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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與夢交往

2007-12-31 00:00:00宋唯唯
北京文學 2007年8期

“世人有陰陽之契,有繾綣司總統,其長官好氤氳大使,諸夙緣冥數當合者,須鴛鴦牒下乃成,雖伉儷之正,婢妾之微,買笑之略,偷期之秘,凡仙交會,華戎配接,率由一道焉……”

——[明]《情史》

他第一次闖入她的生命里,就帶著風雪撲面的氣息,襲人的,凜冽的。

最初進入她的視線的,是他供職的電視臺,在東北長白山的小城里衛星訊號落地。他們的工作地——香港,之于她生活的長白山小城,像是一個傳說,遙遠、魅異、叫人不解、色彩富麗的傳說。

她呢,長白山下的女孩兒,在長白山溫情守護的小城里,出生,上小學,上中學,漸漸地成長為乖順的少女,高個頭,長長的黑發,白皮膚,圓圓臉,大眼睛。她的眼睛,是雙魚座人特有的,黑溜溜的眸子,水汪汪的,黑白分明的清澈,笑起來的時候,眼睛里的笑意像小魚兒在游,看得見潑濺的水花兒。

她是父母的獨生女兒,本分的殷實人家,自小,被呵護在掌心中,嬌生慣養地,長大了。父母從不舍得她離開視線,于是,她在小城的一間銀行學校念完書,便去一間銀行的營業廳里,做了上班的職員。她是長白山下最時尚的女孩子,忠實地,竭盡全力地,將世界前沿的時尚資訊,都身體力行地實踐在自己的穿衣、打扮、妝容、出行上。小城每一問開張的紅茶館、火鍋店、比薩店、健身房等等,她和朋友們,都是第一批光顧的時髦客人。

這樣的女孩,在這小城里,是開在大樹的最高枝頭上的花,自小就是一朵花苞,在陽光和雨雪里,漸漸綻開,一些些,一些些,開到三十歲,花骨朵還不曾全部打開呢。這樣的女孩,身邊自然是有男孩子愛的,追得也不是那樣的狂熱,因此,也不是那么隨隨便便的。不比平常巷弄里的輕浮少年,春天的時候拐進一家院子,早早晚晚踏平了門檻;秋天的時候,又風塵呼嘯地拐到另一家院子,也是朝朝暮暮地要踏平門檻的架勢。她這個女孩,身邊的追求者,都是穩扎穩打型的,拿定了主意,在她身上耗個二三年下去。早起上班時,等候在她家門外,送她去工作的銀行;下班后,和她一起,招朋呼友,去風味餐廳吃飯,而后,去唱歌或者打球,一到十點鐘,便有一個男孩子,護送她準點回家。

“長孫凌。”男孩們這樣稱呼她,女友們、同事們,都這樣稱呼她。唯有她的父母喚她的乳名:凌凌!長孫,是古代的名門大姓,血脈綿延千年,出現在一個女孩的生命里,依然,閃耀著溫黯儒雅的一層光澤,尊貴的,叫人一見便生出敬重之心的。長孫凌愛好閱讀時尚雜志,郵路將那些千萬里外的《瑞麗》《ELLE》《時尚裝苑》等等,沉甸甸的光滑如綢的銅版香水雜志,按期送到她的辦公桌上。和每個年輕人一樣,她是離不開電腦和網絡的,她喜歡研究星座、血型。每天都會固定地去一個網站,輸入自己的生日,測試一番今天的運程。她是春天出生的雙魚座女孩,她喜歡星座對她的描述:雙魚座女孩有著一雙魚一般的大眼睛,清澈靈動,雙魚座女孩是十二星座女生中,最富有女人味,同時又灑脫陽剛的;雙魚座女孩良善、多情、心地柔軟、念舊、不會叵測算計——唔,這些描述,她都喜歡。因為,真的很準確的。

她從不看電視劇,也不關心時事新聞,于是,她也就從來不看電視。至于,何謂資本主義,何謂有特色的社會主義,唔,她不大懂,因為和她的生活似乎沒有關系。她愛喝冰的可口可樂,即便最冷的天氣,她也要往可樂杯子里加冰塊。她和年輕的孩子們一樣,迷戀摩卡咖啡、藍山咖啡、《大話西游》這樣的符號。她喜歡俄羅斯總統普京,他的英俊面容,他夠深情夠酷的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眸。然而,關于他的政績,前蘇聯、俄羅斯、車臣,這些個中咎由,她不懂——不懂就不懂,難道成為缺憾了么?世界上有些地方在打仗,為了石油、信仰、人權等等,那些在她的概念里,比非洲土著部落更加遙遠,遠到等同于無。她就是這樣的,她懂得的和她不懂得的一樣多,她感冒的和她不感冒的一樣多。

自那家香港電視臺在長白山的小城里信號落地,一時間滿城爭說,在大氣候的流行風下,她才坐到媽媽身邊,開始看電視。那個新頻道的電視劇、新聞、廣告,一律都是令人聞之愕然發笑的廣東國語。然而,和每個喜歡香港電影的孩子一樣,她與這些毫無隔閡。遠隔千山萬水,香港那個城市久負盛名的自由、繁華、富麗、人山人海、拜金主義,依然感染了她。長長的夜,她窩在沙發上,捧著熱牛奶杯子,衷心地追看那個頻道的綜藝節目和娛樂八卦。就這樣,她很自然地注意到那個新聞主播。他主持夜晚八點檔黃金時段的新聞播報,他穿深色西裝,露出潔白的襯衣領口,整個人有著一種明洌的清潔感,每次出鏡時,都會令人眼前一亮。他是那種,流露著強烈個人氣質的新聞主播。

他播報新聞的方式,和長孫凌自小熟悉的新聞聯播體,自是迥異。怎么說呢?他念稿子時,咬準了每一個漢字的音節,平舌、翹舌、鼻音。然而,聽起來就是一個不準、不像,是人們俗稱的港臺腔。他斷句的方式,也是自由率性的,口語化的,說到哪兒停到哪兒,令人匪夷所思,可是看著他,又分明是聽懂了新聞內容的。

而他播報新聞的方式是多么的自然,多么的親切呀,他顯示在熒屏里,然而,你懂得他是個活生生的人,他的發型有時候會改變,染了色,或者理了平頭;他很少笑,大抵因為播報的新聞內容都是嚴肅的天下大事,叫人輕松不起來的,他說到戰爭和災難時,擰著眉,川字形的皺紋蹙在額心,雙眼向下看畫面時,眼睛里流露出憂患的溫柔。還有,他的領帶,他每次出鏡時的領帶都不一樣,他總是穿純白色襯衣,領子漿得雪白,括挺地護著脖頸,第一顆扣子毫不敷衍地扣在頸下,領帶一天一款。一日,配以深藍緞描細細斜條紋的領帶;一日,配以煙灰色的領帶,很簡雅;一日,領帶樣式是純白絲繡了小朵的無色玫瑰;另一天,潔白領帶上落滿了新穎的幾何圖案。更令他的觀眾司空見慣的,則是他慣常在襯衣領口結一個結,黑色的領花,老派的英式的摩登,暗光潛流。

她的生活,漸漸地變成白天上班、下班回家的模式。和朋友們約會,她吃過晚飯后,便頻頻地抬起手腕來看表,不打算接受他們的提議:挪個地兒,到酒吧里唱歌,接著侃山。她總是在七點半左右便起身告辭,無論如何也留不住的堅決。而問及她的理由,居然是:回家看八點檔的電視!——這個理由,簡直淺薄得令人瞠目結舌。她的朋友們樂哈哈地嘲笑著她,號召大家是不是都應該效仿她,起身回家去,追看八點檔的電視劇場。

時間一久,長孫凌依然風雨無阻地在七點半起身,趕回家去。因為,那個,每晚八點鐘的男人。

她終于弄懂了普京之于俄羅斯;布萊爾和小布什;馬英九、陳水扁之于臺灣;伊拉克開戰了,薩達姆消失了,美軍軍隊以正義之師的名義進駐那個國家。那個男人,還令她明白了,非洲饑荒、山崩海嘯、煤礦塌方、油井失火、種族殘殺、全球氣候趨暖,這些,并非天外傳說。苦難每一天都在世界的各地發生。

是他,令長孫凌醒悟:每一天,每一年,她在長白山下的靜謐成長,每個夜晚在橙色的臺燈光下,平平安安地瞌干果翻雜志,這其實是多么值得感恩的生活!

這個遠方的,八點鐘的男人,他風度翩翩,時尚美雅,每一夜、每一晚,忠實地出現在熒屏里,從不曾辜負她的守候,這也是多么好!

朱家麟,是他的名字。她常常打開百度,在網頁上搜索朱家麟。他其實是一個名人呢,關于他的資料和網站,在網絡上很全。朱家麟祖籍上海,但自他的父輩,就已是土生的香港人。他在香港出生,長大,少年時去英國讀書留學,學成后便一直在媒體做事。網絡上有熱心的觀眾自發為他做的個人網頁,獨家刊出了他的私人照片。有他少年時的,是一個斯文的少年,穿著紅白條紋T恤,帆布短褲,安靜地看著鏡頭,開心而笑。還有一張他近期的日常生活照,坐在寬闊的窗臺上,家居的湛藍色毛衣,燈芯絨長褲,一只手擱在膝頭,抽煙。一條腿愜意地伸長,褲管齊著腳踝,他沒有穿襪子,肌骨豐潤,指頭頎長的袒露的腳,無遮的坦然,有著一種惹人心跳的情色意味。

在一個愛國基調的訪問里,他談到他的父輩關于江南的故園舊夢,他對于大陸充滿了美好向往,向往大東北的白山黑水,向往蒙古大草原的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也向往江南的杏花煙雨……

長孫凌對他,已經好熟悉。他的業余愛好是:聽唱片、看電影、揚帆出海,還有,收集漫畫書和老式汽車模型,哈哈,多么孩子氣!他的生日是七月,巨蟹座,AB血型。血管里流淌著AB血的人,都被一種絕對分裂、截然兩面的極端性情主宰。AB血型的人,因為不可捉摸,捕捉不住,不按常理出牌,出爾反爾,矛盾極端,于是,散發著分外迷人的質地。長孫凌喜歡朱家麟是巨蟹座男子,因為,巨蟹座和雙魚座一樣,也屬于水系星座哦!他們是最柔和、憂郁、沒有侵略性的一種人類。多才多藝,繾綣多情的水系星座。

掌握了他這么多的個人信息,再端詳熒屏上的朱家麟,其實,他是一個非常符合巨蟹座的男子,文藝氣質濃郁,美雅,富有同情心,神情憂郁,還有,他是羞澀的一個人,許多時候,他和現場嘉賓做訪談,總是在提完一個問題后,自然地垂下眼簾,看著手邊的底稿,他不習慣和人直視,羞澀到了抵賴的地步,然而,他又是鎮定的,令對方感覺到他全神貫注的傾聽,他的鎮定自若,有著很好的控制力。當他沒有聽清對方的表達時,他會迅疾地抬起頭,望著對方,快速地說一句:“Pardon?”抱歉地聳一下肩,臉就紅了。期待對方會重復一遍,些許的尷尬,于是只好微笑起來——這些細微的細節,帶著揮之不去的稚氣,令他那個人,顯得分外地,少年氣。

當長孫凌離開電視機前,去看書,去洗澡,去上班,去吃飯,甚至和朋友說話的時候,她的腦海里都會油然地浮現出那個男人的神情,于是,自己也油然地微笑起來。

一個回家的黃昏,她一個人走在寂靜空闊的街上,她想到朱家麟,哦,八點鐘又可以再見到他。此時,天空洋洋灑灑地飄下了雪花,恬靜的幸福充實著她的身心。夜漸漸黑了,雪漸漸白了,沿途的路燈亮起,將橙色的光芒溫暖地灑在雪上。她心里潮起潮落的沖動和退卻,在雪里漸漸地冷靜下來,冷靜成一個決定:她要給朱家麟寫一封信。

落在街面上的雪迅疾地厚起來,快樂地,輕盈地,腳下發出踏雪的咯咯聲,清新的雪氣,浸透她的骨骼肺腑。她很快樂!她要將這份沉默無聲的快樂,喊出聲來!她要給他寫一封電子郵件,她的信件將穿越萬里的江河,不一樣的經度緯度,大東北的風雪、嶺南的椰風……抵達他,朱家麟。抵達他的城市,香港。

她回到家,打開電腦,臺燈光溫柔地照耀著窗下的白樺木書桌,風信子和水仙都正在開花,光里浮游著深紫、嫩黃的花香。從窗戶縫隙里透出的冷空氣顫動著窗前的風鈴,房間里暖烘烘的,她將腿伸長,雙腳搭在暖氣片上,那封信她寫到半夜,還不曾選好信紙,信也是片言只語。哦,她要表達的那么滿、那么多,下筆卻只成寥寥數字。

她在信紙上寫道:朱家麟你好,給你寫信、寫你的名字,一點兒也不陌生,因為,每天你都會在我的生活中占據一個小時。我叫長孫凌,你知道東北的長白山脈嗎?長白山上有天池,山下有綿延的森林,我住在山下的一個小城里,你們的電視是這個城市的新客,我每天都會看你的節目。其實,以前我不看新聞的,因為從來都不會想要看清這個世界。但現在我每天都聽你說新聞,聽你講述,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的……

她在電子信箱里選了一張雪絨花的信紙,在淡灰的頁面上,洋洋灑灑地飛舞著晶瑩的雪花瓣,每一朵雪花都是晶瑩的六邊形,熠熠地,爍爍地,一閃一閃地,散發著水晶和星星的光澤,徐徐地在頁面上不停地落下,落下。這是她窗前的雪,她要將它寄到香港去,香港是一個從來都不會落雪的城市。

寫好了信,她慢慢地修改,刪去了幾個看著很多余的“了、的、地、什么”;添了些斷旬的符號,添了些“也許,或者”,使得自己說話的語氣,不那么斷定,不那么急于傾訴,字里行間,多了些文雅和矜持。

天色發青了,寫這封信令她已經熬過長夜,她依然覺得,這封信很有重寫的必要。她握著鼠標,在頁面上躊躇地劃來劃去,不知為什么,手指一抖,剎那間便點著了發送鍵。那封信,迅疾地顯示成一張貼著郵票的長信封,在她的目光里,打著轉,迢遠著,迢遠著,長孫凌心跳窒息,信箱頁面上轉瞬顯示:“信件發送完畢!” 而后,日子便陡然地山高水低,前途堅定。心情也湍急起來,焦慮起來,長孫凌每天都會一百零一次地打開信箱,點擊收件箱。每一封該收到的信都收到了,她的老朋友的,她的舊同學的,她的新同事的,甚至她母親學會了使用郵箱后,也給她寫了一封信,告訴她,有一天如果愛上一個男孩子,就按這個地址寫一封信預先告訴她,這樣,她接受起來就不那么傷心。

可是,她等待的那封信,唯一的、特殊的那一封信,卻一直都沒有來。半個月以后,長孫凌想著,算了吧,忘了吧,把這件事情放下吧,只當從來都沒有寫過這么一封信。因為,給朱家麟寫信的人,毫無疑問,天南海北的,一定很多很多,她大抵不必如此在意。然而,第十七天、第十八天,她又打開了信箱,按捺著失望,也按捺著也許會的驚喜,點擊收件箱一她對那封信的在意,其實,遠遠地超出她自己以為的熱度。

那個冬天落著鵝毛大雪。圣誕節來到的時候,長白山下,白皚皚的雪,結實的、紅色屋瓦的房屋、房間的燈光和暖爐,像是童話,那么厚實的暖和潔白的雪。平安夜的午夜時分,長孫凌從酒吧回到家里,打開電腦上網。她醉意微醺,心里有些失落。就這樣,她看見了一張圣誕賀卡,來自于一個英文網站的陌生郵箱,標題是:平安夜快樂!

“長白山的女孩”,他在信的開端這樣稱呼她。“好開心收到距離這么遙遠的一封信,想到在遙遠的冰天雪地的大東北,有觀眾像你這樣,每天都會準點收看我的節目,真的好開心!好有成就感!大東北對于我來說,是好神奇好遙遠的一個地方。北方更北的地方……”讀到這里,長孫凌的眼淚簌簌地落下,捂上臉,低低地尖叫了一聲。哦,平安夜快樂!

就這樣,漫長的冬天的光景在他們的往來通信之間,漸漸地流逝,何時回信、如何措詞,令長孫凌每一次緊張好久。朱家麟在信上好奇地問起,長白山的森林,天池,鄉村里的人們是如何生活的,朝鮮族人呢,他們是怎樣子的?他寫信總是一半英文一半漢語,每次使用形容詞,他都習慣用英文。于是,長孫凌一收到他的信,就迅疾地搬來英漢大字典,查找他寫下的單詞,將他的信翻譯一遍。

為了回答他的好奇詢問,她帶上數碼相機,隨時地拍下晴朗冬天的景致:曠遠的灑滿陽光的寶藍色長空;夜晚明亮的寒星,清晰的星戶;小城里的教堂、寺廟,色彩明麗、貼著窗花的小木屋;晴雪的夫空下,長白山白雪皚皚的輪廓。在朱家麟充滿了喜悅和贊美的回信里,他感謝長白山的女孩讓他在香港的天空下,可以打開信箱就感覺到風雪撲面的快樂。他誠懇地表達,想要更多地了解那些原生態的,曠野里的風俗。

長孫凌怎么會拒絕他呢?于是,不上班的日子,她大清早就出城去,大風吹著她的面頰,她坐車到很遠很遠的鄉下,白雪皚皚的山坡間,朝鮮族人用原木和稻草蓋成的房合,寂靜的鄉村生息,裊裊炊煙,空氣中有燃燒木頭的煙氣,很好聞。她拍了檐下掛著的紅辣椒、蒜辮、玉米,煙葉的原木房檐;臘月里的農家貼在窗欞上的鮮艷的剪紙,潔凈如鏡的大火炕,棉褥上開滿了鮮艷的一朵一朵的大紅花。這些,朱家鱗都非常地喜歡。根本上他對遙遠的東北懷有著探究原住民的獵奇心理。

他們常常在msn上徹夜聊天。他們似乎,真的已經非常熟悉了,在漫漫午夜,兩個人同時在線。話不多,然而存有一種溫恬、自在的氣場。她問他,這時候在線上做什么?他的狀態,總是busy的,他忙得很,瀏覽世界各地的新聞網頁,準備資料,寫工作郵件,等等。可是,他很希望她在線,常常是靜默很久之后,他想起來問她:“在么?”她答:“在。”他隨手給她發來一個網址,可在線觀看電影。“凌凌自己看電影吧,我好忙,怠慢你了。”她要他推薦一部好片子,便打開頁面,從頭看完。她知道他總是在的。那是一種,蜜蜂飛在花海里的感覺。他仿佛就在隔壁房間,她走過去,推開另一扇門,就能看見他,伏案工作的背影。

太陽照著,大風吹著,積雪一日一日地融化了,解凍了,化成春水沁人土地里,江水、大河的冰層也化凍了,清碧的水面涌蕩著大塊的破冰,被風吹著,在河面上激蕩、碰撞,漸漸碎裂,消融成春水。繼而,迎春花開了,黃茸茸的,比春天的小草還早些呢。待到柳條綻綠,長白山上,漫山遍野的映山紅開了,那真是磅礴的景象呵!像一匹霞光落在山岡上,日出東方,光一點就著,噼里啪啦,火光四濺地燃燒。

一個周末,照著每個春天的慣例,她和朋友們進山,做一趟短途郊游。他們下榻在林區里的一間度假酒店里。朋友們快活地忙于安頓,爭先恐后地從車上搬下小套音響、啤酒罐、比賽用的足球、飛機模型、玩具。她雙手插袋,站在一旁,微笑地看著他們忙碌,她那樣的魂不附體,又是那樣的容光煥發,嬌艷美好,是每一個看見她的人都會明了的——這是一個沉浸在戀愛里的幸福女孩。她愛的人,朋友們都諳曉:是一個遙遠的人。網戀?

不約而同地,朋友們待她,都疏離了些,也更親切了些,帶有許多的包容和憐憫,因為,仿佛人人都預感到:她,長白山小城里的小公主,即將離開他們了。

四月的白樺林多么美好。空氣里充滿了清新的松脂的香味,鳥兒清脆的鳴叫,太陽落山之前的光芒,那樣柔情萬分的黃、暖,自樺林的新綠,潔白的直的樹干,伸向林子外的天,又在半空中連成綠的阡陌,每一種光線、每一聲鳥鳴都潺潺地流淌著班得瑞森林音樂里的音符。

天漸漸地開始黑了,朋友們吃過晚餐,在房間里開始玩撲克牌。長孫凌一個人走出酒店,去樹林里散步,她看看腕上的手表,是朱家麟上班的時間了,可是,今晚不能看到他的節目了,也不會看見他特意給她的一個溫柔微笑。院子周圍是大山,黑黝黝地延綿起伏。她第一次意識到,這是北方的大山。朱家麟在哪里呢?香港在哪里呢?香港離這兒,是隔著北方的大山,隔著中原,嶺南,隔著陸地,也隔著海的——香港是多么遠啊!她這樣孤單、孱弱,一個人站在北方春天的傍晚,好似被隔離、被封閉在世界盡頭。這一瞬,巨大的封閉好像抽干了空氣似的,令她窒息了。她對著暮色里的樹木,哭起來,白樺樹散發著青郁郁的香,撫慰著她,然而,她心頭充滿悲慟,哭得越來越傷心。她太想念他了,他太遙遠了。她太渴望見到他了。

漫山遍野的映山紅凋零的時候,長孫凌離開了長白山。她離開的決心是毅然決然的,她離開的手段卻是倉猝惶恐的,她不能堂而皇之地離開長白山,因為,她并無離開的理由。她的父母都自工作職位上退休在家,身子骨一日一日地老弱。他們需要她在身邊。還有,她的工作也頗上手。

她悄悄地整理自己的個人物品,周五時,留了一封辭職信在辦公桌上。去銀行取了六萬元現金,是她上班積蓄的全部財產,是這個姑娘積累的嫁妝呢。訂好了自省城飛往深圳的機票。平靜的周日下午,她對父母說,出門和朋友吃飯。沒有行李,合上家門的那一刻,她淚落如雨。她已經給母親寫了一封信,告訴她,她真的愛上了一個男人,那個男人,身在香港,目下她沒有可能去香港,為了抵達他,她要力所能及走到離香港最近的地方。請放心吧,她只是到深圳去了……

子夜的航程里,經過四個小時的飛行,深圳就要到了,長孫凌凝望著機翼下的城市,深圳是墨綠色的島嶼的顏色,濕漉漉的海水潮氣氤氳,光帶熠熠纏綿,稠密的萬棟燈火。飛機上開始溫馨提示,十分鐘以后,本次航班將降落在寶安機場。長孫凌的心,隨著機身穿過云層的劇烈顛簸,也膨脹起來,有那么一會兒,她的耳朵感覺到空氣壓迫的猛烈的疼痛,那樣尖銳的痛,好似華麗的交響樂的幕啟,龐大的高亢的緊張。機翼上方不再有深藍的夜空和皎潔的明月,長孫凌的臉貼在玻璃上,機艙外是大團大團厚厚的翻滾的烏云,飛機從中穿越,好似穿過土壤般的吃力。往下,往下,往下該有多種可能性。出發前,在機場,她已經給朱家麟寫了一封郵件,告訴他,她今天會來到深圳。她想要對他訴說她的焚身的思念之苦,她的孤注一擲的千山萬水的投奔,然而,她是個,那么害羞的姑娘,千言萬語只凝成一句:我到南方來了。

也許,此時此刻,朱家麟已經來到了機場,他將她一眼找到;然而,這是一種極小的可能性,長孫凌想到,他當晚還得照常上班,做節目。她又不是韓劇里甜蜜的芭比娃娃,在機場里拖著粉紅的箱子,緋色的娃娃臉上一雙大眼睛眨巴著,無辜地楚楚地四下顧盼,她不會那么卡通的,她是一個充滿了力量的追夢人。于是,長孫凌很鎮定地走出機場,午夜時分這城市的溽熱和潮氣迎面撲來,她和人們一樣,搭乘機場大巴到市區,在深藍路上的一間酒店里住了下來。洗過澡后,她趕緊拿出筆記本電腦,上網,msn上一片夜深人靜。她給朱家麟寫了一封郵件,告訴他,她的下榻酒店,酒店總機,房間號碼。而后,她趕緊睡著了。她要容光煥發地、完美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或許早晨就會來按門鈴,不,不一定,一個午夜下班的人,怎么會醒來那么早呢?他會睡到中午的啦。中午醒來,他至少要收拾停當,下午出發來深圳吧。可是,晚上他也要上班的哦,依然沒有時間。白天不曾來到,那么下班后會來么?長孫凌守在酒店房間里,臉偎依在膝蓋上,擁足而坐,凝固地看著電視里的那個頻道,八點檔新聞,熒屏上方依然映著一個看熟了的臺徽,他的白襯衣,黑色的褲子,他的臉,發型,微笑,和嘉賓對話時的鎮靜——如往常,沒有任何的異樣。然而,于長孫凌,這一天一夜是多么的蒼茫啊。

她在msn上一直顯示在線,朱家麟沒有給她回信,也沒有一如往常地上線。他們仿佛同陷于一種僵局中,都被噩夢給魘住了。一周過去,沒有人來按她房間的門鈴,她不能再在酒店里住下去了。她已經明白,他不會來酒店找她了。

此時,她已經對深圳有些眼熟了。這座城市,是一個傳奇的江湖,是人世間的大投奔、大顛簸、大是非、大起伏的大集合,它展展遼闊的土地,一半是削平了山,一半是填平了海。人也是,自泱泱大地四面八方,蜂擁而來的,懷的都是夢。這城市充滿動感,隨時機遇、就地變化,符合年輕人喜歡的一見鐘情、一見傾心,它的陽光和高樓,大海和繁華,都是先俘虜了你再說。不例外地,長孫凌,也喜歡深圳。

她想她應該住在羅湖口岸附近,這樣,朱家麟自香港過關,就非常便利。要窗外有風景的,要潔凈的,清爽的,衛浴俱全,最好是嶄新的空房子。她租下的公寓,是在羅湖口岸對面的一群高樓大廈間,高樓上雪白的一個小套間,一室一廳,小小廚房,寬闊的浴室里有整刮的落地窗,整壁的鏡子。圓形的鑄鐵陽臺上鑲嵌著碧綠的地磚。電梯間進進出出,似乎都是年輕女子,做清潔工的也不外是中年婦人,這幢樓幾乎看不見男人,真是奇怪得很。

按照這個城市的公寓租賃慣例,長孫凌和物業公司簽下了半年合同,需要一筆押金,押金數額為兩個月房租。房租是每月三千塊,每月另付。長孫凌花了近一萬塊,拿到了一把鑰匙。總得有一個地方,容留得住她的萬里投奔、情深無限。

她給朱家麟寫信,語氣恬淡地說,她從酒店里搬出來了。前幾天曾經告訴他的,客房電話以及房間號碼,都不算數了。她想他一定很忙,那么,要多愛惜身體。在信末,她寫下了她居住的公寓地址,房間的門牌號碼。

長孫凌從酒店搬到公寓樓來的第一樁事,是去電器超市里買電視機,她必須每天都能夠收看到關于他的節目。那么多的必須,那么多的細節,她去網絡公司申請了包月的寬頻網絡,這樣,她才能上msn。臥室的四壁貼上白底青枝雪蓮花的壁紙,橙色的水晶吊燈光灑下來,頓時,空屋就變作了閨閣。杏紅色的羊毛手織繪圖地毯,鋪開來,鋪滿整個房間。

走遍了香江家私城,買了床,梳妝臺,衣柜,寫字臺。是南洋風格的精致、華麗。原木,通體雪白漆,描金線,臺面鑲翠綠大理石,這四件日常所需的家私,耗去了她一半的儲蓄,然而,長孫凌沒有蹙眉便買下了。因為,真的喜歡。多么貴啊,然而,多么好看啊!她想。

這間小房間,漸漸地就成為夢幻小屋了,浴室里的燈是藍月亮的,沐浴露裝在藍色水晶瓶里。浴缸里撒著三五枚潔白的貝殼,浴巾架上掛了雪白的毛巾,雪青色的男式浴衣,格子布男式拖鞋。窗前依然掛著風鈴,高樓上鼓蕩的風吹著,叮叮當當地輕響,是一種舊風景。臥房的杏紅地毯襯著雪白家私,色彩富麗。小廚房里沒有庸俗的煤氣灶臺,一只電熱水壺,一只淡黃色小冰箱,冰了啤酒和香檳。紅酒架,高腳玻璃杯。陽臺上擺著一張沙灘椅,長孫凌在一只布藝書報筐里放了幾本汽車、電影雜志,還有,在東北時,她的手寫日記,日記本里面,她,只是一個敘述者,而朱家鱗,嘩!他是主角,他的名字遍及每一行——他來了,總會有一天發現她給他的禮物的。

安頓好了,終于。她躺倒在床,足足睡了兩個晝夜,不曾醒來。再出門時,是又一天的黃昏,她心血來潮,乘電梯直到頂層,去頂樓觀賞開闊風光,金紅的晚霞,半空中太多的燈亮了,這城市的繁華自成一體,對暮色濃重黑暗來臨,似乎并無覺察,兀自烈火烹油,歌舞升平。待長孫凌再隨著電梯下來,是晚餐時分,幾乎每一層都會停一次。當電梯下降到二十層時,電梯里已經是香風膩膩,美色歷歷,皆是濃妝艷服去赴約的女子。她們一律都是瘦的,黑眼圈,粉膩膩的臉,涂著水晶膏的嘴唇。染黃了、染紅了的燙玉米須的長發,寬松露背衫,窄褲,長靴,打扮是另一路奇異的恰到好處。長孫凌陡然地明白了,為何這些單身公寓,在小報和網絡的流言里,都被稱呼為省港直通車、二奶山莊、春香后院:這里幾乎都是單身女子住一個套間,她們眾志成城的目的,便是:等待,等待從香港過來的男人。

一個午夜,長孫凌下樓吃東西,燈火市聲,她去一間茶餐廳,要了一份魚生粥,侍者走到桌邊擺上一套餐具。喝茶的杯子,是淺白色塑膠制的,七角形,盛了半杯溫熱的茶,茶色釅釅的,有點像她在東北喝慣了的大麥茶,然而并不是。她捧了杯子,一口一口地吃著茶。

茶餐廳擺了一臺聯網電腦,可供顧客使用的。長孫凌想起來,睡了一整天,臨出門也忘記了上網,便湊過去,慣性地打開網上信箱。她看見了故鄉的媽媽,好朋友,寫給她的追究下落的信,字字情深,焦慮哀傷。末了的一封信,是朱家麟給她的回信,淡淡地說著:最近一直很忙,祝福她在深圳開心旅行。另,他要出長差,去做跟進采訪。愿她自己多多保重。

滾燙滾燙的魚生粥端上來了,一碟生魚片浸下滾粥里,看得到一些不曾燙透的紅肉。長孫凌握著勺子在碗里攪著圈子,來來回圓地。粥白喉間滑下去,長孫凌感覺到心靈的某一部分被灼傷了,一定是疼的吧。然而,她木木地一勺一勺舀著放到嘴里,吃完,埋單,走人。午夜的街道,熙熙融融的都是宵夜客。酒館不打烊,茶樓不打烊,服裝店、銀飾店、音響店都燈火明麗、推門而入。一間唱片店的店門外擺了兩只大音箱,播著一首1990年代的舊歌曲《最遠的你是我最近的愛》。另一間音響店里播著另一首剛露出市面的新歌:“如果愛你真的需要什么理由,一萬個夠不夠?”喧囂的,衷懇的,又更加熱切的。

長孫凌慢慢地走在歌聲里,他到底給她來信了!然而,不該是這樣的。他的那些曖昧的、熱絡的、溫柔的、長夜相對的脈脈柔情,都如薔薇季節的幻滅,和她設想的太不一樣——他應該來接機的,他應該來看她的,他分明懂得,她是為他而來的。是什么地方錯過了?是他傳錯了情?還是她會錯了意?是她的驟然來到破壞了造夢所需的遙遠里程?怎么會?倉猝冷落到只剩一句不得不說的“保重”呢?她走了這么遠,從冬天走到夏天,從北方走到南方,難道抵達的只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幻覺嗎?

回到公寓,長孫凌再也沒有力氣出門了,她病了。她靜靜地蜷縮在高樓上的一間小屋里,凝視電腦屏幕的樣子,猶如細密畫家參悟一幅蘊含無限密碼的古畫,她的眼睫已經忘記了如何眨巴,如何盈淚,如何合上眼簾。深夜,隆隆地跑著大卡車,那都是深港之間的貨物車,通過皇崗口岸去往香港。在深夜,它們呼嘯地經過樓下的高架橋,它們成了長孫凌辨別午夜的意識,然而,這一次和那一次似乎是沒有間隙的,前一個午夜剛剛過去,另一個午夜又呼嘯地來到了。就這樣,她度過了初來到深圳的兩個月時間。朱家麟一直沒有在線上露面,長孫凌躺在床上,不出門,不吃飯,不睡覺,睡眠和食物一樣,是她的心情所排斥、然而她的肉身所必需的,可是,長孫凌在不知不覺中放棄了她對身體的呵護。身處這汪洋大海、失去前方的時光,多么令人恐懼,猶如一個等船的人,置身太平洋中央的島嶼,放目望去,海洋是望不到邊的,陽光是鋪天蓋地的,而她知道,其實不會有船來了……

漸漸地,長孫凌出現神經衰弱的癥狀,起初,她只是食欲也無,睡眠也無,感知也無,一天一天過去了,她已經忘記在房子里躺了多久,當她的精神逐漸地放棄軀體時,她自身具有的本能的自救力、感知力出現了,她發著高燒,胃部灼燒,痛得從床上滾落到地板上,每一根骨頭都在軀殼內發出尖銳的疼痛。長孫凌離開她的公寓時,是被急救站的救護車載走的。隨時會導致死亡的進展性肺炎,使得她在醫院住院羈留。境遇似乎壞到不能再壞的地步了,她,一個人,流落異鄉,病入膏肓,千山萬水的投奔只落得一個決絕的被拋閃。她也許會死亡,會悄無聲息地死在這個萬人如海的城市里,她的父母親人也不會知曉她此時的下落——然而,壞到了這個地步,大抵不必再掛牽,也大抵不必有恐懼。長孫凌的心智,也就恢復了清明。

再回到羅湖口岸對面的那幢公寓樓時,空氣里已然有了颯颯的秋氣。長孫凌拿出鑰匙,打開鎖,看著門內滿目的琳瑯,蒙了細細的一層絨灰,倒不覺得臟,只是直接舊了去,她望了一眼,好似隔世的一個人,詫異這華麗的布景,像足童話里公主的小房間,可惜她沒有更多的造夢的能力。她踏過小廳走向臥房,白色的貝殼串起來的門簾,叮叮當當地響起來,她心里簡直要譏笑這個掛見殼的姑娘,轉個身,迎面撞到墻壁上粉色的玫瑰花壁紙簇簇地擁著的一面鏡子,蒙灰的鏡面里,一個披著長發,面如黃紙、形銷骨立的女孩子,長孫凌驚了一驚,隨即明白那個女鬼原來是自己,望著鏡子,凄然地一笑。

她支撐著病體,四下走動,放了一缸熱水,好好地泡澡,熱水溫柔地浸潤著她干燥得起膩的皮膚。小廚房里的電砂鍋里傳來熬白粥的香氣,她從浴室出來,打開電腦,上網找工作。 休養一日,物業公司便找上門來了,三個字:交房租。長孫凌的盤纏,已然捉襟見肘,為著吃飯,決計無能再付得出一個月的租子。于是,商量道,從前交過一筆六千塊的押金,權且從押金里扣除一個月房租吧。物業公司早有預料似的,靈活地抖出合同答復,絕對不行的。按照合同,租戶必須按期繳納下一個月的房租,至于押金,不做這個用途的。長孫凌就說,既然如此,我也不至于滯留,那么就遷出吧,請把押金退還給我。物業公司又抖落出合同的某條某款,意思是:租戶若提前遷出,屬于自動違約,既然違約,那么押金也就屬違約金,理當用于賠付的。至此,長孫凌明白了,那筆押金自交付時起,便付之東流了。大抵物業公司也當她是那種失了勢的女子吧。先前花錢供養的香港人一拍兩散了,她這廂也就淪落窘境了。

長孫凌氣得血氣倒涌,一句話也不屑再說,砰地便關上了房門。這城市的暗污潛流、無信無譽的情形,真是叫人驚駭。她回到電腦前,繼續看著網頁上的招聘信息,當務之急,必須得到一份工作。過了一段時間,她就冷靜了:其實,又有什么要緊呢?不過是六千塊錢而已。她丟的,豈止這么多?

深秋,朱家麟結束了他的采訪,回到了香港。

他接到這趟差使時,似乎有諸多理由驅使他離開香港,后來他才明白:他躲避的是什么。當初,他接到那個長白山的姑娘熱情的信件時,其實剛剛結束了一段戀情。在那些下班后的漫漫長夜里,他需要喝很多的酒,打開電腦打游戲,把自己弄得很累,才能克制住,不去沖動地下樓,到對方的窗前徘徊徘徊到天明。那是一個寒冷的冬天,遠在白山黑水間的女孩長孫凌,陪伴他度過長夜。他耍賴似的,耗上了她。那個北方姑娘,有著令人安暖的母性。她的體貼沉靜,無怨無尤陪伴他到天明的一片真情,他不是不明白,也不是不感動。然而,她這樣不管不顧,一頭發熱地,千山萬水地投奔他而來——他如何消受?畢竟飛來的是一個人,而不是一只蝴蝶。他本能地不喜歡、不安、無措,迅疾地釀成了一種厭煩。是的,他很厭煩,厭煩被一個女生,內地女生,這樣子目標堅定地一心渴望。多么荒誕!而他自己,何其無辜!

他隨著采訪車走了很遠的地方,起初的日子,上網時他都能看見那個女孩的郵件,然而,他打定了主意不會自投羅網。漸漸地,一路上,行程顛沛,工作辛勞,也沒有再看見那個女孩寫給他的信了。想一想,其實,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

在寓所內休養的一段日子,他天天在網上玩游戲,徹夜不眠地戀戰,而曾經的孤獨、落寞,也是卷土重來,依然如故。一個降溫的日子,早晨八點半,他依然在電腦前酣戰,msn網頁上提示有友人登錄,朱家麟看了一眼,不由得心頭一熱:是長孫凌。

彼時,長孫凌在深圳已經成為了一名上班族,她在一間電腦公司做文員的工作,這一天,清早上班,她照例打卡,開電腦,上線。沖一杯熱咖啡的工夫,一個人向她招呼道:“早安!”說話問送來一輪紅太陽。

長孫凌看一看:是他!朱家麟。

她登時呆住了。仿佛一個不曾預料到會在此地出現的人,突然迎面走來,彬彬有禮地招呼她,你好,被招呼的人猛地記起,她欠了對方很多很多錢。

朱家麟問道:“怎么這么早?是不是太陽出來才睡覺?”

長孫凌只覺得腦子里轟隆隆地,一股寒寒的激流自腳底一直穿過后背,旋到腦后,身子似乎被焊住了,動彈不得。心跳加速,腿打著抖,哆嗦著哆嗦著。她吸一口氣,將咖啡杯子放回桌上,坐下來。

對方見她不說話,于是,又問了一句:“你過得好嗎?”他準確地捕捉到了她的沉默和無心對答的疏遠,然而,令他感覺很安全,同時,有一種大冬天推開窗子,感覺到冷冽的警醒的刺骨。

他又問:“你,還在深圳嗎?”不知為什么,他附上了一個尷尬的笑臉。

長孫凌看著電腦屏幕,也笑一笑,一陣炎涼攻心,她答:“是的。”

有同事走過來,遞給她一份文案,要她即刻去打印分發,長孫凌趕緊抽出筆,在工作筆記上寫下,文檔打印后分別要送去的辦公室。她忙起來,手指也靈活了,在他開出的小窗口上,自然地回了一句:“我過得還不錯。”又附了一句:“現在是上班時間。”——如此冠冕的理由,正好借此把對話窗口關掉。

“哦,真是太好了,看來你在深圳適應得不錯。我正在休假,有空我過羅湖來看你。”

彼此沉默一分鐘,朱家麟接著寫出:“明天中午吧。我們一起吃午飯。”

上班時間,同事都在msn上同時在線,便于隨時溝通公事,她不好隱身,便徑直地將朱家麟block。原本,她明白他的一些良善和感性,然而,斯時斯地,這樣自以為是,張口就來——簡直是,令她反感的。他當自己是什么?當她又是什么?

隔了一個小時,朱家麟給她寫來了一封mail。告訴她約會時間和地點。“十二點,羅湖口岸,香港游客入境處有一爿紅茶坊,彼時,不見不散。”

隔天,十二點,朱家麟已經等在那片紅茶坊。半個小時以后,他翻完了一份報紙,抬起手腕看看表,他想,哈,那個女孩也許不會來了。若是她不來,他也對得起他身為一個好人的良心了。

玻璃幕墻外的人來人往間,他看見一個女孩沿著長廊走過來,高高的個頭,雪白的臉,黑溜溜的大眼睛。頭發燙成時尚的玉米須,穿一件褶皺紗的上衣,長裙,顏色皆是暗的孔雀藍。手腕上系了一串孔雀石,不算胖,然而,珠圓玉潤的,面上有點baby face的稚氣。那模樣,真的是,乖的。她一眼看見了他,向他走過來,輕輕落座,笑一笑。朱家麟一時間陷入錯愕,根本上,他并沒有認出她來。她整個人,比他曾經見過的照片,好多了。照片上的她,是個喜歡咧嘴而笑的北方姑娘,那種造作的照片,遮蔽了她本身的靜恬氣。

長孫凌遲到了,卻一言不發。面上籠著一層薄薄的汗意,漸漸地升起紅暈,走得很熱罷。他看看表,見她并無為遲到而道歉的意思,笑道:“好吧。我們到華強北路吃飯好不好?我每次來深圳都在那里吃東西,餐廳都不錯。”

她的眸子清澈地望望他,順從地點頭,起身,和他向車站外走去。廣場上的陽光更熱一些,朱家麟一邊走路,一邊順手接過她的外套。經過人行橫道時,他們停下腳步,等著紅燈變成綠燈,四周簇簇的都是人,他回過頭,看見她濕漉漉的一雙黑眼睛,心里一跳,想要說話,然而說不了,只是退后一步,和她并肩站在一起。汽車紅燈亮了,人行道上腳步紛紛,他自然地一伸手,牽過她來,她依然那么乖的,任他牽著她的手過馬路。她的小手指動一動,觸到他溫熱的皮膚。

他在問她,凌凌,你喜歡吃什么東西?她恍惚地回過頭,看見羅湖口岸后青色的起伏的小山脈,陽光曬黃了深秋的草坡,多么溫柔的小山啊——他就在她身邊,這是真的。

這一回見面后,朱家麟往來深港間的時間竟多了起來。每一次,他啟程時的第一個舉動,便是打電話告訴長孫凌,他來到的時間。寒冷的天氣,他帶著她去吃打邊爐,兩個人圍著一張小桌,煮沸了的牛肉丸火鍋,湯潛開的熱氣溢暖了人的臉,他喝啤酒,長孫凌喝加冰的黑可樂。她說:“我不會喝酒的。”朱家麟看著她的臉上,瓷實的白皮膚浮著紅暈,奶聲奶氣地,老實道來的那一種嗲:“不會喝酒的;不認識路的;不曉得的;不太懂的……”他聽著,總是快活地笑起來。眼睛也盛滿了笑,看著她。

長孫凌供職的公司,是網絡界崛起的新貴,然而,他問起她的工作,她所苦惱的,不過是繁瑣的工作,早八點晚九點,十二三個小時的工作時間。朱家麟安慰她,那是正常的,激烈競爭的都市里,每個人的生活方式都是這樣的。他問道:“有沒有獻殷勤的男同事,甲乙丙丁,殷勤地指引你的工作,加班的時候送你回家。嗯?”

長孫凌的臉就紅了,羞澀地,又坦然地,笑著辯解道:“一定要有的啦!公司里每個女孩子都會有。”想一想,又說:“要不然,有何顏面每天早八點現身于江湖?”

朱家麟哈哈笑了起來,他喜歡她的姿態,自愛的,不賣弄的,他喜歡看著她一直一直地說話。

吃過飯,她要回公司上班,總是先開口對他說,再見。他叫住她,悵然若失地,然而,沒有留住她的借由。街邊糖炒栗子的鋪子里香氣暖人,提醒了他,他買了一包栗子,遞給她。她將熱乎乎的紙包抱到懷里,沖他甜甜一笑,已經講過了再見,就不好意思又重新說話了,轉身過了人行橫道,向公司的寫字樓走去。他看著她,走在林陰路上的樣子,一邊走路一邊伸手從紙包里撿出一顆栗子,剝開了放在嘴巴里,栗子殼緊緊地握在左手,一會兒聚了一把。

然而,什么地方不對勁呢?他們兩個人,竟是真水無香。沒有糾結,沒有暖昧,連試探都沒有。他真的很喜歡這個女孩子。多么樂于在疲憊的工作途中,看見她走人視線,每一次,笑微微地站在他面前,他伸手摸一摸她的面頰,熱的,紅彤彤的,好乖的樣子。

只有長孫凌自己懂得:她被傷著了。她被什么東西深深地傷著了。那是一種,比愛情的遭際,比一個男人給予一個女人的折辱,殺傷力更加龐大的受傷。

她這樣忙碌,只是源自本能地,掙扎著,在這城市,囫圇全地生存下去,工作忙亂一點,積蓄少一點,以淌過眼下的光景,往前活下去。供職的公司,上上下下都是技術工程師,她做普通文員,角角落落的日常事務攤派到她頭上,無窮盡的打印文檔,分發文件,通知會議,細致到管理辦公文具,為大家訂午餐,為出差的人員預訂機票和酒店。她兢兢業業地做,夜晚搭末班地鐵回到住所。身邊也有送她回家的男生,送到樓下。打開門,踢掉鞋,淋浴,上床,便撲騰向夢鄉。常常需要睡過一覺,半夜里,才有精力醒來,摘下眼睛里的隱形鏡片,喝杯牛奶,翻翻書。翌日清晨,在鬧鐘的鈴聲里醒過來,在鏡子前梳頭發。若心情好,自己在廚房里做個便當,擱在包里,帶去公司做午餐。就這樣,她其實,也將自己安頓得不錯。

周末的時候,也會有公司同事的約會,爬山,打球,去郊外的農場摘草莓,去海邊漁村吃海鮮。公司里的男孩子,獻殷勤的甲乙丙丁,曾經在長白山的朋友們那里得到的溫暖,在嶺南的冬天又找回了一些。是,這些男孩子,她的同齡人,令她感覺溫暖和安全。她常常獨自走開,站在高高的礁石上,默默地望著他們,也隔遠了,望望自己。如今想一想,朱家麟于她,根本上,是追著一個夢,是走很遠很遠的路,到很遠很遠的遠方,去看一道天邊的彩虹,也許和平常里所見的不一樣。他那樣的一個男人,風流,俊美,每天出現在聚光燈下——愛上他那樣的一個人,其實,非常容易。雖然是,跋山涉水、相思成疾地為他來到,將自己放得那么低,那么低,愛得落到了塵埃里,然而,何嘗不只是一枚虛榮的女子呢?

一個周末的清晨,朱家麟乘坐第一班地鐵來深圳。天色剛剛亮,深藍的天上點綴著幾顆星子,刮著凜冽的大風,他走出廣場,慢慢地沿街踱著步,是羅湖口岸對面的一條街,公寓里的人聲燈火偃旗息鼓,路邊的霓虹燈廣告牌,都剛剛熄滅了光亮,大酒店的大堂門合著,這城市像一艘通宵尋歡的游輪,在天明時分,泊了下來。街邊的樓角有面包房,熱熱的蛋撻剛剛出爐,香味飄到大街上,簡直是這狂歡之城的一點撫慰之聲。朱家麟給長孫凌打電話,悶悶地說:“我在文錦路上,你家在哪兒?”

長孫凌披著頭發從床上坐起身來,接完了電話,順勢又偎在床頭睡了好久,突然聽見了門鈴響,她自迷離的是夢非夢間驚醒,陡然記清楚:方才,朱家麟給她打電話,問她的地址,她沒回過神,像對待一個送快遞送外賣的,無意識地,將小區地址門牌號碼都順暢地報了一遍——現在,他來了,他正在清晨敲門。她驚惶地走到梳妝臺前,又同樣失措地推門進了浴室,掬一捧冷水拂到臉上。現在,她該梳一梳頭發么?

她衣衫周正地來開門,朱家麟低著頭,并不看她,蹙著眉走進來:“怎么這么久?”

“你怎么這么早,來?”

“香港昨夜好冷。”他并不曾聽她問他,“我好早就在紅磁等著第一班地鐵。”

她的臥室是一間寬闊的大房間,玻璃窗外的露臺上盛開九重葛的花,花木扶疏的,像一間古典的繡房。她房間里的華麗,令他意外。白漆描金線的家具,寬闊的大床,寬闊的書桌,壁角點了一盞香薰燈,金點點的光,投在光潔的漆面上,流濫著金線,揮發在晨光里的玫瑰精油的香氣。梳妝臺、書桌前,鋪了色彩絢麗的提花地毯。朱家麟愕然地贊賞道:“好舒適的房間!真想不到呢!你很會布置房間,這些家具也蠻好看。”

長孫凌嗯了一聲,握了一把梳子站在他面前,見他面上神色萎靡,眼瞼下方深深的眼袋,一夜沒睡的疲頓。她曉得他,辛苦的,勞心勞力的,無名焦灼的,他,其實,是個有藥物倚賴的病人,一天里,正常睡眠和正常的情緒,全都倚賴藥物調節。他這個樣子,怕是一夜沒睡。長孫凌放下梳子,去廚房里泡了一杯黃牌紅茶,加了熱牛奶,端給他,朱家麟接過杯子,深深地看她一眼,說:“這些家具,是自己買的?”

長孫凌聽著,心里劇烈地一痛,不答。又握了梳子,站到鏡子前,可到底沒動,不想唐突地在他眼前梳頭發。她看著鏡子里,線衫布褲,端莊衣衫的樣子,大清早的,火速地穿得這么好。然而為什么,一陣陣鼻酸攻心地,她只是想要哭……她避到浴室里去,依然對了一面鏡子站著。

朱家麟端了杯子,坐在床沿上喝茶,寬大的床上鋪著明黃色純棉床單,純白的枕套,純白的薄棉被,被面繡了一簇簇明黃的鈴鐺花。枕頭上扔了一本書,朱家麟順手拿了起來。手碰到被子,居然火熱火熱,他叫道:“哇,這么燙!你自己造的火炕么?”

長孫凌的聲音傳過來,說是開了電熱毯的,要不然,夜里非常冷。

“房間里冷得像涼水缸,棉被像生鐵,鉆到被子里,簡直需要胸懷勇氣。”朱家麟聽著,哈哈笑了起來,而后,就覺出其間的不好笑,那話里孤身一人的恓惶意味。朱家麟舒適地靠在床頭,喝著那杯茶,翻著那本簡體字的書,竟也看進去了兩頁。

待長孫凌在浴室里梳好頭發,結好了辮子,走回臥室,只見他靠在床頭睡著了。她怔怔地站在門邊。清亮的陽光照進來,風吹著窗外九重葛的花葉,他的一只手遮在眼前,看上去,很累很累地,睡著了。

陽臺上風大,昨晚晾的裙衫和浴巾,此時倩女幽魂一般地隨風亂舞。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便走到陽臺上,將衣服全都收下來,抱在手上,輕手輕腳地穿過房間,打開衣柜門,將衣衫都放進去。

突然,床上躺著的那個人,伸出另一只手來,輕輕地,捉住她的臂,一用力,長孫凌便自地毯上跌伏在他的胸口前。兩個人都靜默著,她聽得到他的心跳聲。長孫凌慢慢地伸出手,觸到他的臉、他的皮膚,她眼里的淚,大顆大顆地染濕他的胸口。好久好久。他們像一對飽經患難、經年隔世又重逢的情侶一樣,悲辛交集,這樣的哀傷。貼膚的親。朱家麟捧過她的臉,手指輕輕地撫她的眼眸,吻她……

她懷有的豐腴,溫柔,猶如金秋里落滿了白樺葉的柔情原野,那樣令他沉迷。他迷戀她堅冰一般的童貞,羞怯的少女的順從,她待他的百種縱容,大地般的母性。

光的影在墻壁上迭迭地流,當蛋黃色的壁上隱沒了光芒的線條時,夜就來臨了。月光也有的,淡淡的膜影,敷在墻面上。她的臉伏在他的胸前,恬靜地睡著。他醒著,一臂枕在腦后,靜靜地看著床對面的墻壁上,光和影的流逝。房間的空氣仿佛拿冰鎮過的,空氣里彌漫著姜花濃郁的香……他自香港一路過來的人山人海,辦公室的辛苦人事,都隔得迢迢的遙遠。梳妝臺上的發卡,手絹,書桌上的筆記本電腦,便箋本,水彩筆,水杯,一樣樣家常的小物件,在月光里浮著,凸顯出輕靈的輪廓來。這些都是她的,她這樣,清潔的閨閣生活。

他低頭看看她,蓬著發,臉埋在他胸口,依戀地抱緊他的手臂,安靜深睡。仿佛,他和她就這樣,已經度過了漫長的一生。他懷著焦灼走進門來的情景,想起來,已經迢遠得,是很多年很多年以前的一幕……

天亮了,晨曦透過窗紗,長孫凌醒來的時候,朱家麟終于睡著了。他再醒來,天色已黃昏,房間里沒有人,也沒有開燈,彌漫著煲湯的香,他走出房間,看見廚房里亮了燈,長孫凌坐在一張折疊餐桌前,低頭看著一本粵式煲湯寶典。他嗅出湯里有黨參,桂圓,蓮子的甜香。他轉身走進浴室,打開花灑沖澡,看見一只藍色格子的漱口杯,大大的長柄新牙刷,擠好了牙膏。

他從浴室出來,到廚房的桌邊坐下,她已經擺好了菜碟和碗筷,將湯碗捧到他手上,壁上有一盞燈,照下來。他們在一起已經吃過了許多餐飯,但這一次,是很不一樣的。日常家居的飯菜,湯的濃稠煲得恰到火候,長孫凌切菜的手藝一般,菜的味道也不見得好,然而,一碟青菜也是清爽碧綠的顏色,電飯煲便擱在餐桌上,吃飯的碗小得像茶盅,吃完了一碗,再添。

吃過飯,他很有興致地對她說,我們去海邊散步吧。冬天的海灘上安靜遼闊,嘩啦嘩啦的海水拍打在他們的腳下,海上的天空,紅云燃燒。他們坐在礁石上,她趴在他的膝頭,他的燈芯絨長褲的味道,他指間的香煙的氣味……他們走路,散步,他很自然地拖著她的手,然而,走著走著,她便貼過半個身子來,緊緊地抱住他的手臂,那樣的情景里,有著一種揪心的牽扯,她分明像個害怕走丟的孩子。

翌日,他又睡到黃昏才起。天黑了,他拉著她偎在床上,用筆記本電腦看碟片。長孫凌選的碟片是一部韓國電影,《印度夏日》。一個被誣陷殺夫的女囚,和為她辯護的青年律師相愛了。然而,她執意地伏法認罪,一心赴死。她流著淚說:“我懷有那么多黑暗記憶,請不要讓我想活。”

長孫凌一邊看著,一邊熱淚滾滾。朱家麟故作詫異地,睜大眼睛,吃了驚的樣子,看著她。長孫凌抽抽噎噎地;“好傷心的話呀,請不要讓我想活——她明明很喜歡那個穿球鞋的律師的。嗚嗚嗚……”

“好弱智哦,早曉得你這么頂真,就看張《木馬屠城記》了。熱熱鬧鬧地殺到特洛伊去。好了好了別哭了啊。”他伸長胳膊抱緊了她,下巴摩挲她濕漉漉的面頰。她被他逗得羞了,笑起來,可是,這是多么傷心的話啊。“我懷有那么多黑暗記憶,請不要讓我想活。”

朱家麟用完自己的休假日,像來的時候那樣,一身灑脫,雙手插袋地走了。長孫凌送他到羅湖口岸,他趕早晨第一班地鐵去香港上班。

中午,她走路到寫字樓底的一間便利店,看見壁掛上的一臺電視,朱家麟神采奕奕、西裝筆挺的樣子,和兩位嘉賓坐在演播室里,討論關于臺海局勢的問題。她看著屏幕上的他,黑的頭發,沉著的面容,白襯衣,頸下第一顆扣子意外地沒有扣,兀自神采飛揚的樣子。她含著麥管喝奶茶,站在收銀臺前仰望著他,渾身蕩漾著一陣陣激流。她知道這個俊美筆挺的男人,許多的小秘密呢。他會很細心地呵護自己的臉,他很愛惜眼睛,休息時會使用敷眼貼,令目光清澈。他可貪睡了。為著保護嗓子,忌諱辣的、燙的、油炸的食物。呵,這些念起來,他簡直是惹人憐惜的呢。他對她講話時,十指相并,雙掌貼在鼻梁前,說著說著,便陷入安靜發呆的樣子,靜謐的面上,雙目猶如春蔥,殷紅的唇抿合,他那些,惹人生出愛慕的小動作……

這一次,朱家麟離開深圳,便又消失了。殘冬,急景凋年,朱家麟陷身于繁忙的工作,起初,他以為自己是找不出足夠寬裕的時間去深圳。后來,才感覺到,他自己,并不可以再去深圳。一如思念摧人老,不肯給予前途,末路的思念,也是摧折朱家麟的。

他的思念,是指問的香煙,淡淡的,裊繞,如影隨形。或許,在他這個年紀,這個心境,思念任何人,任何遠方,都只是清淡的。他想念那個女孩,發辮油黑,大眼睛,她的眼淚像魚湯一樣稠厚……也許他不是不愛她,只是愛得沒那么興隆,那么轟轟烈烈、湯湯滿滿。而她的愛又是那么多,那么實,不求也有。可索要,可攫取,可和她同度寒暖,地久天長的——然而,他只是個平常的男人,缺乏造夢的戲劇基因。還有,他是香港這城里的男人,她和他平素交道慣了的那一類,精致,瘦骨,長腿,美麗,穿套裝,精明能干的女子,太不一樣。他習慣和她們爾虞我詐一千回,得來一點銷魂一點恨。他從前愛過的女人,和他的頹廢、優雅,都具備著相等的登對。長孫凌,那個從白山黑水走來的北方姑娘,她是一個像真正的公主一樣的灰姑娘,愛嬌、良善、尊貴,愛的姿態是豪奢的傾其所有、無所保留。她是王子騎馬到大森林里該遇見的灰姑娘,可是,他不是王子,根本上,他只是一個像足王子的市民,和他貼膚成長的這個城市一樣,一樣的勢利。且,他還是個好人,良知充沛的好人,所以,他不欲耽擱她的青春,她的珠玉年華。

冬天的盡頭,雨季來了,細雨中的街頭落著葉,飛著花,一派飄零。清晨,長孫凌離開寓所,走過長長的山坡,在山腳等著公司的班車。她執著一把開滿了藕花的紫色雨傘,平靜地站在一棵開滿了鳳凰花的大樹底下。她對那個男人的愛,饑渴的想念,猶如月光下,巨浪滔天的潮汐,所有的海水騰向空中,露出遍布潔白巖石的海底,寂寞地白在月光下。

她的渴念,是著了火,是她故鄉的夏天黃昏,長白山的西天,磅礴的紅云漫天,潑在山頭,連森林一并兒都要點著了。將她煎著熬著,煉著煮著,令她五內俱廢,她想著自己,這輩子,大抵是好不了了。

每個夜晚八點,電視上朱家麟在播報新聞,依然地,黑發,明眸,自襯衣,bow tie,神色有點疲憊,聲音有點嘶啞,男人在某種抗拒的心境中,臉上遍布糾結,同時會顯出一種沒法子的稚氣。節目的尾聲里,微笑著對觀眾道再會,長孫凌看著他的臉,流下淚來。

他和她在一起看過的那部電影《印度夏日》,回頭想一想,其實,充滿了昭示。“請不要讓我想活。”這真是絕望韻,對未來的時光一點念想都沒有的。而她,她懷有著那么多甜若巧克力,黑若死亡的記憶,如若他永不再來,她如何面對無盡時光里的慘淡人生呢?那些好日子,如今回想起來,好似仙境……

朱家麟再去深圳時,是很久很久以后,一個細雨霏霏的春日,他為公事才來的。近午的光景,他給長孫凌打電話,約著午餐時間,電話接通了許久,長孫凌才接聽,她接聽之后,兩個人持著手機,很久都沒說話,后來,朱家麟問道:“我來了。中午我們約到哪兒?”

長孫凌握著手機,一聲不出地聽著他喧囂的聲音,他一口氣說了很多話,他忙得不得了,前段日子忙過的,目下他正在忙的,他都對她匯報似的說了一遍。間或想起來問她這段時間過得好不好,這樣的天氣多么冷啊,她一個人要注意身體,到底去哪兒吃飯呢?下著雨……他絮絮著,許是她那端堅冰一般的沉默,令他只好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簡直剎不住車。

她打斷了他,說:“我午飯時間走不開。抱歉。”

他愣住了,閉上嘴巴,也沉默了。兩個人都握著電話沉默著,隔著一城的喧囂,一城冷雨。這沉默使得他們失卻偽裝,刀戈以持,赤誠相見。這沉默是否定過往的,又是催人淚下的。而后,不知道是誰,先掛斷了電話。

長孫凌握著手機,在座位上怔怔地靜默,想一想,這冬去春來的日子,都是怎樣熬過來的啊。那種思念,令她七癆五傷,榨干了整個人的顏色和光亮。然而,她早已學會不再在msn上半夜三更、通宵達旦地等待,此時此刻,她也不想看見他。一點兒也不想。

夜雨瀟瀟,朱家麟到底走到了她的住處。那是一個蛋黃墻壁的老式公寓樓,窗口亮著橙紅色的燈火,有爆油鍋炒菜的聲音,他手里執著一柄雨傘,提著公事包和盒子裝著的巧克力蛋糕,像一個歸家的男人。甚至,他還有一把房門鑰匙。

他走進了樓門,收起雨傘,上了樓。房間里燈火明亮,依然有姜花濃郁的芳香,電視開著,長孫凌捧著一個面碗。坐在沙發上看娛樂播報。聽見鑰匙響,她回過頭來,看見他走進門來的樣子,吃驚不小。她放下手中的面碗,站起身來,卻一句話也沒說。

朱家麟也不說話,將巧克力蛋糕放在桌上。長孫凌經過他,走到玄關邊,將雨傘晾到陽臺上,打開鞋柜拿了雙藍色格子拖鞋放在地板上。朱家麟換了鞋,便徑直在沙發上坐下來。長孫凌下廚房為他去泡茶,茶幾上放著面碗,他順手端起來,挑了一筷子,筋道的手搟面,湯里有香菇、黃花菜、姜片、火腿的香,北方人的煮法,很好吃。他又挑了一筷子放進嘴巴里。

長孫凌端了一杯熱茶,擱到他手邊。依然是擱了方糖的黃牌紅茶。他登時食不下咽,住了筷子。她不以為意地端過來,將面吃完,將碗筷送到廚房里,轉身進了臥室,便沒再出來,朱家麟握著遙控器,默默地翻著畫面,陽臺上滴滴落落的雨聲,他只覺得一陣一陣的困,今天在細雨中兩地奔波了一整天,分外地勞苦。他靠著沙發,漸漸地就要睡著,朦朧中,拋了遙控器,走進房間,身體照著床投水一樣地撲了過去,床鋪上熱熱的,依然開著電熱毯,溫暖而愜意。不知什么原因,每次他來到這間房子里,就只覺得渴睡。大抵是這里太像一個家,明亮的燈光,食物煮熟了,細水長流的三餐一宿。長孫凌呢,她是那種連談談情說說愛都不會的一個女孩子。貧乏得讓人睡意重重。如若男人愛上這樣的女子,大抵別無他途—一唯有結婚。她也只適合結婚。

待他醒過來,見書桌上亮著臺燈,長孫凌在燈下看一本書,他習慣地從襯衣口袋里掏出手機,看看時間,已是午夜。床頭柜上擱了一杯冰水,冰塊半溶了,他端過來,一飲而盡。清涼氣從喉問滾落到肺腑里,他清醒了些,也分外地鎮靜了,倚在床頭,看著她,心里流淌著一股濃厚的哀傷的溫情。她瘦了,從前的圓圓臉落了形,坐在燈下,披著黑發,垂著眼瞼,默默看書的姿態,有了一種小婦人的哀傷、婉約。

“看的什么書?”他問道。

她籽書合上,遞給他。他接過來,看看小說的名字。《長恨歌》?恨什么的?攀著書目,嘩啦啦地翻一翻書頁,心里的虛弱隨著動作似乎也重了起來。不知為什么,她那樣的鎮定、安寧,簡直令他無措。

“要不要喝一點東西?”長孫凌看著他:“我這里有紅酒。”

“好吧。”朱家麟明白,她其實懂得他是有話要說。

長孫凌去廚房拿了一瓶紅酒和兩個高腳玻璃杯來,放在桌上,笑一笑:“這瓶酒是我剛剛來深圳的時候買的。雖然不是名貴的好酒,跟著我也有一年了。”

“那就把它喝了吧,不要讓它明年再跟著你了。”

長孫凌驀地抬起臉來,朱家麟望向她的目光來不及躲閃,兩人竟面面相向地,盯住了,凝視良久。她蒼白的臉上亂云飛渡的神色,深深的愛,深深的哀,烙到了他的心上去。這一瞬的神情,是他今生今世,自此時到此生盡頭,無法忘懷的。

她拍拍額,低聲說:“我去找開瓶器。”說著便奔到廚房里,一陣開抽屜的響動,然而她好久都不曾出來。朱家麟下了床,穿上拖鞋,走過去一看,她捂著臉蹲在地上,他趕緊去掰她的手,“怎么啦,傷到哪里了?”掰開手來,只見她滿面的淚水,他不忍看,一只手將她從地上拉起,牽回到房間,到床邊坐下。

他在她面前蹲下身,手按著她的雙膝,她低眉垂目地坐著,只是淚落如雨。

“長孫凌,這輩子,你做我的妹妹吧!”

“做妹妹,這一生我就不會再失去你了。”

他難過地說著:“我真的不想要失去你。你做妹妹吧,我會一直,一直照顧著你,我小時候就很期望,能夠得到一個妹妹!其實,我真的是,愛你的……”他只覺得鉆心的負疚,萬般的不得已,想想這不得已都是他步步為營地把自己逼到這份上的,然而他又是最委屈最傷懷的一個人。

長孫凌抬起濕漉漉的臉,黑的眼眸浸在池水一樣的眼淚里,她哽咽著點點頭:“好。”

他預備了她哭,她鬧,她對他撕破了臉皮的破口大罵,將他趕出門去,她在他出門之后又打電話哭喊著要自殺、要割脈、要跳樓,自選一樣死給他看。她這么愛他,他將她所有的愛,擁有的所有,全都掠奪而去了。然而現在他對她說,要和她擯棄從前,做成手足,這算是什么呢?又敷衍得了誰呢?是可敷衍她的情和愛,還是可敷衍他的良心呢?怎么可以這么對待一個女子?怎么可以這樣不愛惜一個人的心靈?——他從烏云壓城的香港來到深圳時,一路就在心里醞釀著應對她的力氣。然而,她又一次令他失算了。他一時只覺得茫然,瞬間失去了重心。

她哽咽道:“家麟,我也想了很久……其實不管怎樣,有一天我們都會死去,會離開這個世界。無論多么遙遠,你都會記得,這一生中的這一刻,我最愛你,是所有人當中最愛你的那個人。而我老的時候,想到年輕時,曾經千山萬水地去愛過一個男人……這些都是一生里好的回憶。”

根本上他是不大懂漢語的,他從小到大所受教的,都令他對母語有一種勢利的歧視。根本上他這個人只是個華人,而不再是個上海人。從前他翻父親案頭的書,老見到前朝的某某英雄,兒女情長,心痛如萬箭攢心,他覺得那是多么夸張,多么喧鬧,多么華而不實的疼痛啊!可是,這一刻,在這凄風冷雨的城市的一間橙紅色燈火的小房間里,他的頭埋在她的膝上,真的領略到,萬箭攢心是怎樣的一種疼痛。那個冷兵器時代的詞,真是凜冽。她是游園驚夢里,夢見一個書生,會神魂顛倒、相思到死的千金小姐,她以如斯古典的情懷來愛他,而他,亦是到這里才明白,負了一夢萬里的心,才會有萬箭攢心的報。他執著雨傘,走在凄風苦雨的街頭,一街闌珊的燈火。他想著,原來,全真的是散。風將人吹成了瑟瑟的影子,只有冷是真的,深圳這個傷心之城,他是再也不會來的了……

四月,故鄉的朋友們在陽光燦爛的大風天里,晚餐時鬧哄哄的烤肉館里,殷勤地集體給長孫凌打電話,七嘴八舌地嚷嚷道,長白山的大河化凍了,因為她的離去,曾經傷心欲絕地落了葉、謝了花的山坡上的映山紅,如今也在春光里綻開了可愛的小花蕾,因為她的離去,傷心欲絕的男孩子中,有一個二個已經熱戀啦,結婚了。快回來吧,快回來,再不回來可來不及了……她流著淚,聽朋友們說著話,常常在他們的話語里無聲地咧嘴而笑。是啊,相比深圳這城市的漂流、躁動的面目,她的故鄉小城,是多么的地老天荒,溫柔可靠啊。就在那個春天里,長孫凌公司的一個女孩,好端端地上班,好端端地下班,回到租住的房子里,便被人殺害了。一說是情殺,另一說是財殺,午飯時間,公司的同事們皆表情沉痛,然而,不妨礙正常的工作和聚會,女孩的父母千里來到深圳領取了一只骨灰盒和若干遺物。一個如花似玉的女孩就這么沒了。她到底是死于謀財的強盜之手還是糾纏的舊男友之手呢?這個話題人們根本沒有興趣探究,因為,劫財劫色,死于非命,在這個城市,真是司空見慣,生死存亡,人財散盡,香車美女,轉眼成空,什么都不是個傳奇。于是,這樁命案也就失去了它的悲劇性。然而,它震撼了長孫凌。

長孫凌離開深圳,是經她申請后,被公司派到東北區的分部去工作。那套白漆描金線的家具,托運回了家鄉,費盡周折地,請來家具公司的人拆成木板,又付了昂貴的鐵路運輸費用。無論如何,她和它們是不分離的。那清水白漆面,綠沉沉的大理石面,在刮風飄雪的北方,放在房間里,感覺會冰冰的冷吧——可是,她和它們是要相依為命、白頭偕老的。

離開的那一日,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云朵低低的,飄拂在城市的上空。有多少人正在來到?有多少人正在離開?又有多少人的今天只是平平常常的一日?長孫凌離開深圳的班機是夜班八點。

清晨,長孫凌執著香港一日游的旅游簽證,自羅湖口岸出關,去了香港。過了九龍,香港的都市便轟隆隆地豁然而來了,紫陌紅塵里的樓和廈,半空中閃亮著英文和粵語的絢麗廣告牌,逶迤行走的雙層電車。這城市的洋派的優雅,老式的摩登,風情萬種。她分明是走在自己的夢境里。港產片培養出來的香港夢。那些生長著垂垂的綠榕樹的老式街區,迤邐而下的山坡,路邊的住家小樓,窗戶下掛了冷氣機,陽臺上晾出了衣衫。街邊的水果店、茶餐廳,小小的店鋪,精巧的,干凈的。平常房合聞,驀地一間老式祠堂,供了香火。行到路盡頭,榕樹下也有一小座的神龕,亦是供了香火的。這城市是多么的老啊,一百年前的都留著。房合是老的,樹木是老的,連照在門扉上漂金黑字對聯的陽光,也是老的。然而,立在街頭望開去,中環那聳立入云的樓和廈,仿佛是另一座繁麗城池。

長孫凌按圖索驥,終于來到了朱家麟供職的電視臺所在的那幢大樓。她坐在寫字樓的大堂水吧里,等待著朱家麟。窗外是蔚藍的大海,她凝望著海面,一葉一葉的白帆正在出海去。

九點鐘,朱家麟走進了大樓,他穿了一件雪白的絲質襯衣,灰色西褲,手里攥著一疊新聞稿,目不斜視地,匆匆走過自動門,徑直向電梯口走過去。長孫凌從玻璃墻邊的沙發座上站起身來,對著他的背影,輕輕地叫道:“家麟。”人來人往中,朱家麟聞聲住了腳步,回過頭來,看見了長孫凌,她的黑發白衣,拘謹地疊握著雙手,站在玻璃壁下,水晶吊燈熠熠的黃光塑著她,她真的是站在那里的。他來不及發愣,只是驚喜地笑起來。

他問道:“凌凌!你來了!你自己一個人來的么?怎么不打電話給我?我可以去接你的。”他望著她,耳光溫柔的,說的都是見到她的快樂和喜悅—他真的像一個哥哥,像一個家里出人頭地的兄長,那么溫暖的,風趣的,善解人意的大哥哥。他抬起手腕,低頭看了看手表的時間,蹙一蹙眉,道:“我十點鐘要做直播。現在我們先去吃東西好不好?”

長孫凌來不及說話,他便牽了她的手,走出大廳,附近有一間咖啡廳,亦是小小的店門,紅色的厚實的沙發,空氣里流淌著蒸餾咖啡的香,他牽著她坐下,又抬頭看她,快樂地啟齒一笑,拿過菜牌子,熟練地叫了早餐三明治,果汁,咖啡。說:“先吃早點好不好?待我下了班,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長孫凌乖乖地伸手,接過他遞給她的三明治和芒果汁,她真的像一個聽話的妹妹,不愛說話的,文靜乖順的。他端著咖啡杯的樣子,領帶卷疊著,塞在襯衣的口袋里。長孫凌問道:“今天怎么不打領結?”

他笑一笑,聳聳肩:“今天比較嚴肅。做直播。”

他笑的時候,那么潔白的牙齒,一張臉有著朱面敷粉的好看。她真的是愛他的。杜拉斯說過:“愛之于我,不是肌膚之親,不是一蔬一飯,它是一種不死的欲望,是疲憊生活中的英雄夢想。”她對他的愛縱然有著一千種的因為所以,有著一千種的既定理由,她愛著的他是一個好看的華麗的男人,其實,她并不了解他,更不會懂得他,她不曾試圖去懂得他,他們彼此間,都并不互相了解,互相懂得。然而,這樣切切的,全力以赴的愛,嘗盡了炎涼的愛,耗盡了她一生的能量。轉過身去,她也許會決絕地將他忘懷、放下。一生還這樣長,然而,以后不會再這樣愛了。也許,會有另一個人來到她的生活里,另一個人之后還會有另一個人,可是,那只是人生,一個平常女人的人生,一生的時間多么漫長

朱家麟看看表,站起身來,伸手拍拍她的臉,說:“你跟我去公司,在休息室等著我。待我做完直播,和同事交接一下,下午騰出時間來,你說呢?好不好?”

他的掌心的溫度,清潔的皮膚,手指撫著她的臉,她心里一靜,垂下眼瞼,低下頜,臉偎在他的掌心里,有那么一刻,兩人默立著,以最愛的姿態。

他領著她,乘電梯上樓,工作著的人們往來如梭,朱家麟帶著她走到一間休息室里,小小的一間房子,舒服的紅色沙發,小幾上擱著礦泉水,水果盤和糖果盒,朱家麟安置她坐下,一個風風火火的工作人員走過來,嚷嚷著他的英文名:“George!到處找你!快點啊!只剩下十分鐘,你可真是個好人!”徑直地為他戴上耳麥,向他臉上端詳了一下,中性的職業性的打量,又揪了他往化妝間去,坐下,飛快地弄弄頭發,臉上敷了定妝粉,風風火火地推往直播間去了。

長孫凌便拿了一本時尚雜志,翻開來,墻角擱了一臺電視,十點鐘,朱家麟出現了,是觀眾見熟了的神采奕奕,他說著文雅的法文,對歐洲現場的一個官員進行訪問。還需要負責全程直譯。看起來,可真夠才能萬端,長袖善舞的。

中途,廣告時間,他匆匆地自直播室走了出來,看見長孫凌靜靜地埋頭讀雜志,欣慰地笑,真乖啊,白糖果盒里挑了一塊巧克力,剝開金色的紙封,遞給她,目光溫柔地:“怎么樣?會不會很悶?”

她咬下一塊巧克力,含在舌尖,搖搖頭,朱家麟便拍拍她的膝頭。來不及說話,一個穿套裝的中年女人探進頭來叫道:“George!我跟你說,你方才對嘉賓的提問不對……”

朱家麟迅疾地起身,走到門口,和那女人走開去說話。不知為何,長孫凌竟覺得心里一陣猛烈的難過。

待他再走回來,看看表,一臉無奈地說:“哦,我必須進去了。你乖乖坐著啊,我去做節目。”

看著他起身,長孫凌突然叫道:“家麟!他低下頭來看她,她囁嚅道:“哥。”

她說:“家麟哥,我走了。”滿腹的辛酸,眼淚攻到鼻子里,她垂下頭去。

朱家麟詫異地說:“你走哪兒?等我做完節目,然后收工回家呀。你還沒去過我住的房子呢,是我自已設計的裝修。還有,我煮菜的手藝可不是夸張的哦!今天我來下廚……”

長孫凌說:“你去工作吧,我在這里坐著,你會分心的。”

朱家麟便不疑惑了,他點點頭:“也好,你四下去逛逛,頭一回來,不好把你拘在這兒。可是不要走遠,記得回來哦。”

長孫凌再也說不出話,拿了手袋起身,他又拿了一塊巧克力剝開,喂到她嘴邊。他陪著她下樓,周全地告訴她,就在中環和尖沙咀逛一逛,不要走遠了,要記得路。過了中午一點若是還沒逛夠,便找電話打他的手機,他去接她。說著,又掏出皮夾子,拿了錢給她,說,買東西還是港幣方便些。

長孫凌咬著嘴唇,竭力地控制自己的眼淚,低著頭,飛快地說了一句:“不用,我過羅湖的時候換了港幣的。”

朱家麟的耳麥里傳出催魂般的呼叫,要他趕緊回直播室。寫字樓前泊了一輛計程車,長孫凌便趕緊打開車門,坐了進去。朱家麟走到窗口對司機說,送她去尖沙咀。

車開了,她回過頭來,看見朱家麟,他雪白的絲質村衣,深藍色條紋領帶,西褲筆挺,他的背后是那幢深藍色大理石的高樓,陽光投在玻璃上的璀璨光芒,也尖銳如刀刃。他在樓底站著,滿面燦爛地笑著,對她無聲地做口型:“等我,等我下班。”她回過頭來,眼淚便滂沱而落了。她這樣心疼他,他就在這里,無知中與她此生永訣。

這城市是多么摩登,多么洋派的城,而他,也是多么符合這城市的要求,他也是現代的,洋派的,這城市匯聚了百年精華,而芯子里依然是海上孤島的蠻荒,骨耿。這城市看似與人相依相存,肺腑相照,而心卻是硬的,冷的,和誰都不融化,不交融,不肝膽相照。他,朱家麟,就是生活在這里的,他活得多么辛苦,在這個城市,他其實多么吃力,活在風口浪尖上,而她離他越來越遠,計程車拐個彎下一面山坡,她急急地回頭,只見遠處他的白色衣袖,一閃。

她沒有去尖沙咀,在紅砌地鐵站前下了計程車,依然搭乘地鐵往羅湖去。是的,這是告別的一天,她告別了南方,告別了她心懷的這顆追夢人的心,也和夢里的人,從此,天涯陌路。出了羅湖口岸,又徑直登上開往機場的巴士,汽車經過了當初她住的那幢樓的街,她仰起頭,望見自下往上的圓圓的小陽臺,已經看不出哪一間陽臺是她曾經夜半佇立過的,她惘然地回過頭,依然是溫柔的小山脈,陽光淡淡地照耀著青黃的草皮,朱家麟第一次在火車站等她的時候,也是這樣的午后,也是這樣的用光,當時,她亦是憂傷的,然而,不是不快樂,也不是不幸福

而后,汽車駛向深藍大道,徑直上了機場高速,她流著淚,滿目回放的,是朱家麟穿著白色襯衣的身影,站在高樓下,他向她揮手,做著口型說,等我,等著我!她走進機場,候機廳的透明長窗外,是午后強烈的陽光,廣闊的停機坪,草地間劃分開的長長的跑道。長孫凌坐在窗前的椅上,看著一架一架銀白色的飛機起和落。像地平線那么安靜的前方,是廣袤的芭蕉林。大風吹著,葉子在風中翻滾著綠浪,長孫凌靜靜地眺望著那片綠海,不知為什么,這一幕,在她的記憶深處,很久很久以前,似乎就在腦海里經歷過。

是在南亞的熱帶雨林,紅花香著,芭蕉綠著,花里生出纖細的妖嬈的花蕊,空氣里充滿切開了的榴蓮的氣息。雨林深處的一座白色的房子,一個男人走在她的身邊,身高似高過她一個頭,她和他在一起,即便是在夢里,心情也是飛翔一般的快樂。而后,他們經過小屋,女孩往窗口看一看,房間里并沒有人,只是電視開著,熒幕上有一個衣冠楚楚的男主播,正神情肅正地播報新聞。她望著屏幕上的那個男人,聽不見他說話的聲音,然而,觸景生情的,心里充滿了邈遠的親切,哀傷仿佛原野盡頭的霧,靜靜地布在地平線上。她看了一眼,然后,就走開了……

是大風吹拂著芭蕉林的熱帶島嶼。空氣里充滿了熱帶水果的、靡醉的甜。那樣的情景,有著一種命中注定的熟膩,這是她眼下的生活里還不曾出現的場景,然而,就如同已經拍好了的電影,時間和情節還不曾放映到那里,那種死生契闊的蒼茫,卻已經鉆心噬骨地融入了她的宿命……

在一切都沒開始時,命運就充滿了昭示,也完成了結局。

原載《青年文學》2007年第6期

原刊責編 李蘭玉

本刊責編 王虹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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