親已經作了決定。她們要回美國了。
伍
梅告訴我她們打算過了新年就走。我力勸她等到三月底,因為我希望莎切兒和李國手見一面。也許他們才能真正地理解對方。李國手在上海又一次成功地化解了中日兩國棋手的輪番挑戰,為韓國奪得三國擂臺賽的第十一次也是所有的勝利并保持不敗紀錄。盡管在國內受到強有力的沖擊,李國手仍然是世界第一。只有與他交過手的人才知道他的強大。是人就會有輸贏。中韓之差“比一張紙還薄”的說法肯定是瞎人摸象。中國除了我以外,俞斌應該是對他最了解的。
擂臺賽結束后,我請李國手和他的會講中文的弟弟吃韓國飯。我談起莎切兒。他顯得很有興趣。我便把女孩的棋譜送給他。李國手不善談,又很累。所以我們約定三月他來中國參加秋菊杯決賽后在上海見面。
我繼續帶女孩比賽。但她對圍棋已經喪失興趣。發誓要學她媽媽做一個科學家。李國手來之前,常吳在進入他一生第七次的國際比賽的決賽中首次勝出,擊敗韓國棋手奪得應氏杯冠軍。舉國上下欣喜若狂。也有人認為,李國手這次要輸了。第一局他在小官子上失誤,被對方贏了半目。全國記者云集賽場只等喜訊。我既希望中國選手贏他,又不愿看到一代天驕過早夭折。我還怕他假如輸了的話不來上海。
但他還是贏了下來。這是李國手在十九次的國際比賽決賽中的第十七次勝出(另兩次負于韓國棋手)。中國棋手也盡了最大的努力。
到了上海后我把李國手兄弟偷偷接到浦東的一家五星酒店。李國手提出他想和莎切幾手談。這是我一直暗暗希望的。為了增加刺激,我找了浙江老鄉,一個成功的房地產商人。他是我的死心塌地的棋迷。他愿意提供十五萬美金。勝者十四萬,敗者一萬。我知道他有意要超過秋菊杯的獎金。這就是有錢人的特點。唯一的條件是只能有一張棋譜留世。兩位棋手和我要在上面簽字確認。
我做裁判。國手的弟弟記譜。每人有三小時。因為是讓先黑方不貼目。李國手閉眼深思,非常嚴肅。莎切兒執黑先行。女孩一身綠衣,說今天是西方的什么圣節。還象征性地扭了我一下。她把棋子敲在天元上。李國手應右上星位上。一如既往,莎切兒緊逼白棋。李國手反擊,兩人進入激戰。他們的好幾手都出乎我的意料,但又絕妙無比。在一旁觀戰,就好像在讀一本經典名著。使我暗暗感嘆:棋居然是能這么下的!
中盤時李國手給了莎切兒一個選擇的機會:要么可以各自做活,相安無事。要么一決生死。莎切兒當然選了后者。戰火從左下蔓延到全盤,竟無一處是活的。這時天元一子大放光彩。李國手長考一小時后,準備棄子。假如莎切兒現在收兵回馬的話,她可小勝。女孩居然不貪小食,堅持屠龍。這個過分之著給了李國手反擊的機會。當白子落到棋盤上時,女孩呆住了。我看她眼淚快流出來了。這時她抬頭凝視窗外藍天,嘴唇微微蠕動。她閉眼思考了五十分鐘,算清了變化后,一步一步快速下子。李國手若即若離,不讓她作活。趁機大肆收括?,F在進入了李國手所擅長的官子階段。我知道莎切兒要輸了。但沒想到她居然如此沉著。依然每一步下在最狠的地方。我感覺好像在聽一曲交響樂。時而小橋流水暗藏機關,時而大氣磅礴千軍萬馬,每一個音符都是那么的深邃優美。遺憾的是這首曲子就要結束了。假如是我的話,我早就退秤認輸了。現在我們三人都知道這樣下去的話是半目輸。
就好像戛然而止的交響樂,莎切兒突然把她的黑子重重地敲在一路上,李國手的臉紅了,像一個西紅柿。我以為他被逆轉了呢,再一看才看出這一手的妙處。原來女孩在幾十步外已看到這一手。她做了一個連環劫。居然是難得的和棋!
兩人同時看著我。我宣布無勝者。我的房地產朋友,擊掌大笑。這張前古未有的棋譜可以使他發一筆橫財了。
簡單復盤后,李國手問莎切兒為什么喜歡天元。女孩說假如一個棋盤是一個整體的話,天元當然是最重要的一點。
“天元對攻擊型的棋手來說也許很重要。”李國手說。
“天元對所有的棋手來說都重要?!鄙袃捍??!耙驗椋瑥牡览砩蟻碇v,圍棋是做不活的。假如一人一子擺下去的話,棋盤上應該只有一個眼——天元。只有進攻才是最好的防守Thebest defense is offense.”
李國手點了點頭?!霸S多中日棋手喜歡本格派,其實他們把選擇和思考的優選權讓給了對方。”
我突然理解到李國手與他們的不同。面對韓國棋手不停的進攻,他已窮盡了各種變化并理解了每個變化的優劣才把選擇權讓給對方。假如只有一個答案,他也會進攻的。
天才啊!
這時李國手的弟弟問她:“當你發覺自己可能要輸時,你在想什么?”
“我在問上帝,假如此時此刻他來下的話,他會如何繼續?”
顯而易見,當女孩站在與這盤棋無關的高處來思考時,她找到了“絕招”。據說,這也是李世石逆轉贏棋的秘訣。我得給小龍小虎們說說。
李國手握住女孩的手說,“跟我去韓國下棋吧。我教人不行,但我會讓我的老師來教你。你們棋風相似,都喜歡標新立異。他是最偉大的棋手?!?/p>
我慢慢地站了起來。這正是我所期待的。
女孩眼淚汪汪地站起來。她走到李國手旁邊,緊緊地擁抱--.他?!爸x謝?!彼f。
李國手都紅到脖子上了。
“可是我媽媽不會同意的?!?/p>
“為什么?”我急聲問道。
“因為她不希望我成為芮乃偉第二。”
“芮乃偉不是很好嗎?”李國手的弟弟問。
女孩看了看我說,“媽媽說他們這一輩人全變成了有家難歸的芮乃偉了。她希望我做一個舒舒服服的美國人。”
我感到陣陣心痛。我也差A成為芮乃偉。
李國手聽后嘆了口氣。他只說了一句,“我會幫你的?!迸⒃谒哪樕嫌H了一下。還讓他在一本棋書上簽字。我的朋友給他們每人一張七萬五千美元的支票。我們握手而別。
陸
梅打電話給我說她們要把錢捐出去。我說萬萬不可。至少應等到莎切兒成人后再作決定。何況我無法向我的朋友交代。“請我吃飯吧,”我提議。“我很想見見你們?!?/p>
我們在浦東諾富特海神大酒店(Novotel Atlantis)頂樓的旋轉餐廳吃飯。再過三天她們就要回美國了。這一次她們將去波士頓。梅將在隸屬哈佛的麻省總醫院工作。她想把莎切兒送到波士頓最好的拉丁中學去讀書。
窗外燈光燦爛。一片繁榮。一場大雪后的上海銀光閃閃。莎切兒很懂事。默默地吃飯。
我還是希望她們留下。我問梅她對中國發展的感受。她說確實很快。但中國現在的相對發展水平,還不如鴉片戰爭時代。那時中國人均國民收入要遠遠超過東南亞各國,與日本相似?,F在,泰國、馬來西亞都比中國富。與日本比,就好像初段對九段。中國人均國民收入發展到巴西的水準時會停止?;剡^來講,就是鴉片戰爭時代,國人幸福嗎?
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便問原因。
她說,“美國的發展在于社會上下的流動性。最富的幾個人都是自己創造致富的。世界上二十五家最大公司中,五家是在1960年后出現的新美國公司。歐洲的新公司只能躋身于第七十三家。(語義不明)社會上下不流動國家就會衰敗。中國才剛開始起飛。以我們的文化制度,十年后也會變成死水一潭。就拿學術界來講,我不愿留下來的原因是我這邊的大學專業只有一個正教授的編制。而那個長壽卻不干事的八十老朽偏偏不肯退休。你們圍棋界——”
“不談不談,”我說。我給她敬酒。“梅,希望你常常來看我?!?/p>
女孩很懂事地站起來,走到窗邊看著外灘的夜色。
“我很喜歡莎切兒,也很想看到你?!蔽掖竽懙乩∶返氖?。她沒有動。我們四眼相望。
“我很早就聽說你。我們經歷相似。莎切兒也非常地喜歡你??上椰F在所做的一切必須對得起我的女兒和我的事業?!彼酒饋碚f,“在此告別吧。很高興認識你。”
我伸出手去。她跨前一步,緊緊地抱住我說,“鬼劍,不要為打不敗李國手而頹喪。棋不是愛國主義的工具。學學武宮,為棋道而下棋吧?!?/p>
這話擊中要害。我這才知道她也是喜歡圍棋的。我抱住她不讓她看見我悔恨的眼淚。
過了一會,莎切兒過來在我的臉上親了親說,“能不能代我轉告你的學生一句話?”
我說好。
“我們都知道他智商很高。他沒有必要把棋下得那么快來證明這一點。創新才是天才。”
一針見血。
“還有古力?!彼哪樣旨t了。“讓他為我試一下用天元開局。我長大了,要嫁給他。”
梅和我相視而笑。我大聲地說,“我一定轉告?!鄙袃旱椭^跑開了。
這時我轉身注視著窗外的萬家燈火。整個世界就像一個棋盤,我一遍一遍地尋找著那顆神秘的天元之子。
天元的自滅
喜
送走了梅和莎切兒后不久,應朋友的邀請我來到非洲南部的M國。賈六段在M國的首都馬普托開了一家中餐——Beijing Palace。據說生意不錯。聽說我最近很不順利,便多次邀請我到他那兒去散散心。我和賈六段關系一般。他的水平二流,但小腦筋太多。在國家集訓隊時盡想著發財追女孩,結果把棋藝給荒廢了。棋界改革開始時,居然無人要他。他出國創業前,我還看在浙江老鄉的面上借給他一些錢。但我知道催他叫我去的是他的妻子劉穎。我和劉穎曾經搭檔講棋。被戲稱為天才配美人。她是江南小姐,卻有著北方女子的直爽和自信。雖然只有四段,但棋力不下于六段。那時有流言說我們在談戀愛。但我正在很認真地追一個名牌大學的學生,何況我早就公開宣布不找棋手。
從香港到約翰內斯堡的航班上,坐滿了國內去南非的游客。我旁邊的兩位去考察環保的局長們一路上在爭辯到底是河馬或是獅子或是長頸鹿的肉更能夠使中年男人保持身強力壯。當機上放完成龍的一部似哭非笑的喜劇片后,大家一窩蜂地往后面的廁所跑。我坐在經濟艙的前排,便朝前走。穿過商務艙看見里面全是西裝革履的日本人。這時一個漂亮的空姐跑過來攔住我說:“Please use the bathroom in the back.”
我的臉一下子燒了,感到所有的眼睛都在盯著我。
“前面不是有廁所嗎?”我咕噥道。
“That's for our business class stomers only.”空姐依然微笑著說。
左邊的一位戴眼鏡的男子用中文說;“她說這邊的洗手間只供商務艙的乘客。”他突然停住了,看著我尷尬地笑了。
我怏怏不樂地往回走聽見他用日語在講。
假洋鬼子,以前是中國的圍棋老大又怎么樣?你們這些真假日本人,論智商的話,還不到我的一半。連你們的老棋圣都稱我是天才呢。
這次出國之前,覺得路太遠,我還特意在網上查了一下商務艙的機票價格,居然要近四萬人民幣。我當年拿一個名人剩下的獎金也坐不起。這樣憤憤地想著,飛機開始降落了。
因為劉穎再三關照不要出去,外邊太危險,每天有華人被殺,我便在約翰內斯堡的機場酒店里老老實實地呆了一晚。第二天我轉機到馬普托。賈六段開了一輛隆隆作響的老同志寶馬來接我。當我們沿著椰子樹婆娑起舞的濱海大道進入市區時,我感到自己來對了。
貳
Beijing Palace在海邊,每天中午有許多亞洲的外交官來用餐。劉穎負責前臺,賈六段管廚房。沒想到在國外幾年,劉穎居然能用英語和葡萄牙語與顧客簡單交談。賈六段依然“操他媽的”不斷,只不過在這里被操的是他手下打工“黑鬼”的母親。周末飯店比較清淡,這兒居然成了海外華人聚集的“沙家浜”。劉穎儼然一個左右逢源的阿慶嫂。當那些棋迷得知我在這兒時,他們從四處飛車而來。從四川隨醫療隊來的王醫生現在被當地政府挽留,成為總統的御醫,免費吃住行,月薪一千五百美元。這在年人均收入只有一百多美元的窮國家可是很高的了。有幾位武漢來的朋友們正通過他向M國三軍推銷藥品。他搞了一只麋鹿來招待我。有一位在贊比亞開餃子店的,開了十幾個小時的車來看我。他給我帶來了一條象牙!盛情難卻,我答應劉穎的請求,與大家來個多面打。
我們十幾個人在飯店門口,面對大路,背向寶石一般蔚藍的大海擺開了戰場。沒過多久有一半人敗下陣來。幾個年輕人還是有些實力,可以看得出他們在網上經常手談。我喝著劉穎給我準備的檸檬冰茶,坐在一棵棕裥樹的陰涼處,望著海灣上一片孤零零的白帆徐徐飄過,覺得就像在天堂里生活一般。
這時從遠處走來一老一少兩人。男的精瘦,中等個子,黑黑的面孔上皺紋深得像刀刻一般。女孩看上去十歲左右。短發,瘦小的身材,圓圓的臉上一雙眼睛又黑又大。她穿著白衣藍裙:兩人正說笑著,男的看見我們下棋,便止步在一旁觀看。女孩的臉拉得長長的,拽著男人的手,拼命往前走,好像他們有什么急事似的。
“你們好!”我招呼道,以為他們是華人??伤麄冎皇嵌Y貌地點了下頭。老人又看了我一眼,似乎認出我是誰。他的雙眼炯炯發光。他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想和我下一盤。我猶豫著。我這邊多面打快下完了。因為時差,昨晚沒睡好,想抽空打一個盹。
剛做完豆腐的賈六段出來說,“不必勞你大駕,看我快斬這個小日本一刀?!彼忉尩?,這個老頭在旁邊的一家日本餐館打工。從來不和他們打招呼的。
這時小女孩在一邊喋喋說個不休。聽上去不像日語。也許是葡萄牙語,也許他們日語有口音?
老人伸出一個手指,表示他只下一盤。女孩很不情愿地點了點頭。
這老人下棋有個惡習,喜歡大聲地自言自語。也許很久沒有摸棋的關系,他的手顫抖得厲害。賈六段很大度地讓他執黑先行。幾個回臺下來,我看出他非等閑之輩。賈六段的一個大角被他吃掉,一條大龍被攔腰砍斷。
他狠狠地把棋一擼說,“媽的,這個日本鬼子居然打到咱中國人的頭上來了。鬼劍,看你的了?!?/p>
老人似乎聽懂了,笑著以一種期待的目光看著我,就好像一個初戀的少女看著她的偶像一般。我是渾身的不自在。正想推辭,劉穎出來,給我們各端了一杯可樂?!拔铱此彩悄愕姆劢z,就陪他過過癮吧。大家在海外生活不容易?!?/p>
女孩這時把老人拖到一邊,恨恨地說了什么。老人指著我解釋著,又伸出一個指頭。女孩咬著嘴唇,大大的眼睛盯著我,好像我是一個將要使他們傾家蕩產的江湖騙子似的。
看看左右棋迷期待的目光,我點了點頭。
老人這時咕噥了些什么,女孩隨即用葡萄牙語對劉穎說,老人建議用計時鐘,每人包干兩小時。賈六段大罵了一句,“雞巴小,牛皮大,他以為自己是小林光一的老爸還怎么的!”我們都笑了。我估計是碰到日本的退休高段棋手了。但我怎么也記不得這張臉。想想也該教訓一下這個狂妄的家伙。劉穎差人從飯店樓上的公寓里去拿來了積滿灰塵的記時鐘。一大群人緊緊地圍著我們。
剛才我已經看出來這老人有些手生。所以開局時我故意用極其復雜的大斜定式,果然,我便宜了不少。老人依然念念有詞。他甚至走到我這一邊來看棋。女孩看來棋力不深,她只是緊張地盯著老人的臉。此人非常好戰,處處打入。我不愿意和他糾纏,來了幾個轉身,棄子求穩。可進入官子階段,我居然毫無優勢。情急之下,我點了他的左下角。這是一個勝負手。他可以妥協,讓我拉出去,他活半個角,那樣是細棋,勝負在半目左右。我是咬定了日本棋手不善捧殺的弱點才敢這樣下的,誰知老人連想都沒有想就啪地一聲搭下了,擺出一副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的架勢。
賈六段“啊”了一聲,劉穎搬了一張椅子坐在我的旁邊。我感到大家的眼睛里充滿了期待與憂慮。
“那個家伙曾經是中國圍棋第一!”這時我理解了那個假洋鬼子蹩腳的日語中的真正含義——那個來自貧窮的中國的圍棋老大只能坐在經濟艙里。
就好像有一股久已消失的青春之火在我心中熊熊而起,我一下子回到了當年跟著“民族英雄”橫掃東瀛的歲月。那年在中日名人對抗中屢戰屢敗后,我回到了浙江。我的啟蒙老師拉著我的手站在故鄉的石拱橋上說,“我們中國人不笨啊!”從此以后,我和日本名人對抗時沒有輸過一次。
我狠狠地把棋打在棋盤上。棋手可以老,但氣不可短。這樣一路殺下去,我快一氣吃掉了黑棋一個角,但老人拒不沒子,處處收括,步步緊逼,到最后時,我判斷只贏他一目半。這時我意識到他的棋力極強。數目后,老人給我深深地鞠了一躬,搞得我很不好意思。小女孩在一邊嘰墾咕嚕地埋怨,我越聽越覺得他們的話像韓語,正想問,老人突然用葡語問了我一句什么,女孩尖叫了一聲,連說,“NO!NO!”老人又伸出一個手指,女孩竟抓住老人的手要咬他的蔥一般細的手指。老人甩開她,轉過臉看著劉穎。劉穎說他想再和我下兩盤。
我們一下子都明白了,他期待著贏我一盤,最終在番棋中打敗我。
劉穎問他們是不是韓國人。老人遲疑了一下,點了點頭。賈六段問他幾段,他搖了搖頭。我有點后怕了,早知道他的來歷,我是不會和他絞殺的。要知道在韓國一個初段都敢屠李國手的龍。幸虧今天沒有輸掉,否則傳出去,我的臉都沒有地方放了。
老人又追問了我一句。
“別跟他下,和韓國人有什么好下的?整個業余大混戰,還不如打麻將過癮?!辟Z六段說。
我們都笑了。劉穎靜靜地看著我。那個女孩走過來拉著我的手,眼光里充滿著哀求。我知道她要我拒絕。但這種地方我是從來不能讓步的,否則我就不是中國第一人了。因為他是韓國人我就不敢接受挑戰豈不讓人笑話?我建議我們明天再來一盤,然后才決定是否要下第三盤。
老人嚴峻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女孩卻甩開我的手,扭過頭去。
叁
晚飯后,賈六段說要帶我見識見識真正的非洲。他的破車一路轟鳴地穿過馬克思、毛澤東、胡志明等大道,連卡斯特羅都有他的街名。原來M國也曾是個社會主義國家。上世紀70年代正是個波瀾壯闊的時代,中國、蘇聯。古巴都支持一派或多派游擊隊與南非種族主義抗爭?!袄鋺稹苯Y束后倚賴外援的M國被迫進行改革,實行民主選舉。
腐敗是非洲的流行病。據說靠近海邊的一家新的四星賓館就屬于總統夫人。這兒治安很亂,自從M市的警察局副局長認了賈六段做弟弟,沒人敢碰他們??删煨值艿囊獌r比總統的年薪還高。市內馬路高低不平,路邊的居民樓里昏暗無燈。賈六段說這兒的老百姓都很窮。全國只有百分之五的家庭通電。這時我們看見街上站著幾個露胸露腿的年輕女子,賈六段說她們都是雞,五塊美金便可打一炮了。
車子轉了兩個彎后。來到一個叫LUIS的夜總會??撮T的似乎認識賈六段。里面昏昏暗暗的,有幾個穿得比白靈還要少的少女在有氣無力地跳舞。賈六段對她們的“魔鬼身材”贊不絕口。他說過了午夜會更熱鬧。有幾個印巴女孩絕對漂亮。每次國內有代表團來他都帶他們來打炮。一個人也就四十美金。他們在他的飯店里打地鋪,只要讓他開個假發票就可以回去報銷了。誰知道Beijing Palace是個五星級賓館還是個廁所呢?我覺得我的汗毛都豎起來了。這些家伙不怕艾滋病?這個國家有百分之十五的成人是帶菌者。更何況這種地方?聽了我的疑問,賈六段笑了,“我們都是兩個保險套一起用的。萬無一失。”
我想問他劉穎知道嗎,但又覺得這問題很傻。
“怎么樣,我幫你找一個?”他問我。我實在沒有想到我的聲譽居然臭到如此程度。那次“三陪女”事件給我帶來的后患真是無窮無盡。見我猶豫,賈六段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我們這兒有規矩,在外邊做的事,留在外邊。”
我忙稱我還得倒時差,想早點睡。不等他回答便起身向門外走去?;厝サ穆飞希Z六段說,等他發財回國時,他一定要去東京的新宿。“要操他媽的幾個日本娘們解解恨!”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著,想想劉穎這日子過得冤枉。怎么找了這么個老公。但賈六段當年是個很瀟灑的男子。實在是在外面做生意把別人也把自己都帶壞了。又想是不是他在考驗我。知道劉穎當年對我有意,他可以告訴她我也只不過是個下三流的登徒子。她至少跟了個會賺錢的。
肆
第二天來了更多的人,其中有個南非中文報的記者。他告訴我從賈六段那兒得到我下指導棋的消息后昨天已通過電話采訪了幾個從約翰內斯堡過來的朋友并發了一篇稿子,題目為“鬼劍輕挑假昌赫”。他還讓我站在飯店門口拍了一張照。
下午兩點我們在棕櫚樹下坐定準備開戰。老人的眼圈發紅,頭發散亂,似乎一夜沒睡。女孩子捧著一個小罐子送到我的面前。我打開一看是紅紅的泡菜。我用手摸了摸她的頭發說聲謝謝。她臉紅了。只是用眼靜靜地望著我。我知道她是希望我贏的。
今天是我拿黑棋,老人一上來便貼著我格斗。我左右騰挪,棄子轉換。但依然感薊他那咄咄逼人的氣勢。真是奇怪,知道他不是日本人后,那股無名的憤怒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對韓國人有什么好證明的?就好像在三國擂臺賽上面對橫沖直撞的什么棋都敢下的徐九段,我不知道如何應手了。這一剎那,我突然理解了當年“民族英雄”是如何在世界上第一個巨獎大賽中輸給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趙國手的。我也體會到了上世紀80年代日本的超一流們面對老聶是如何的無可奈何了。一方面是上手們的“像我這樣的高手輸了實在不像樣子”的膽怯,另一方面是一個小國弱國的代表要證明自己的民族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價值。贏的獎勵對超一流們來說最多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對我們來講就是一輩子的榮華富貴。難怪輸的總是他們。
中國的圍棋不是人文的圍棋,是政治圍棋。圍甲比賽中,“民族英雄”面對著心肺還在成長的小棋手們吞云吐霧。明知二手吸煙會大大增加對方得肺癌的可能性,他為什么要這樣做呢?因為他是抗日英雄,因為他勞苦功高。假如他應邀和不吸煙的總書記下棋,他還會繼續抽煙嗎?不會。為什么?因為對他來說,人的價值是相對的。在他的潛意識中那個倒霉的小棋手根本就不是人。
這樣的人培養出來的學生們又如何能向李國手挑戰呢?
我知道今天這棋沒法進行了,我根本就不在狀態。在一百零二手時,我按鐘認輸。旁邊的觀眾一片嘩然。“真是江郎才盡。”我聽見有人感嘆。
賈六段大聲說,“鬼劍又在耍鬼了。我知道你是故意讓他的。這樣你明天就可以慢慢地閹割他。我也可以多做些生意?!痹诖蠹业暮逍χ?,我覺得自已的耳朵在暗暗發燒。
老人握著我的手,嘴里不停地嘮叨著。他的臉興奮得發紅,像是傍晚西落的太陽。女孩緊緊地咬著她的嘴唇,拒絕看我。那雙黑黑的眼睛里噙滿了淚水。我想這個生活在異鄉的孩子一定很寂寞,時刻需要老人陪著。她拉著老人的手往外跑,老人邊走邊回頭來與我講話。通過劉穎約定我們明天的決戰。
伍
當晚一幫中國人在Beijing Palace安營扎寨,好像過節一般。把劉穎忙得半死。下完餃子又下面條。店里的青島啤酒北京二鍋頭被洗劫一空。隨后是三桌麻將。他們中有專門運貨柜的小北京,有開鞋子店的溫州妹,有賣長虹電視機的四川老弟,有擺小五金攤實際上賣盜版片的老廣東。連王醫生夫婦也來了。王醫生說假如我明天贏了,他要叫總統夫人請我吃飯。他們在一起抱怨當地的黑人懶,還喜歡偷東西。單身漢小北京說有一次他的一個黑妹雇員借了他二十塊美金卻不肯還,結果他和她睡了一覺才算了結。溫州妹諷刺說他的嘴巴比他身上其他地方要硬得多。又是一陣大笑。我不喜歡打麻將,又缺乏生意人的豪爽。就在一邊默默地看著。心想,一百年前,當敢于冒險的歐洲人馳騁亞非拉大陸時,是不是也是如此的勇敢,樂觀,好客,但又傲慢,褊狹?都說貿易能夠促進了解,也許溝通反而增加歧視。
有一批日本客人在樓上吃完了海鮮火鍋后,與劉穎聊天。當他們得知第二天有決賽時,便預約要來。他們走后不久,又有韓國人打電話來,說明天要旁觀。賈六段都痛快地答應了。他說要開個現場講解,收點錢。華人半價。劉穎告訴我日本的主要商社都有辦公室在這兒。日本政府又派了許多援助人員來這兒修橋筑路。韓國有很多漁民在這一帶洋面上非法或合法地捕魚(本國海軍沒有足夠的軍艦去執法)。以前他們都上這邊來吃飯,自從隔壁那家日本餐館開張以來,日本人就來得少了。
劉穎收拾完桌椅后,便溫了一瓶紹興黃酒,炸了幾片自己做的臭豆腐干,切了些許榨菜,挖了半瓶女孩的泡菜,領著我上二樓。我們倆人坐在窗邊默默地喝酒,看著一艘COSCO的集裝箱船劃破深藍色的印度洋向東方駛去。樓下一個剛剛從國內來的朋友正興致勃勃地在講一個與河南人有關的笑話。
劉穎握住我的手說,“鬼劍,我知道你一定會贏的?!?/p>
我看著她。幾年不見,她變得更美了。齊耳的短發,明亮的眼睛,少了一點江南少女的羞澀,多了一些北方女子的風韻。她那含蓄的微笑,有一種令人心碎的凄涼的美。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想告訴她,我很后悔多年前的那個晚_上所發生的一切。那天她告訴我賈六段約她出去看戲。因為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竟然哈哈大笑地說,“你們倆人真配。加起來,比我還多一段!”幾個月后我就吃了他們的喜酒。
“我什么時候才能做干爹呢?”他們結婚多年沒有孩子。
“沒有可能。”她說。
“為什么?”話一出口,我馬上后悔了。
“因為他不行,”她輕輕地說?!斑€記得那次我和他騎摩托車出車禍嗎?”
我依稀記得他們出國前有這么回事。據說他還是為了保護她才受的傷。我理解了為什么賈六段要帶我去夜總會。
我們四目相對。
我用左手蓋住她的手。我發覺她的指節變粗了,手上有很多的繭子。
“跟我回去吧?!蔽彝蝗幌胝f。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我已不再是風華正茂的“名人”,她也不是無牽無掛的少女。像兩顆夏日的流星,我們已經永遠地錯過了。天涯豈能若比鄰,海內難以存知己。像是知道我的心事,劉穎緩緩地搖了搖頭。我覺得眼睛有些模糊。當一個人人崇拜的棋手再也不能贏棋的時候,他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呢?
窗外,一對海鳥在晚風中盤桓。樓下音響里任賢齊在哭唱著《心太軟》。
“做國家隊教練不是很好嗎?”過了很久,劉穎突然說。
我搖了搖頭。我早就聲明過我所鐘情的并不是圍棋。那只不過是天之驕子小試牛刀的屠場而已。
劉穎笑了,還是那種蒙娜麗莎式的洞察一切的微笑。她給我倒酒。就這樣我們兩個人喝了三瓶黃酒。
陸
第二天下午,當我來到Beijing Palace看到那里坐滿了觀眾時,我知道今天我沒有退路了。
賈六段一早就讓一個從南非過來的超級棋迷帶來了一塊大棋盤。他將與劉穎搭檔講解。飯店門口在兩個紅燈籠之間還掛了一幅橫聯:中韓神秘棋手大決戰。中午時來了幾個記者。其中有一位自己介紹說是鮮國一家報社的編輯。我以為他在開玩笑,但他那簡單樸素的化纖西裝,使我好像回到了中國的上世紀70年代。他的中文講得很好。名字叫李哲訓。他說他很敬佩我和“民族英雄”。但是我們的那條橫聯錯了。
“錯了?”我有些吃驚。
“因為那個棋手不是韓國人。是我們鮮人?!?/p>
難怪他的棋路很獨特!
“實際上,他是個逃犯。我們的政府一直在追捕他。”李哲訓說。他指了指窗外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子,說他們是他報社的工作人員。
“他是個殺人犯?”我的心在怦怦亂跳。幸虧昨天讓他贏了一盤。
他搖搖頭,然后把我拉到樓上。他很仔細地檢查了四周,包括桌子背面。我猜測他是查看有沒有竊聽器。然后他解釋道這個老人曾經留蘇,是鮮國功勛科學家。當他拒絕參與一個對祖國的發展和安全有重大意義的項目時,他被關進一家勞改所。在那里他認識了一個圍棋高手并跟他學了圍棋。他的獄友被槍斃后,他不吃不喝,一個人下棋。后來把他身邊的東西都搜走,包括他的簡易棋子。他就躺在地上在腦子里自己和自己下。長此以往,終于發瘋了。
有一個鄰國的少年圍棋團來訪,一路所向無敵。大家想到了那個被槍斃的高手,又想到了他的徒弟。派他出來試一試,沒想到他贏了。第二年派他到香港參加業余圍棋大賽,他叛逃了。
“那個跟他在一起的小女孩呢?”
“他算得很深,”李哲訓說?!熬驮谒x開時,他的妻子女兒已偷渡出國?!?/p>
“他的妻子在哪兒?”我感到這屋子里的空氣太壓抑。
“在國外她只能靠在一家飯店里打黑工度日。但她的雇主要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并威脅把她送當局遣返回國?!?/p>
“她屈服了?”。
他搖了搖頭?!爸雷约号懿怀鋈ズ?,她把女兒托給了一個地下兒童援救組織。不久,她被告發押送回國。”
“她現在怎么樣?”我抓住李哲訓的手問。
他搖了搖頭。但他的眼神告訴了我一切。我想起了許多非??植赖墓适?。
“為什么要把他關起來呢?”我問。
李哲訓正色道:“一個祖國培養的功勛科學家拒絕工作,就好像當年的錢學森想回美國,更好像一個圍棋國手無故棄權世界大賽。”
我尷尬地笑了?!八麨槭裁匆@樣做呢?”
李哲訓放低了聲音說,“他的老師是沙加諾夫?!?/p>
我恍然大悟。
我看了看窗外,父女倆還沒有來。我希望老人放棄今天的比賽。
“他為什么要躲到這種鬼地方來呢?”我問。
“因為他不想被祖國的敵人利用?!崩钫苡柎?。
“假如他回去又會怎樣呢?”我又問。
“你想會怎樣呢?”李哲訓反問,神色嚴峻。
“你們不能隨便在他人的國土上抓人吧?”我大聲說。
“我已經查過,他們是非法入境。我們兩國政府的關系非常密切。當年他們打游擊時,我們還送過武器,幫他們訓練過軍官。”頓了頓,李哲訓又加了一句,“我只是在執行我的任務而已。”
沉默了片刻,我問,“我能做什么呢?”
“只有一種辦法能救他?!崩钫苡栒f?!八仨氌A。這樣的話,我可以把他報道成一個打敗中國人的民族英雄。也許政府會給他一次機會?!?/p>
“你讓我讓棋?這沒有商量余地,”我說。“我可以輸,但不可以騙。”
更何況一個人的自由應該是靠自已去爭得的。
他正想說什么,這時我們看見窗外老人與他的女兒到了。老人正神采飛揚地說著什么。女孩子看見兩個鐵塔般的鮮人向他們走去后臉上露出驚慌的神色。她緊緊地抓住老人的手。似乎是被人當胸打了一拳,老人的身子搖晃了一下,但他馬上穩穩地站住。我見他默默地閉上眼睛。李哲訓沖下樓去,大步走了出去,他對著老人狠狠地嚷了一句什么。老人點了點頭。
女孩今天穿得非常漂亮。一身白裙。頭發上還插了朵粉色的鮮花。見我出去,她一溜煙地跑過來給我鞠躬。她在默默流淚。
賈六段敲了敲杯子,大聲嚷嚷道:“決賽現在開始?!?/p>
柒
猜先后,老人執黑以當年吳清源的三三,星,天元開始。我用秀哉的兩個小目來應對。他在第十一步變著。我盡量避免正面作戰。進入中盤時,老人開始喃喃自語,他多次走到我這一邊來看棋。我下棋思路快,不在乎他的古怪行為。和昨天不一樣,今天我知道他不是韓國棋手后,下得順利多了。他在妖刀定式中走錯了一個次序,幾乎崩潰。我對他的棋路已經比較熟悉。占了兩個角后,我已經看到了勝利的影子。
他開始罵自己。不停地抽自己的耳光。李哲訓的兩位同事灰著臉站了起來。我想老人馬上就該認輸了。但他后面下得比昨天還要頑強。當他斷開我中腹的一條龍,并堵住了我邊上一塊棋的出路時,我一下子感到了當年三國圍棋擂臺賽決賽時與曹國手爭棋時那一浪高過一浪的沖擊。那盤棋他下得有如天助。當我剛剛柳暗花明找到一條出路時,他偏偏峰回路轉地擋在我的面前。等我聲東擊西,在下邊暗渡陳倉時,他卻焚橋燒路,決一死戰。我最后回馬拖刀,鬼劍封喉,以為這次是萬無一失時,天知道他從哪里找來了個一路點,就好像美軍在仁川登陸,頓時我全軍覆沒。我那時的感覺就好像是騎著一匹駿馬在高原上馳騁,突然馬失前蹄,我猝死于萬丈懸崖之下。那是我一生銘心刻骨的一盤棋。輸了那一盤,就意味著中國隊在三國擂臺賽中至今無一勝績。也意味著我從此失去了成為第二個民族英雄的機會。
今天我又有相同的預感。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韓國棋手的棋像滔滔不絕的洪水,老人的棋則是成千上萬只快要餓死的獵狗在圍追著我。站在我面前的已經不是個棋手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顆彗星在發出他生命最后一剎那的光芒。
我一貫自命瀟灑。天生我材必有大用??偸锹暦Q我不稀罕圍棋,我的棋才是不求而至的,我在棋上花的時間極少。贏了,是我的造化,輸了我也不在乎。其實,為了證明我的天分,我是最怕輸的。許多好棋,包括對曹國手的那次比賽,就是因為我太怕失敗而失去了多次反攻倒算的機會。其實能成為圍棋高手,每個人都證明了他的才能,為什么我一定要顯示我的天賦比別人的更高呢?記憶力好只不過是智力中的一項,據說愛因斯坦和武官正樹的記憶力極差,更何況如今電腦的記憶力使人類早已無地自容。
假如我丟下江浙人這個要面子的壞習慣,學學這位老人,對待每一盤棋都像那是我生命的最后一盤,我應該有可能在國際比賽中贏更多的棋。假如我對待自己每一天的生活就好像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最后一日,假如我當年能老老實實地對自己說,“我是喜歡劉穎的,我是喜歡圍棋的,所以我不反對找一個棋手為妻”的話,我也不至于現在人到中年還沒有一個家!
這樣胡思亂想著,我下了一個緩著。老人停止了他的自語,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過了很久,他走了一步我已經預測到的妙子。
一邊講棋的劉穎安靜下來,顯然,她已經意識到有什么不對了。賈六段卻以為我快要贏了。他不停地數子,并宣布我現在是實地領先。中國棋迷們大聲鼓掌。
我只能暗暗苦笑??瓷先ノ业挠蚁陆沁€很大,其實老人這一手已決定我的大塊只能打劫活,而我的劫材又偏偏不夠。我東一子,西一子地制造劫材,但老人應對得當。我知道我是必輸無疑了,但我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的快樂。我只不過是在找臺階認輸而已。
賈六段又聲稱這盤棋其實已經結束,我只不過在等老人投子認輸。“要是李世石的話,他今天就不會來了?!庇质且魂嚭逍Α?/p>
劉穎握著小女孩的手。她的眼里充滿了失望。我知道她一定已經看出我回天無力。這是一種如何的悲哀啊。當愛情的幻想已經破滅,過去那點可憐的回憶也不再真實,她心中的鬼劍已永遠的折斷了。女孩的表情卻出我意料。淚水在簌簌不停地往下掉,讓我想起那個遙遠的“賣花姑娘”。這時李哲訓和他的兩位同事向我們走來。我正想沒子,女孩卻站起來搶先向我們沖來。她向老人深深地鞠躬,又跪在地上給我磕了個頭。我愣住了。正想把她拉起來,她猛一轉身,把棋盤掀翻了。
我們一下子都僵住了。
如夢初醒,老人的臉變得蒼白。
“他媽的,”賈六段罵道?!皬捅P,繼續來。”
老人搖了搖頭。他蹲下去緊緊地摟著女孩低聲哭了起來。
李哲訓看著我怪怪地笑了?!肮韯?,你真是虛偽,口是心非。”我知道他是指我一貫宣稱的“不喜歡”圍棋的假話,便說老人其實贏了。我的大龍無法做活。
李哲訓瞪大了眼睛。
“不可能,”賈六段尖叫道?!八麣⒉凰滥??!?/p>
我示意劉穎和我一起來到大棋盤前。她擺白棋,我走黑子,一路演示下去。打劫我實在無法打贏。李哲訓在不停地做筆記。這時女孩跑過來看看大棋盤。她顯然意識到自己搞錯了,哇哇大哭。劉穎緊緊地抱著女孩,居然與她一起淚流滿面。李哲訓和他的兩個同事激烈爭吵起來。韓國的朋友們也加入了他們的辯論。
我想問老人的名字,但打消了這個念頭。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太陽慢慢地回歸地平線。晚霞把半個天空涂得緋紅。印度洋上每一個波浪都閃著奪目的金光。老人朝我點點頭,走過來拉著女孩的手。在眾人的注視中,這沒有國籍的一老一少消失在默默無語的椰子樹林里。
天元的爆滅
壹
從非洲小憩回國到國家圍棋組接任后,中國棋手一下子拿了幾個世界冠軍。其中一個居然是我的半個徒弟在番棋中從李國手手中奪得。這也是韓國天才棋手第一次在決賽中敗給外國棋手。我是又喜又悲,感慨萬分。美女棋手苗苗搞了個人氣很旺的網站,常常采訪我。最近突然決定重返韓國的權氏道場深造并表示她可能不得不關閉她的網站。在眾網友的要求下,她提出要對我作一次絕地采訪,讓棋友知道關于我的從床底下到棋盤上的一切秘密。美女PK天才——時間媒體搞得沸沸揚揚。
美女的要求我無法拒絕。在杭州合作講棋結束后,我邀她到我朋友開的一家飯店去吃飯。我們借住在靠湖邊的香格里拉大酒店,離我朋友的飯店不遠,但他一定要開車來接我們。下午三點準,一輛黑色的奔馳停在酒店門口我們的面前。門童未來得及開門就從車上跳下一個胖胖的男人。染得漆黑發光的頭發,圓圓的臉,圓圓的肚子,圓圓的腳,渾身上下似乎都在冒著油。他身上別著兩個摩托羅拉,手上還舉著一個正在通話。一看就屬于那種可以坐在央視的春節聯歡晚會的來賓席上代表改革開放豐碩成果的富商。
他示意我接他的位子繼續開車,一雙小眼卻在苗苗的臉上和胸脯上飄忽。我趕緊介紹說,“這是大名鼎鼎的苗苗,這是浙江一絕包二段?!泵缑缧α恕0稳栽谥v電話。他坐在我旁邊指路。茁茁坐在后排。我開著車沿著湖邊慢行。杭州的初夏真是美麗。鮮花點綴著林陰大道。湖面上寬肥的綠葉環抱著粉紅的蓮花,就像年輕的母親們的手在簇擁著幼兒的粉臉。亭臺樓閣,藍天白云倒映在一平如鏡的水中勾畫出一幅巨大的山水畫。當看見一群潔白的雛鴨追逐著它們的父母穿梭于小橋樓臺之間,我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車速。后面一片喇叭聲。
“怎么樣?回杭州安家落戶吧,”包二段說,“我給你搞一套房子?!?/p>
我說:“算了罷,我北京的房子都有半年是空的?!?/p>
“沒有找個看房小姐?”包二段的眼睛擠成一條縫。
“我從來不包二奶。”我正色道。
苗苗咯咯地笑了。
包二段趕緊說:“當然,當然,我們鬼劍向來輕靈,美女如云來去,哪用得著包菜青菜的?!?/p>
從反光鏡里我注意到苗苗的嘴巴翹起來了。
這時他的腰土傳出辣妹子的歡快曲調?!霸趺从謥砹?”包二段拔出他的手機對著它吼了一陣后,便指點我掉頭向市區開去。十分鐘后,他示意我停在路口便跳下車向一家金碧輝煌的餐廳跑去。我打量著大紅招牌:醉夢樓。這時從餐廳里飛出來一個年輕的孕婦??匆姲伪銚ё∷H嘴。包二段掙扎著解脫出身,把一疊人民幣塞到她的手里,又鴨子似的顛回來了。苗苗在后面冷冷地哼了一下。
一進車,包二段便重重地嘆了口氣。
“這是你的第幾個二奶了?”我問道。
包二段有些得意地嘿嘿笑了。
轉了四五個彎后我們停在了一家餐廳門口。苗苗下車后吃驚地說,“怎么又是一家醉夢樓?”
“我有十家醉夢樓,這里是總部。”包二段說著,便對門里高喊一聲,“老太婆,看誰來了?”
從門里步履蹣跚地走出一個五十歲左右的婦女。染著棕色的頭發,自胖的臉涂得勝過一個色盲畫家的調色板,緊身的連衣裙又把她裹得像是人肉推銷商。不知什么原因,我的心沉了一下。老板娘看見我笑得眼睛都沒有了。她雙手一臺說:“我說今天為什么右眼睛直跳,原來是世界冠軍來了。”
她又轉過身對包二段說:“你這個死老頭子,也不早告訴我一聲,我可以叫廚師搞些正宗的陽澄湖大閘蟹和西湖醋魚?!彼难酃馔A粼诿缑绲纳砩?。
“鬼劍,從哪兒騙來這么耐看的粉絲?噢喲,這個包好漂亮??隙ㄊ钦娴陌??!币膊粏栆幌拢阕ミ^苗苗的coach研究起來??匆娕⒉豢斓纳裆?,我趕緊介紹說她是記者,專門到杭州來采訪我的。老板娘哈哈一笑,帶著我們上樓,穿過幾個包廂,來到面對西湖的陽臺上。她招呼一個小姐給我們送茶,瓜子,小核桃,關照說她和大哥今晚請我們倆吃飯。正好副省長也會來給他干女兒做生日,大家一起湊個熱鬧,隨后便下樓去了。
穿過婀娜多姿的垂柳我默默地望著被陽光照得通紅的西湖和水中的游艇,聆聽著知了的喧嘩,感覺就好像回到了朦朧初戀的少年時代。苗苗明亮的眼睛看著我。我是不希望她去韓國的。這是一個現在唯一讓我動心的女棋手。她也知道我對她有好感,所以頻頻采訪。但我一個已進入官子階段的中年棋手,還有什么可奢望的呢?如日中天的古力也許還有機會吧。
苗苗拿出筆和筆記本,直接進行采訪。她先讓我評價了一下幾個頂尖棋手及對下一屆農心杯三國擂臺賽的展望,隨后直奔主題。要我談談我的初戀。我說這個問題我最后回答,可以先問與圍棋有關的問題。苗苗放下她的筆記本,看著我問:“鬼劍,你的棋以輕靈著稱,你又往往擺出一副對下棋無所謂的樣子。你是唯一一個多次放棄世界圍棋特邀名額的棋手。是什么造就了你這種獨來獨往的性格?”
我的手蓋著她的纖細的小手,看著她的臉慢慢地紅起來,然后說,這就是我今天要帶你來這兒的原因。我要告訴你我的故事。
貳
我生長在杭州附近的一個縣城屬下的鄉村。我的家鄉是圍棋和黃酒的故鄉。幾乎人人都會下棋都能喝酒。小時候我的爺爺教我下棋發現我進步飛快,六歲時把我們鎮上的棋手全部打倒,便把我帶到縣城,拜曾經在全國比賽中拿過第三名的常老師為師。我有兩個師兄,一個師姐,都差不多年紀,比我大六歲。我剛去縣城住在師傅家里,老受師兄們欺負,棋又下不過他們,打又打不過他們,都是靠師姐保護的。師姐是師傅的女兒,所以師兄們都聽她的。
這兩位師兄棋力相差無幾,大師兄的棋老成如盾,二師兄的棋銳利似劍。一個滴水不漏,下棋無異于解算一道已碰到多次的數學題。輸給他的人都有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覺。一個標新立異,每一著都是一幅風景畫。往往在山窮水盡疑無路之處,他偏偏給你來個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們兩人幾乎包攬了省城的棋賽的冠亞軍。師姐及我的棋和他們比至少差兩子,所以我們倆常在一起訓練。師姐是個美女。粉色的臉,明亮的眼睛似乎總是在笑。她下棋的時候很好看,特別是到關鍵處,她緊咬嘴唇,長長的辮子搭在肩上,蓮花手指拈著一顆棋子在空中尋找最佳落點。我常常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輸給她的。師姐又會彈鋼琴,是跟師傅的一個好朋友學的。
據說師姐的媽媽是個唱黃梅戲的戲子,解放前跟了個國民黨的軍官去了臺灣。師傅和師姐兩人相依為命。這家里幾乎是她說了算。我因為小,住在師傅家里,師兄們很是羨慕。他們都剛開始工作。大師兄在發電廠運煤,二師兄在醬菜廠打雜。兩人都喜歡師姐,卻以不同的方式來表示。大師兄下了班總是默默地幫師姐做家務。二師兄喜歡講笑話,尤其在師姐的面前,他的笑話像倒米袋一般源源不斷,有時師姐笑得肚子都疼了,讓我把他趕出去,以免要了她性命。師傅喜歡二師兄說他的棋有新意,但他更欣賞大師兄的為人,說他實在可靠。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師傅便倒了霉。因為妻子的關系,他被指控為國民黨間諜,先是游斗,再是關押,接著便是暴打。一些在棋盤上從未在他手下占得便宜的同行,這下可是遇到了投井下石的良機。等到兩位師兄找到師傅把他輪流背回家時,他已被打得奄奄一息。臨死前師傅指著我對師姐說,“孺子可教,十年之內打敗陳祖德。不得讓他回家?!彼謱熜謧冋f,“你們都是我的好學生,我也不便偏心。世道混亂,請記住做人和下棋一樣誠實為上。”兩位師兄猛點頭,但仍是欲言又止的神情。師傅便問師姐,“你喜歡誰?”
師姐低著頭,紅著臉不說話。在暗淡的燈光下,她像一朵黃昏初開的睡蓮。“她喜歡大師兄?!蔽蚁胝f,但我緊緊咬住我的嘴唇。師傅艱難地喘氣,良久他才說,“你們下一盤棋吧,勝者娶小女。”當晚,他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師姐在縣文化館教小學生下棋彈琴,后來文化館也關了,所以她便留在家里。她天天在默默地流淚毫無休止地彈那些憂傷斷腸的曲調。我也陪著她傷心但也跟著她學會了彈鋼琴。我只要聽一遍便能記住樂譜,師姐很吃驚。她覺得我學彈琴會更有出息。可惜她不知道,我只是希望和她果在一起。當她坐在我的旁邊,用她清涼的小手糾正我的指法時,她的溫香的鼻息吹在我的耳朵上,我會幸福得瑟瑟發抖,覺得自已比貝多芬還要偉大。
師姐有時也給我講師兄們小時候的故事。她說大師兄有次在省里參加比賽時感冒發燒。他父母都勸他棄權在家休息,但他不肯。說是師傅講的,下棋就像打仗,沒有退縮的理由。結果他父母在賽場臨時搭了個小床,他躺在床上吃了對手一條大龍。二師兄第一次進入地區少年組決賽時,因為緊張,拈著棋的手一哆嗦,把棋子掉到自己的黑陣里去了。他想撿起來重來;對方同意了,但在一旁做裁判的師傅給他一個巴掌,當場宣布他輸了。二師兄痛哭流涕氣得發誓不再跟師傅學棋。但三個星期后他自己回來向師傅認錯了。
兩師兄開始天天來看我們,但漸漸地也來得少了。為了保護自己并給師傅報仇,他們也在各自的廠里組織了造反隊,不久就借機懲罰了幾個迫害師傅的二流棋手。我是很希望他們能下一盤棋,一決勝負的,但他們都回避著這局棋,反而常常和我對弈,我的棋藝大有長進。大師兄還常常陪師姐下棋,有時一盤棋可以下一個下午。他們總是在園子里那棵楓樹下對弈。紅紅的楓葉下,大師兄正襟危坐,儼然像一尊佛像。他不善于讓棋,所以每次下完棋后,師姐總是悶悶不樂的樣子。
三師兄一來總是帶來豬頭肉、臭豆腐、蘿卜干和許多的消息。老縣長給抓起來了。第一中學的校長自殺了。糧食局長居然在他老家養了個情婦,是地主的女兒?,F在一家四口被趕回去了連城鎮戶口也被吊銷了。他們醬菜廠的東方紅造反隊占領了所有的縣機關,而發電廠的聯動只接收了化肥廠和火葬場,人人身上都有一股晦氣。
說說笑笑后,他分了一些熟菜給我。他從廚房的酒缸里倒了碗黃酒,把熟菜放在一個竹籃里,便帶著師姐上樓進她的臥室去了。師姐總是把門留一個小縫。
我回到自己的閣樓里,默默地打譜。師傅的房子有兩層半。一樓是廚房和客廳。二樓是兩間臥房,一間是師傅的,現在用作我和師姐下棋的棋房,另一間是師姐的臥房。我的老虎窗閣樓就在師姐臥房的上面。我可以聽見二師兄吹口琴和師姐咯咯的笑。慢慢地樓下陷入一種難以忍受的靜,好像一個天大的陰謀正在醞釀。師姐的竊竊私語,變成近乎呻吟。有時我可以聽見她低聲說“不要么”。緊接著是衣服拉扯,床邊的咯吱,和急促的呼吸。這時我會側臥而下,耳朵緊緊地貼在地板上。我恨二師兄,覺得他是一個心存詭計的小偷,正在明目張膽地把師姐和我最珍貴的東西洗劫一空。哪怕只要她一聲輕喚,我便會像董存瑞黃繼光一樣勇敢地營救我心中最美麗的女孩。但是師姐會說一聲,“絕對不能”,二師兄似乎就會見好就收。樓下再次進入神秘的休戰狀態。
那是我少年時代最痛苦的時刻。那年我已經十三歲了。一人孤獨地生活在異鄉,開始許多我自己都無法解釋無法面對的夢。我唯一鐘情的女人對我毫無感覺。我覺得這世界真是不公平,為什么晚生幾年的我便要永遠失去對我師姐表達愛情的機會?
只有一樣東西是公平的,圍棋。師傅的遺囑不是說勝者娶小女嗎?我知道他是對師兄們說的,但也可以解釋為對我們三個人說的。只要我贏了他們,我就有資格向師姐公開表示我的愛情。于是我對著老虎天窗外藍天下自由飛翔的哨鴿宣誓:我要打敗我的師兄們,我要打敗天下所有的棋手。從那天起,我早起晚睡,打《發陽論》和師傅以前托朋友從日本輾轉送來的棋譜。我的棋藝日飛夜進,在與兩師兄的對弈中居然贏多負少。但他們還以為我是偶然碰巧,不值一提??墒俏揖尤话褞熃愦虻阶屗淖?
那天二師兄走時,師姐似乎在生他的氣,竟不說一聲再見。她低著頭臉紅紅的。二師兄顯得有些得意,就好像他已經贏得他一生最重要的一局棋。師姐說他不是個好人。我趕緊說我早就知道,并把他留下的熟菜丟到垃圾桶里去了。我恨死他了,但愿他永遠也不要再來了。
可是師姐卻好像變了個人似的,每天心不在焉地彈琴,一聽到門外有動靜,就讓我去開門。然后又自言自語地說她是中了邪了。我知道她是受了誘惑了,但不知道二師兄是用的什么手段。這使我感到既自卑又憤怒。我狠狠地打子,居然敲碎了好幾個玻璃棋子。師姐知道我不高興,過來緊緊地摟住我的頭安慰我說,“小師弟,姐姐不會離開你的?!?/p>
我的臉頰緊貼在她富有彈性的胸脯上,心卻在快樂地怦怦大跳。我只是希望師兄們永遠不要對弈那要命的一盤棋。
他們好像也在避著對方,也許誰都沒有把握贏對方。師姐卻催著他們早作定奪,我知道她的最后一道長江天塹在二師兄的宜將勝勇追窮寇般的進攻下快要崩潰了。接下去只要她同意二師兄把她臥室的門徹底關上的話,他就贏了。所以每次他來時,我都要樓上樓下地來回跑,暗暗提醒他,假如敢欺負師姐的話,我隨時都可以撞開那條細細的門縫,拔刀相助。
叁
沒想到改變這種一觸即發的情況的居然是二師兄自己。他指揮東方紅造反隊向聯動發起突然襲擊,把大師兄打傷了。聯動的衛兵把他送到師姐這兒來。師姐望著大師兄被包裹在白紗布里的頭,心痛得簌簌掉淚。她不讓來探傷的二師兄進門井責怪他心太狠揚言永遠也不要見到他。
因為做語文老師的父母都被趕到鄉下去勞動改造,大師兄在我們這兒一養傷就是半個月。他住在棋房里。還是靜靜的,和師姐下了一盤又一盤的棋。
我喜歡看他們下棋。晚霞的余光把他們的身影固定在桌邊,黑黑的鳥兒追著白色的風箏在空中盤桓,遠處金黃色的田野里水稻像成千上萬個嬰兒的小手在晚風里搖動,烈士墓里高聳入云的紀念碑下,一艘艘烏篷船吱嘎吱嘎地從河上馳過,拐個彎,融入彤紅的天邊。
這種美是我能夠接受的。這種美對我沒有威脅。直到有一天,我發現他們兩人的目光不再盯著棋盤而是對方時,我意識到我錯了。先是發現桌上的毛主席語錄里夾著紙張,接著又注意到他們互相交流學習體會。終于有一天趁他們不注意時,我從紅寶書里抽出一張折紙。我急急地趕回自己的小閣樓,關上門,打開紙。里面是一首小詩:
雨中的江南是一塊棋盤
你我是緊緊糾纏的白子黑棋
打一個劫。怕傷害了你
棄一個子,又怕失去你請告訴我.如何才能下一盤永遠的和棋?
我是深深地吃驚了。想不到為人平和的大師兄竟有這樣細膩的感情。我感到了真正的威脅。我有可能贏棋,但我不可能寫出這樣動人的詩。我的父母不是語文老師。作為一個鄉下來的孩子,我唯一的希望是把兩個師兄都打敗。讓師姐知道我才是真正的棋手。我才是我師傅真正的接班人。但寫詩大師兄可以讓我九子。
這以后,他們下棋的時候,我再也不下去了。堅持在樓上打譜。當我累得筋疲力盡的時候,我便躺在地上,把耳朵緊緊地貼在木板的縫隙間。樓下每一個細微的笑聲都是對我的鞭策。
我想象著將來某一天,我所鐘愛的女孩會把世界上最美麗的獎杯獻給我:鮮花,掌聲,和她在我臉上的親吻。這時候,我會一躍而起,發瘋似的繼續自學。
這種動物最原始的沖動,驅使我后來越過一座一座超一流的高山。在國家隊集訓時,因為想討好上海來的一個美女棋手,我打遍天下無敵手(可惜上海人那時認為江浙一帶來的都是沒有教養的“鄉下人”,所以我根本沒有機會)。
毫無疑問我當時最不能容忍的對手,便是國家隊長得最英俊的“亂槍殺手”。直到上世紀末,這種沖動還激勵著我一次又一次地向世界頂峰沖擊,直到有一天我意識到我已經永遠地失去了我所崇拜的師姐……當我得知少年時韓國的李國手也曾借住在他師傅的閣樓上時,我突然理解到,我們也許有著共同的經歷。我知道曹國手的太太是個美女,也聽說是她先建議讓李國手搬出去的,我更理解為什么李國手直到今天仍然未娶。
當然這是我的猜疑,但當某一天,李國手意識到他再也得不到他心中的偶像時——不是因為她已經不可能離婚,而是因為她已經衰老時——李國手的棋便會像我的一樣一落千丈。雖然人類文明進化發展了上萬年,但驅使那個整天躲在閣樓里的少年天才孜孜不倦地努力的還是他那狂風暴雨般的膏春的沖動。
當李國手的精神對手老曹突然衰落時,我知道我的半個徒弟的機會來了。因為對李國手來說,贏棋的意義已不復存在。
然而在我少年時代的那個夏天,我卻以為我是能夠創造奇跡的。
肆
奇跡出現了。那盤似乎是永遠也不會實現的棋賽被強令進行。黨中央為制止各地造反派之間武斗,派解放軍“支左”。省軍區也給我們縣城派了個軍代表。此人反對武斗,也懂一些棋,他把東方紅和聯動兩派人馬召集在一起開會。他宣布,根據上級的指示,兩派中有一派將被指定為革命派,而另一派么……他冷笑了一聲說,“就算是反革命了。”
會議廳里一片肅靜。
“如何確定誰是革命派呢?”有人問。
“你們自己決定吧?!避姶碚f,“但不能動武?!彼吡顺鋈?。
會議開了三天三夜沒有結論。軍代表回來說:“聽說你們兩個頭都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圍棋高手。讓他們下一盤番棋。三局兩勝如何?”
屋子里所有的眼睛都盯著我的兩個師兄。他們知道決定自己命運的時刻到了。大師兄望著二師兄說,“就下一盤棋吧?!倍熜贮c了點頭。
軍代表厲聲說:“一盤棋偶然性太大。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啊。”他們的同伴也讓他們三思而行,但他們說這是師傅的規定。一局棋賽定終身。
師姐聽說后,帶著我就去找軍代表求他手下留情,免了這場生死決斗。軍代表斜眼打量著師姐的胸部說,“久聞小妹大名,我現在更想看看誰是幸運兒了?!彼f他可以答應把賽場設在師姐家里,由她做裁判。他會常常來看看。他又說這場決賽的時間就定一整天。找幾個會下棋的民兵來監視。
第二天上午,比賽在師姐的棋房里正式舉行。軍代表當場宣讀了規則。每人包干五小時。由我們縣里的一個老棋手計時記譜。四個民兵輪流站崗。除了給棋手送飯送茶的師姐,任何人不得入內,否則以反對“文化大革命”論罪。我們的小房子外擠滿了人。許多造反隊員的命運都將取決于這盤棋的勝負。我站在二樓棋房門口,看見頭發剪得短短的大師兄穿一身嶄新的軍裝坐在棋盤前像一尊銅鐘。二師兄站在窗前望著從河上緩緩而過的帆船和遠處墓地里孤零零的紀念碑。他的頭發有些凌亂,一件灰色的尼龍夾克披在他身上好像是從垃圾堆里撿來似的。師姐穿著白襯衣,一條長長的辮子搭在她起伏的胸前。她的雙眼緊緊地盯著茶座上的棋盤。當軍代表用他那尖尖的嗓子宣布比賽開始時,師姐好像是吃了一驚似的。二師兄坐到棋桌前。猜棋后,他拿到黑子。我知道他喜歡下黑棋,因為他往往有新的布局。果真他第一手就打在天元上。大師兄驚訝地看著他不相信他會在這么重要的一局棋上冒這樣大的一個險。幾分鐘后他回應了一個小目。二師兄馬上高掛了上去。
軍代表嘿嘿地笑了。他示意我們離開棋房,關上門。在樓下客廳里,他問師姐,“小妹,你喜歡誰贏啊?”
師姐低著頭不答。
軍代表用手抬起她的下巴?!澳阍趺丛诳弈?”
“不許碰她!”我瞪著眼說。
軍代表斜了我一眼,然后對師姐說,“這是太喜事。一個革命者即將誕生?!鳖D了頓,他又說,“假如你合不得他們其中一個變成反革命的話,我可以幫忙?!彼拇植诘氖州p輕地拍打著師姐紅紅的臉。
“你怎么幫忙?”我急切地問,因為我不希望勝者的誕生。
“就看小妹你了。”軍代表意味深長地說。見師姐沒有回答,他走到院門口,拉開大門。外面圍著的上百名兩派造反隊員們一下子擁了上來。軍代表馬上命令他的助手到外縣找援兵并答應在門外的墻上掛一個大棋盤通報最新進展。
伍
因為不能進棋房,我回到自己的小閣樓。師姐也不時上來和我一起擺棋研究。上午的棋進展很慢。大師兄以取地為主,步步為營。二師兄下得厚實,積蓄力量。我好幾次猜中了他們的下一步子,甚至設計了一個妙手點,但他們兩人都沒有看到。這是我第一次明確地意識到,我的棋藝已經超過他們了。師姐似乎也認識到這一點。她不斷地要我判斷形勢。
午飯,師姐下了湯面。我們一人一碗。軍代表也來了,說一定要嘗嘗師姐的手藝。他進屋看了看棋局,對我們說,這兩位高手都有點怕死。下了一上午居然就走了那么幾步棋。
當他看見大師兄到園子里的茅房去上廁所時,便下令把便桶搬到師姐的臥室去。這樣可以避免作弊。隨后他又說,從來沒有想到你們兩個孩子住在這么寬敞的地方。這次比賽后,應該重新分配。你們兩人住一個屋子就行了。師姐說這是她父親留下的。
“你父親,一個下棋的哪來的錢?還不是你那個不清不白的老娘搞來的?”軍代表說。“怎么樣,我跟你互相學習學習?”師姐指著我說,“和他下,他比我厲害。”軍代表撇了撇嘴說,“小孩子懂什么?就是贏了他也沒有味道?!比缓筲筲蟛粯返刈吡恕?/p>
下午開始時棋走得依然很慢。師姐不斷地來問我有什么危險。我說還早。但到三點時雙方加快了速度。先是二師兄一個飛,一個靠,把兩個白棋斷了進來。中盤格斗開始了。幾個回合下來,侵人的白棋活了,但角上的白棋被黑棋圍得水泄不通??瓷先ナ亲霾换畹摹N易呦聵牵瑥拈T縫里看進去,只見大師兄的臉漲得通紅。他痛苦地抽打著自己的大腿。啪啪的響聲回蕩在靜靜的樓房里。二師兄的頭快要遮住半個棋盤了。
當報棋的人把最新的一步黑子放到門外的大棋盤上時,喧鬧的大街一下子安靜下來了?,F在誰都知道假如這個角死的話,這盤棋就完了。師姐在閣樓里來回走著?!霸趺崔k?”她不停地問。
我望著青春洋溢的她,怎么也不能接受二師兄將會成為他的丈夫在她的臥室里和她做那些使她臉漲得通紅卻又欲罷不能的事情。那最后的一道門縫將要永遠地在我的面前關上。
“師姐,”我的聲音在顫抖。“你到底希望誰贏啊?”
“誰都不能輸?!睅熃阋е勒f。
她坐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說?!熬染饶愦髱熜职?。”
我盯著角上看,終于找到了一個盲點。大師兄可以先從外邊飛問一手。假如黑棋堅持要角的話,他可以棄角并利用收氣取外空,然后先手跳入黑棋的左角。這樣白棋稍稍領先。
“你覺得大師兄會想到這一手嗎?”師姐擔心地問。
我搖搖頭。他不是個具有豐富想象力的人。師姐決定告訴他。她說顧不上棋德了,她不能見死不救。我的這步棋是上天給我們的。她不能違抗天意。她在信紙上寫了“外邊飛問一手”。然后讓我把信紙放在她的臥室里便桶旁邊的小桌上,有字的一面朝下。
她吸了口氣,推開棋房的門。先問二師兄要不要上廁所,二師兄搖了搖頭。師姐在瑟瑟發抖。我抓住她的手,給她勇氣。大師兄惘然地看著她。好像在說我都要輸了你還問我這些生活瑣事?但當他看見師姐給了他一個眼色時,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老棋手似乎不放心我們。他先到師姐的臥室看了一下。我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大跳。但他什么也沒有發現。大師兄進了臥室后,師姐把我推出棋房,然后從里面關上門。我聽見她和老棋手在里面聊天。
我在心里數到五十,臥室里現在鴉雀無聲,我推開門。大師兄正伏在師姐的床上哭泣。見我進去,他跳了起來。我從桌上抓過信紙,塞在他手里,便跑了出來。師姐開門后,我鉆了進去。老棋手也沒吭聲。我們心驚膽戰地等著。過了許久,大師兄從臥室里出來。我注意到他兩手空空。他坐在棋盤前呆呆地看著,面部的肌肉在微微地跳動。我們都等得不耐煩了。師姐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大師兄把雙手遮住臉,看上去非常痛苦的樣子,好像考試作弊被老師當場抓住。又過了幾分鐘,他的顫抖的手才拈起一顆子,小心翼翼地放到我所期待的地方。仿佛是聽到一聲炸雷,二師兄站了起來。老棋手走上來仔細看看棋盤,不停地點頭。他疑惑地盯著師姐,顯然是不相信她能夠想出這么一著。
二師兄的臉變得蒼白。汗水從他的臉上吧嗒吧嗒的掉下來。師姐趕緊給他送上手絹。他感激地點點頭,還不知道他已經被我們出賣了呢。他最終選擇了妥協,沒有殺角,而是取外勢。當傳信的民兵把結果掛出去后,本來寂靜的街上又活躍起來了。
其實這樣他也不差,但二師兄的意志受到了意外的沖擊。他下了兩步緩手。大師兄的空膨脹起來。棋盤開始縮小了。
我回到自己的閣樓里,怎么也想不出起死回生的辦法。也許二師兄注定是不能娶師姐的。但我也不愿意師姐和大師兄在一起。更何況這位師兄是作弊用我教他的一著才取勝的。師姐上來了。她告訴我現在二師兄的頭快要沉到棋盤上去了。
“救救他吧。”她說。
“不可能,總有一個人要輸的。”
“不能是他,我,我喜歡他?!睅熃愕哪樣旨t了。
我也喜歡你,我想這樣大聲地對她說。但我只輕輕地問,“那大師兄呢?”
她想了想說,“他是個好人。假如我能活一百次,九十九次我會嫁給他。但我只能活一次,那只能嫁給你二師兄?!?/p>
我從來也沒有聽見有人說得這么好。這一切是那么的荒謬又是那么的明確。我愣愣地看著她。我想成全她,可世界上沒有不輸的棋啊。
我真想說什么,樓下傳來軍代表大聲說話的聲音。以為出事了,我們沖下樓去。廚房里飄出陣陣誘人的香味。原來聯動的隊員給大師兄送來了銀耳燉雞湯,東方紅的戰友貢獻了火腿蒸鯽魚。軍代表也不客氣。自己倒了一碗黃酒又在里邊打了一個生雞蛋在吃喝著。見我們下去,他招呼師姐陪他喝一碗。他肯定在外邊已經喝了不少,布滿血絲的眼睛有點直了。他講話時頭快要碰到師姐的胸部。他問師姐誰要輸了。見她沒有回答,他又說他理解她的心情。這兩人對她來說是手心手背,可惜一盤棋總有見分曉的時候。過不了多久,他們其中一個將會成為世界上最幸運的人,而另一個則將變成個倒霉鬼?,F在只有他可以解救這兩名棋手了,他拍著胸脯說。
“軍代表,我求求你了?!睅熃憬^望地哭了。
軍代表油膩的爪子握著師姐的手說,“這個很容易。我只要你在我的宿舍里教我下一盤快棋,我馬上可以宣布比賽暫停?!?/p>
師姐全身像觸電般地顫抖起來。
“你不能去?!蔽彝蝗患饨械?,自己也覺得吃驚。
軍代表哧哧地笑了?!靶〖一?,你那么體貼她,你可以跟她一塊來。五湖四海都是一家人么?!?/p>
“我想想。”師姐低聲說。
“那就快點。樓上可是等不起的。”軍代表說。
我跟著師姐上樓,看了一下棋局。二師兄雙手揪著頭發還在長考。
“師姐,”回到我的閣樓,我抓住她的手說,“你不能去。我死也不能讓你去?!?/p>
師姐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暗也荒芸粗腊 !?/p>
我坐在她身邊用手背給她擦淚。她緊緊地抱著我說,“師弟,想想辦法吧?我不能讓他們任何一個人輸棋?!?/p>
我鼓起勇氣伸出手臂抱著她柔軟的身子說,“我不愿意讓他們任何一個人贏棋。”我感到她身子僵直了一下。過了許久,她才喃喃地說,“你還是個孩子啊?!?/p>
“我不是,”我急切地爭辯道。“我已經會做飯做菜了,我已經會做很多的稀奇古怪而又令我羞恥的夢,我已經可以保護你了。更重要的是,我已經有能力在棋盤上打敗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人了?!?/p>
“我相信你?!睅熃阏f。
我們兩人就這樣相擁著,讓夕陽溫暖的手撫摸著我們緊緊貼在一起的臉。我的腦子里卻如一部正在高速拍攝中的黑白電影,成千上萬個選擇在我眼前一閃而過。終于,有一種棋形重復出現。我突然說,“我找到了答案了!他們可以打一個循環劫。這是二師兄唯一的選擇?!?/p>
“萬一大師兄不配合呢?”師姐擔心地問。
我說不會的。大師兄生性謹慎。他一定會跟著應幾步,等他意識到已經太晚了。假如他棄角在邊上繼續打生死大劫的話,他的劫材恐怕不夠。師姐覺得有道理。我把提示寫在一張小紙上,折成一個小方塊并用膠水封好。我怕生性高傲的二師兄將來不承認是受了我的啟發。
我們下樓到廚房換了新茶。軍代表在用牙簽挑牙??匆妿熃闼玖似饋碚f:“想通了嗎?只是一盤快棋。我可以命令他們暫停?!?/p>
師姐冷冷地說:“不用了,您還是自己好好學習吧。”
軍代表呆呆地站在那兒看著我們上樓。門開了。二師兄看了我們一眼。他的目光里充滿了絕望。老棋手在不斷地搖頭,大概是嫌棋下得太慢。兩個民兵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軍代表也上來了。他警惕的雙眼像探照燈似的在我們的身上掃來掃去。師姐默默地給大師兄倒茶。她又說屋里太暗,只有一個頂燈不夠,讓我把墻上的壁燈都打開。我按錯了開關,屋子里突然一片漆黑。就在這一剎那,師姐把那團紙塞到二師兄的手里。我馬上把所有的燈都打開了。
軍代表哼了句,“搞什么鬼名堂。”進屋從老棋手手中接過棋譜看了看。
二師兄站起來說他要上廁所。軍代表打開師姐的臥室想了想說,“用院子里的?!?/p>
二師兄下樓去了。我擔心那兒太暗,但記得外邊的路燈就在廁所上面。便放下心來跟著師姐回到閣樓上去了。我們兩人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等待著二師兄回棋房。但他似乎是在茅房里睡著了,過了很久我們才聽到他沉重的腳步聲。我想他一定是算清了每一步。師姐嘆了口氣。這時我才注意到外邊的熙攘聲。我走到老虎窗前,天上是一彎新月,樓下的街上是成百上千的蠟燭,像銀色的河水在流淌。
師姐站在我旁邊,我可以聞到她的洗發水的香味。她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感嘆道,“真是一個美麗的晚上。”
因為有你,我想說。但我那時太年輕,還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感情。我的心里卻有一種飛翔的感覺。我的師姐再也不用嫁人了。她可以等我長大,就好像從新月等到滿月,從小河流到長江。這世界的一切都是可能的。人算勝過天算。
過了一會兒,師姐說,“你下去看看吧?!?/p>
棋房的門半開著。軍代表的臉上有一種很奇怪的表情。二師兄的棋下得很快。我仔細一看,差點昏過去。他根本就沒有按照,我的思路下。一番打劫后,他的中腹被打穿。他繼續往下走,一直收完最后一個官子。兩位師兄都長長地嘆了口氣,看著老棋手把子數完。
軍代表一揮手。兩個民兵給師兄上手銬把他帶走了。師姐正下樓看見這情景慘叫一聲摔了下去,即刻昏死過去。大師兄沖下去背著她往醫院里跑。我在后面緊緊跟著。一路上,看見東方紅造反隊的人哭得死去活來。我的心也碎了。
陸
那個夏天,鮮花肆意怒放,夾雜著陽光發酵的味道。東方紅被勒令立即解散。幾個頭被抓了起來。經過徹夜審查,他們交代了一系列罪行。
在宣布結果之前,平靜了幾天。在我的印象里,那幾天天藍得像是用墨水洗過似的,一切仿佛都被凝固了。陽光、風和土地散發著熱氣,仿佛想竭力靠近什么。
我們一直見不到二師兄。
我扶著師姐去找他,軍代表擋著門用一種很奇怪的目光看著她說:“他會被放回來的……你們會結婚的,我對他只有一個很小的要求……”
當晚師姐坐在窗前一夜沒睡。
第二天中午,二師兄的一個戰友忽然撞進來,“他自殺了,在家里?!敝徽f了一句就走了。
還在養病的師姐掙扎著起床想和我一起去給二師兄送行,但她腳一軟,又倒了下去。我看到師姐只有悲傷,并不慌張。也許,在這花事涂糜的時候,死亡本身就是一朵誘人的垂手可得的花兒。
我一個人趕到醬菜廠二師兄的屋子,看見二師兄的父母默默地站在床邊上,二師兄被剃了個光頭,還穿著下棋當天那身褪色的工作服,屋子里擠滿了陽光,灑在二師兄身上,無數粉末在陽光里旋轉。他睜著眼睛,目光如冬夜的路燈。我注意到他緊握的拳頭,我走近床邊,剎那間進入了陽光,一種從未經歷的預感懾住了我的心。我蹲下身子,使勁扳開=師兄僵硬的手指。
在他的拳頭里握著的是從未打開過的紙條。
柒
當我講完故事時,苗苗早已淚流滿面。西子湖上晚風習習,暗香浮動。小巷深處歌聲笑聲不斷。
“為什么二師兄不打開看一眼呢?”良久,苗苗問。
“我也為這個問題想了許久,也許是因為他把每一步子都想象得太神圣了。在茅房里掙扎了很久最終在瞬間的茍活和永恒的誠實之間選擇了后者。就這么一個決定改變了我們所有人的命運?!鳖D了頓我又說,“大師兄和師姐不久就結婚了。我在婚禮的前一天去了省城,投靠我師傅的老朋友去了。我的棋藝從此突飛猛進,不久就近乎天下無敵。大師兄的棋卻再無長進。盡管如此,許多當年聯動造反派的人視他如英雄,把他們的結合當作天賜良緣?!?/p>
“他們現在在哪兒呢?”苗苗問。
我正想說什么,聽見有人過來.便轉身對著來人喊道,“師兄師姐。我正在講你們的故事呢?!蓖癖本┛绝喴粯臃蚀T的包二段擁著披金掛玉的老板娘,苗苗的嘴巴久久沒有合攏。
原載《大家》2007年第3期
原題為《天元系列小說三篇》
原刊責編 趙丁丁 張珊珊
本刊責編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