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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 來

2007-12-31 00:00:00
北京文學 2007年8期

兒子站在屋中央,母親掖著秋衣向灶房沖去。兒子放下行包,大聲阻攔,我吃過飯了,剛才在車站等車,吃了碗肉絲面。母親沒理會他,在灶房忙活起來。大門沒關,一陣風穿過,頭頂那盞20瓦的燈泡搖曳起來,兒子看到自己的影子把一面墻幾乎全遮住了。墻根里傳出蟋蟀的叫聲,近在耳畔,把鄉(xiāng)村的夜晚襯托得更為幽靜。身上陡然游過一絲不適,兒子飛快地轉過身去,掩上大門,將夜色踢出門外。

父親從來都是拖拖拉拉的,這會兒他才從睡房里走出來,打著哈欠,佝僂著大半個身子。你瘦了!走近兒子后他把眼睛瞪得老大。兒子想,他并沒有比上次回來瘦,為什么每次回來父親都要大呼小叫地說他瘦了呢?事實上16年前第一次離家時,他就瘦得只剩一副骨頭架子,后來不可能再瘦了。或許在父親想來,他應該在時間的細流中慢慢變成一個胖子,像村里那些在外面發(fā)達了的人一樣,肚子鼓鼓,頸項縮到肩窩上,他是把兒子眼前的形象跟他日久天長的想象比較。我沒有瘦,還胖了呢。以前我才100斤多一點點,上個月我剛稱過,現在我有127斤。兒子爭辯著,迅速覺醒爭辯是徒勞的,笑著住了嘴。父親盯著他看,眼珠子頂著他的眼珠子,弄得他很不自在。你瘦了。父親不容置疑地說,你瘦了,應該多吃點!

他們兩個往灶房里走,父親拖出條長凳,倆人遠遠隔著坐在長凳的兩頭,看母親做飯。母親將鍋蓋揭到一旁,往熱滾滾的鍋里打了4個雞蛋。雞蛋像4只荷包,在水里晃來晃去,恍然間,兒子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自己可憐巴巴央求母親給他做雞蛋吃的光景,這令他覺得時光的流逝真是不可思議。母親別著頭,躲開裊裊從熱鍋里升起的白色蒸汽,把蛋舀進碗里,端到他面前。他這才發(fā)現自己一點食欲都沒有,便任由碗放在面前,對母親說,我等會兒吃吧。母親說,我會做的也就那幾樣東西,你在外邊什么樣的東西都吃到了,家里肯定沒法跟外面比,但這個是你小時候喜歡吃的。他眼眶一熱,趕緊低下頭去。

慢慢聊起了舊事。許多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在這個夜晚像新出田的稻米一樣,被他們嚼得津津有味。在困意陣陣席卷而來的最后,他們談到了他未曾解決的婚事。像從前他每次回來時一再發(fā)生過的一樣,他們憂心忡忡地對他提了些忠告,接著三人不約而同地向窗戶外面望了望。夜很深了,又黑又靜,靜得連門外自留地里菜籽發(fā)芽的聲音都幾乎要被他們聽見。除了睡覺,沒有更必要的事可做。

第二天兒子遲遲未從床上起來,這樣一個輕松的日子,對他這種在城市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混生活的人而言,得之不易,他沒理由不在床上賴著。等他磨磨蹭蹭起床走出房門,就看到母親正蹲在大門口洗他昨天換下來的衣服。門檻下邊放了半籃子菜,顯然母親剛從鎮(zhèn)上回來。他坐到門檻上,提過籃子,看里面的菜。一塊五花肉、兩大棵花菜、十幾只青椒、五六根茭茇、一袋蜆子。他把籃子推到一邊,看到母親身邊放著半臉盆活蹦亂跳的小鯽魚。母親在衣服與搓板的摩擦聲中,氣喘吁吁地告訴他,鯽魚是她專門去二總的魚檔買到的,通常情況下,如果去晚了,搶不到這么新鮮的鯽魚。他想到母親在天沒亮的時候就出門了,心里有些愧意,提了吊桶去井里打水。母親已洗完衣服,端著魚盆跟過來,匆匆將魚倒進桶里,對他說,水那么冷,魚又小,你洗不習慣的,弄不好還把手戳破了。我先把魚洗掉吧,余下的菜呢就由你來弄。洗完魚我要和你父去田里割稻,中午的飯你來做行吧?她笑道,好哇!我和你父今天能吃頓現成飯了。

聽完母親的話,他意識到忽略了另一件事:眼下正是秋收時節(jié),既已回來,他就該幫父母一起對付這場秋忙。他是干營銷的,腦瓜子不過稍微轉了一下,就想出一個好主意。他上前,攔住母親,說,等會兒我騎車去鎮(zhèn)上,找些小工來一起割吧。多找?guī)讉€小工,一天割完省事,就用不著你們自己去干了。

他是那么考慮的,父母年過花甲,以前農忙時他不在家就算了,現在正巧回來,就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干那么重的活。他也有自己的私心:如果他們去了,他不跟著一起去,是不太說得過去的,但田里的活,他確實干得不好,去了,也幫不了大忙。兩全其美的辦法是請小工。農忙時節(jié),鎮(zhèn)上馬路邊站了很多男女小工,都是些自家活干完了還余有體力的壯勞力。他家兩畝稻田,找七八個小工,一天工夫就能把稻割完,付他們一人20塊錢,加上做飯給他們吃,花費不會超過200塊。叫父母自己割,少說也得起早摸黑干四五天。他雖算不上大款,但200塊錢也就是他一個工作日的薪水,對他來說還真算不了什么。花200塊錢買個舒服,簡直是萬全之策。

他這套科學方案不能被母親理解。她想也沒想就阻止了他。找小工干什么呀?白花那個錢。

他笑說,錢我出嘛。何況就那么一點點錢。母親說,你還不如把那個錢給我買幾次鯽魚。

他脫口而出。媽!這是兩回事。

心里有些急,想跟母親講一個基本社會分工常識,但又想到這對母親來說太復雜,不見得能跟她說通,一抬頭,看到母親已進屋去準備干活的家什,便只好跟過去,說,那我跟你們一起去干吧。

母親臉上露出由衷的笑意。我兒就是疼我。這樣好了,上午你先別去,中午你在家做飯,下午跟我們去。

兒子多少年沒干過農活了,跟著父母在田里干了一個時辰,身子就站不直,腰間像塞進了一大把玻璃碴子。他根本不是干農活的料,16年前他就深知這點。也正是基于這種自知,他想方設法離開了鄉(xiāng)下。可16年后的這個下午,他不得不陪著父母在田里遭這份罪。秋涼從四周溢出,天空高闊而沉悶,使他漸感壓抑。他還是堅定地認為:他、父親和母親,太沒必要親自干這個活了。途中他又跑到母親身邊,再向她提議找小工。這次他頗費了一番口舌向母親解說那些簡單的計算,母親沒能聽下去,很快更果斷地回絕了他,沒有商量余地。父親也在一邊附和。一個家庭總有一個主導,作為一個懶于動腦的人,父親早已成為母親的影子。兩個人一致的反對,令兒子覺得再提出這個建議,就是動機不純了,倒好像他那么提議,只是他自己想偷懶似的。果然,母親讓他不要干了回去歇著。她差不多是真心誠意的,但在兒子聽來,卻怎么都不是個味。他只好沉默下去,堅持著割到天色漸暗。

粟亮的稻穗鋪滿了秋天的田野,布谷鳥在不遠處葉子漸黃、漸脫的桑樹上鳴唱,雁陣不時從空中一掠而過,這些情景提醒兒子回想幼年時的生活。傍晚兒子跟在父母的身后往家的方向走,暮色中戴著草帽的父母一前一后,他們的背影比16年前有所萎縮,兒子心中驀地涌起一陣悲涼。夜里兒子做了夢,夢見他在樹、房屋、稻田之上高高地飛翔,俯瞰底下的一切。聽不到任何聲音,在那么高的所在,他覺得自己隨時會墜下去,粉身碎骨。另一張床上父親在打鼾,母親間或在睡夢中咂嘴,他睡得很不踏實。

醒過來的時候,他發(fā)現太陽明晃晃地掛在窗外,至少有10點鐘了。他匆匆趕往稻田,看到父母親正坐在田埂上歇息。從別的稻田走過來的一個比他父母還老不少的老人站在他們身邊。他們正聊著些什么。他走過去,在他們三人旁邊站住,認出老人是這個村民組的一個長輩,便同他打了聲招呼。老人驚呼道,你兒子都這么大了?這聲驚呼令他難以理解。他不明白這老人為什么連一個簡單的時間概念都沒有:他都32歲了,老人的驚訝太缺乏依據。他看到他們三人又繼續(xù)專注于他們的聊天,便提起水壺倒了一大茶缸水,擱在父母中間,接著一言不發(fā)地踅身,取了鐮刀去一旁割稻。老人和他的父母開始談論起他來,他們總是那么熱衷于談論小輩。

他聽到老人說,你們的兒子不太喜歡說話。

母親笑道,是啊!我這孩子從小見了外人就臉紅,恨不得把灶膛里的灰扒了,他自己躲進去永遠不要出來。這孩子別的都好,就是不會講話。

底下他們的聲音變得很小,他支起耳朵都聽不清楚。母親剛才的回答令他啞然失笑。他這16年,在外面什么都歷經過了,什么事他不會干、什么話他不會說呢?他現在最擅長的恰恰就是說話,像所有在外面混跡多年的人一樣,大家最擅長的莫過于說話了。有一次,他為了說服一個客戶,在對方拒不開口的情況下,一口氣說了一個下午,簡直是場密集的、足智多謀的演講。但更多時候,他會瞪犬眼睛,告誡自己不要輕易開口。他怎么可能不會說話呢?只不過,這種“會”的定義,不是具有滔滔不絕說下去的能力,而是精于什么時候該說話、該說多少話。與父母、這個老人,這三個并不擁有豐富詞匯、每天甚少接觸人的、深居簡出的、鄉(xiāng)村里的人們相比,他的說話水平,是遠勝于他們的。可現在他卻要被他母親認定嘴拙,真是郁悶哪。他想,母親是不了解他的,或者說,像母親這樣一個一輩子出遠門沒超出縣城范圍的農村婦女來說,外面世界對人的歷練是她無法想象的,于是她只能看到表象,只能看到表面上兒子還是從前那個怯生生的孩子。

父母親請了兩個同村民組的老人來幫忙,兒子都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去請他們的,也可能出于老交情,是這兩個忙完自家收割的老人主動過來的。母親精神矍鑠,仿佛那兩個老人的到來有力地說明了他們在鄰里間多么具有威信,為他們在聚少離多的兒子面前證明了他們的實力,而這種證明是多么地有必要。母親的聲音很高亢,第三天早晨,她極有條理地給兒子劃分了他今天的任務:去鎮(zhèn)上買菜。她叫兒子多買些菜,要有魚有肉,盡量中午做出6個菜,當然兒子今天不用去田里了,只要做好后勤保障,田里的活就由4個生來就是“耙地的命”的老人去干吧,然后他們4人拿著鐮刀有說有笑地起早出去了。

他踩著單車去鎮(zhèn)上買了許多菜,回來的路上迎著蕭瑟的秋風預見到一個又好氣又好笑的情況:原本這陣秋忙可以通過200塊錢花一天的工夫輕輕松松卸掉,現在父母親要累死累活干好幾天;那兩個老人來幫忙,每天為他們備至少兩頓飯菜,花費的錢絕不會少于200;而且,很可能勞累會使父母衰老的身體舊病復發(fā),到那個時候,醫(yī)藥費一花一大把。這么簡單一想,他就可以算出父母在這件事上的不明智。他皺著眉頭想,他們難道沒計算過這些?

晚上他們干到很晚才回來吃晚飯。父親啟了瓶老燒酒,和那個男的老人對飲,而母親則大聲和那個女的老人說話。他們東拉西扯,繞不開誰家孩子孝順,誰家孩子發(fā)達了這類事,有時候他們也用一種神秘莫測的語氣講些鬼鬼怪怪的事,聲音時高時低,莫名地就使房子里蕩漾起一種無常的氣氛。兒子感到沉悶和無趣,草草吃了些飯菜,就關了房門躺在床上看書去了。他聽到外面堂屋里4個人又開始談論他。不一會兒,父親敲了敲房門,醉眼蒙昽、口舌不清地喊道,兒啊!你出來和伯伯、姆媽說說話,一個人在房里面干什么?母親立刻笑著接茬道:

這個孩子,真是沒出息,就知道躲到灶洞里。

一陣煩意升起。他覺得,母親總是將他等同于20多年前那個在她膝下對她言聽計從的小孩子,總是認定那些童年時藏匿在他身體里的弊端仍扎根于他的身體,她的判定抹殺了他多年來在外面的努力,他多年來在兇險莫測的社會上所受的磨難就這樣被她一筆帶過了,他所受到的歷練,本可作為他的成長資本在人前炫耀,而現在卻都無影無蹤。他有種被低估、被否定的不悅。他將書扔到一旁,但很快醒覺自己的敏感多么沒有必要:母親并無惡意,根本不會有什么惡意,在人前,她贊賞他還來不及呢。他起了床,套上鞋,重又坐進了堂屋,心里已經平靜了。

那兩個老人明顯想取悅他。他們沒話找話地用不下十個疑問句誘使他說點兒什么,以免冷落了他。他的確也被他們調動起一些說話欲,但也許他說話免除不了抽象的習慣,老人們沒聽他講兩句便游移著目光打斷了他,繼續(xù)他們的鬼鬼怪怪和家長里短。他們每一次向他好意提問后的情況都如是。他只好坐在他們身邊,微笑著但越來越煩悶地聽他們閑扯,仿佛他無可奈何地坐在這里,僅僅是為了向母親證明他并不是個怕見生人的人、是個大人。

像從前無數次發(fā)生過的那樣,他在老人們的一片聒噪聲中,因那聒噪而給他帶來的煩悶中,覺得他不該回家。他回來干什么?休息嗎?他在城里的住處顯然比這里舒服、安靜多了,自在多了,盡孝嗎?他每月如期給父母寄幾百塊錢生活費,父母每每因此快樂和自滿,在鄰里間宣揚此事以獲得心理上的成就感,那種盡孝形式所產生的美好似乎更為充沛,而現在他親身來到父母跟前,卻陡然令美好的親情蒙上陰影,如此說來,回家難道不是樁特別不理智的行動?

稻剛割完父母親同時感冒了。兒子認定他們的感冒是由于連續(xù)幾天起早摸黑干活使他們不知什么時候著了涼,否則他們怎么會同時感冒呢?他們的病雖不算重,但令兒子擔心,另一方面,他又有些負氣著想任由著他們病去,誰叫他們那么喜歡逞強呢?他故意對他們的感冒視而不見,但只不過半天后他就忍不住了,騎上自行車飛快地去了村衛(wèi)生所,幫他們取了一堆藥。回來后給他們燒水時,又控制不住地數落了他們兩句。他不免又說到了當時應該請小工,母親仍拒不認同他這個想法。她又說:

你這個孩子啊,做事也不怕別人說閑話的。有多少人家去鎮(zhèn)上請小工了?有桃是個大老板,家里錢堆成山,有桃父母不還自己干呀?請人了嗎?你舍得這個錢,還不如自己吃到肚子里。對不對?

他沒辦法聽下去。母親卻我著了教導他的機會似的。你呀,做事情、想事情總和平常人不一樣的,不知道你長了個什么腦子。對了!別嫌做媽的哆嗦,我又得說了,你打算什么時候讓我們吃個定心丸?說句難聽話,你這么個年紀,老是自己單掛著,左右鄰居都還以為你再找不著了,只好打光棍。長此下去,名譽早晚壞掉。

母親說在興頭上,他一言不發(fā)地起身進了睡房,關了房門。這一串動作顯然是對母親的一種抗議,進門后他馬上意識到這點,便有所不安。但他還是說服自己不去理會剛才的造次。他躺到床上去,喝令自己靜下心來,聽秋夜里蟲子不安分的嘶叫,后來他心里開始有種自投羅網的悔意。他干嗎要回家呢?早在幾年前,他不是就已經認定回家是件多么不可取的事了嗎?

深夜他醒了,有種特別想和人說話的沖動。他取出手機,給女友x打電話。打著的過程中,他突然想起有次和女友在延安西路上閑逛時所看到的一件事:農民模樣的一對中年夫婦在十字路口,綠燈還沒亮,他們就走起來了。旁邊一個女學生忙好意去拉他們,那中年男人卻猛地來扯推她的手。女學生連忙解釋,說她只是請他們等綠燈亮了再穿過馬路,否則太危險了。那對夫婦警惕地瞪著女學生,彼此的手緊拽在一起。后來他們嘀咕了幾句方言,不顧往來的車流,向馬路對面走去。

他當時和女友正站在女學生邊上,目睹此景,并不覺訝異,而城里長大的女友后來很多天一直把這事當成笑話講給朋友聽。女友在說著這些的時候,他總會想到,那兩個不懂得交通規(guī)則的夫婦,和他的父母別無二致。老話是說,子不應嫌母丑,但有個客觀事實他必須認可:生活在城里的人們日益面對更多的事務,需要掌握更多的規(guī)則,與他們相比,他蟄居鄉(xiāng)下的父母在這個寵大的社會面前是低能的。而現在,他卻不得不聆聽父母那些令他哭笑不得的言論,且他們還渾身散發(fā)出一種統治者的強悍,力圖改變他的思維。他有一種強烈的抗拒感。

他并不小聲地與女友聊天。父母床上不時發(fā)出翻身的響動,顯然他們在竊聽他說些什么。他們對他始終是好奇的,或說他們因了對他的愛而熱衷于關注他一切的言和行。他故意發(fā)牢騷,說在家里多么地無聊,多么地煩躁,并情意綿綿地問x,為什么不請他早點回去呢?難道她不想他嗎?如果她提出請求,沒準明天中午他就會出現在她眼前。與城里他們溫馨的房間相比,這里太無趣。他知道這些話會讓父母難受。他說完就后悔起自己的乖張。如果換在從前那些天,他在遠方給父母打去電話,他有能力盡挑好聽的說,但現在,當他身臨其境地呆在他們身邊,根本無法使自己戴上面具。他覺得人很多時候是非理性的,情緒將是陪伴人一生的魔影,與成熟、長大與否無關。

兒子很晚才醒過來。母親在井旁自言自語。也許如果母親不那么大聲說話,他可能還要睡一會兒,他是被她吵醒的。她在說他,對!是在說他,這個話一定是說他的。她鼻子不太通氣,甕聲甕氣卻又中氣十足地說,太陽都到頭頂上了,還躲在被窩里,真是丟我的臉。回來干什么?唉!還不如不回來。

丟臉?他不能相信母親在說他:用這個刻薄的詞。他想起他整年不回家的那些日子,他與母親在電話里東拉西扯,那種和諧是雷打不動的;又想起他回來的第一個晚上,籠罩在他們問的意味深長的親情,因內心對重逢的珍視而表現出的體恤、關切和妥協,現在他不過才回來5天,她就開始看不慣他,是因為他的某些言行傷害到了她嗎?一定是的,昨夜他露骨的牢騷是針對著父母的。母親終究是敏感之人,這點跟他一個樣。她必定因他昨夜言語上的不恭受了些微的傷,而本質上,她又是個火暴脾氣的人,于是,在這個早晨,迅速地,她就看不慣他了。

騰地,他腦子清醒到極點,緊隨而之的是睡也不是、起也不是的尷尬。像一個無意問做了錯事的孩子,突然被別人指出,而他做的時候,并未意識到那是錯誤。他手足無措。母親還在說著。確切地說,這應該稱之為一種絮叨。回來干什么呢?她吸溜著鼻子恨聲道,回來沒兩天就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的,哪個欠了你什么?回來討債的嗎?我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指望著什么?一張臭臉嗎?那些飯白喂出去了,一點良心都沒有。

時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到了20多年前,在他很小或比較小的那些光陰里,母親就是這樣站在井邊、晾衣服的鋼絲繩下、門口的菠菜地里,在他睡懶覺或別的他始料不及的時候,發(fā)著同樣的嘮叨。嘮叨的內容,她的語氣、語調,都與很久很久前一模一樣。大概,這些嘮叨早被她背得爛熟,在今天,她也不細想一下說出的話有無針對性,就脫口而出了。難道她以為他并沒有醒來,不會聽見她的話?而于她,這種嘮叨只是一個孤單的鄉(xiāng)村婦人下意識地發(fā)泄?母親的發(fā)泄無異于掩耳盜鈴,令他惱火。

他想起自已曾在某年某月某個焦慮難眠的夜晚仔細回顧童年,反思他為何早早離家出外闖蕩,原因自然是龐雜而紛亂,一言難以蔽之,但其中有一條,是可以確定的,那就是:逃離母親的嘮叨聲。那些興之所至的農婦式的即興演說,困擾了他的整個童年、少年時代。事實上他在很早以前就發(fā)覺,他對母親性格的抵觸一直存于內心,因為此,他懼怕回家,很少回來,最多一年回一趟。如果一味遵循理智,他寧愿永不回來,但在對故鄉(xiāng)、親人永遠無法擺脫的強大思念面前,人往往會突然失憶,一激動,說回就回了。

兒子在這一天故意比前幾日起來得更晚,12點鐘,他聽到灶房里母親把炒完的菜放到桌上的聲音,才慢慢穿衣出來。他走向水缸,舀水時他和母親背碰背地貼了一霎,她沒說話,他也沒說。就那么一剎那的停滯,決定了后面大段時間的沉默。他端著牙缸去外面洗漱完了,回來母親已把菜碗全部在桌上擺停當。她不看他,坐在父親的身邊自己吃著。他拉開長凳,也默默吃起來。父親臉色陰沉。作為母親的影子,父親早已犧牲掉自我,將自己變成映照母親情緒的一面鏡子,隨時準備著將她的那些情緒無限放大。

他坐在二老中間,思忖他們此刻的內心所想。在這一天中午,他拘謹且警惕。甚至于,表現出了客套。在不小心碰到桌子底下母親的腳時,他條件反射地連忙說了聲,對不起。

對不起?喔!對不起。

母親被這句突如其來的客套話震住了,盡管內心的震驚被她竭力克制住,但他還是覺察到了她的情緒變化:嚼飯的頻率明顯變快,嘴唇卻閉合得更緊。只過了一小會兒,她站起身,將碗丟在灶臺上,往鍋里舀水,快速刷鍋。

他們開始似是而非的冷戰(zhàn)。母親基本上不理兒子,兒子也不大理睬母親,甚至母親和父親竟也變得形同陌路。5年前那次回家,他和母親曾發(fā)生過一次劇烈的沖突,那次他回家第三天就和母親吵個不停,后面幾日用惡毒的言語相互傷害,那次探家以他決絕地、憤而棄家離去告終。那一次的回家,使他與父母的關系僵到要斷裂的地步,整整一年,他們不通一次電話,更不通信。而就在這一年里,父母親恰好各自重病一場,令他后來每想至此便心中悲涼難平、痛心欲絕,那回的事他將抱憾終生。那次之后,他回家再也不敢和母親當面沖撞了:那樣做的結果太可怕了。而現在,當他再次面臨與父母性格難以調和的不陌,他不得不選擇以靜制動,來應對眼下的相互抵觸。現在兒子時刻都在表現他的客套和涵養(yǎng):什么都不說,什么也不做,只保持微笑,但顯而易見他在父母面前劃出一條巨大的溝渠,令父母對他靠近不得,只能遠遠旁觀。他相信他們對他疑竇叢生。他沒辦法,如果當此情景他脫身離家而去,迎頭而至的便是5年前那個惡果,所以他必得在家呆到必要多的、合理的時間,才能冠冕堂皇地離開。他笑容可掬,卻顯然對父母敬而遠之。

母親顯然是恨怨的,她站在井旁,嘮叨的聲音更大,用語愈加尖刻。有天早上,一個去東河邊割羊草的女熟人經過他家門口,母親像逮著了一個出氣口,糾住那女人,高聲罵兒子。她說,我養(yǎng)了個怪胎!成天不吭不哈的。一天到晚在床上睡。沒見過誰家有這種孩子。早知道會變成這樣子,小的時候我真該把他扔到井里去算了。我養(yǎng)下他還是害了他了?成天對我這副鬼樣子。她說著說著,擤了次鼻涕,明顯是將臉對向他睡床旁的窗戶,意在讓他清楚地聽到。她嚷道,別對我這樣好不好?從古到今沒見過這么對父母的人。你真做得出來?好意思在床上睡,睡睡睡!飯都給你白吃了。

母親邏輯混亂的咒罵引起他強烈的反應,他有種跳出去和她大吵一番的沖動。但他忍著,心里難過著,受了莫大的委屈,想痛哭一場。母親倒真的哭了起來,聽起來她是從井那邊走開,端了個矮凳坐下來了。她嗚咽著、數落著,發(fā)出悲愴卻難聽的聲音,因感冒加重那聲音奇怪而沉悶,一聲高一聲低,受委屈的樣子,仿佛她一輩子沒活過一分鐘愉悅的光陰,一肚子苦水,“嘩啦”一股腦兒傾倒在地。

他不安地起了床,搖晃著站在了門外。秋天上午的太陽清白、赤亮地,旁若無人地守在遠處,天空無云,樹梢上掛著微黃的葉子,將落未落,河對岸的人家打開了門,專心站在后門口向這里眺望。不一會兒,駐足于那門口的老太婆關切的聲音遠遠向這里飄來。吳友荷!你這是怎么了?哭得聲音那么大?

母親大聲說,我命苦!命太苦了!你們的命有我這么苦嗎?

他一個戰(zhàn)栗,坐到門檻上,欲言又止、欲進卻退,遙望著母親拼命抖動的后背。母親旁邊的女熟人滿腹埋怨地、冷冷地瞥著他。那是個年近半百的女人,比他母親卻要小一輩,事實上是他同輩的一個嫂子,他記得在他還在家當孩子的時候,她才剛從別處嫁過來,那時她在這個村民組一點地位都沒有,碰到誰臉上立刻堆滿了笑。而現在,母親卻臨時和這個女人結為一個陣營,共同叱罵他的怠慢、忤逆,他心里說不出有多別扭。那女人說話了,聲音鏗鏘有力。勇弟弟!你也真是的,虧你都30多歲了,怎么跟個孩子一樣?有你這么對自己媽的嗎?還不快過來說兩句話,別叫你媽這么難受著了,快來呀。

他無可奈何地站起來,向兩個女人走去。別哭了!他輕聲撫慰了一句。又加重音量,媽!別哭了行不?

他再次想到,從前一直在他心里的一個想法是極沒有可行性的:他欲把父母接到外省他奮斗的那個城市,他和他們生活在一起。多年以來,他始終將此當作生活目標。他現在的棲身之處,是一套很小的分期付款的房子,只一室一廳,暫無法實現那個目標。他一直在等待目標實現的那一天,而實現目標必須首先擁有一套大一點的房子,他正為了夢想中的大房子賣力工作,走街串巷,閱盡社會萬象,嘗盡人間冷暖,有時忙得連飯都忘了吃,煩得10瓶啤酒都無法釋放他突如其來的郁悶。現在他發(fā)覺,那個目標是不現實的,如果到了朝夕相對的情景,他根本無法與父母和平共處。

秋天默默呆在那里,看著底下的房子、樹、草垛、被割下晾在田上的稻谷。兒子被故鄉(xiāng)當下的場景不斷勾起往事,但同時又覺得自己與此情此景格格不入,他倍覺孤單。他在計算適合離家的日子的到來。快了!他想,按通常父母能接受的程度,再過五六天,他就可以告別了,此后并不經常、但有規(guī)律地坐到電話機房,公事公辦但卻誠懇、親切、輕柔地與父母聊天,他們之間的關系回到思念、牽掛舶基調。

稻在田里晾了幾日,接著就是打谷子了。父母親戴上草帽、在衣服外面各套了一件黑色的似乎是油紙做的衣服,兩個人精神抖擻地趕往稻田,那黑油紙衣使他們顯得怪頭怪腦,但他們兩個穿著走在一起,看著倒真像城里人定義的情侶裝。兒子敏銳地覺察到一個有意思的事實:每當在干莊稼活的時候,他們變得莊重、神圣、說一不二、不容置疑,仿佛農田是他們最重視的一個舞臺,這個舞臺只屬于他們自己,他們因終于等到一場表演而摩拳擦掌、躍躍欲試。他隱隱對父母執(zhí)意不請小工的執(zhí)拗有所理解,仿佛發(fā)現了一個興許他們自己并不知悉的他們的人生密碼。他忖度:也許,農活在作為一種重負之外,也是父母的寄托和愉悅吧。

兒子跟在父母的身后,胡子拉碴的,卻不得不成為一個順從的小小的孩子,跟著他們走進稻田。他幾乎不懂得怎么打稻。脫粒機發(fā)出巨吼,像條狂躁的狗。兒子站在它前方,幾次將一把稻谷對準了它一鼓作氣塞往滾動的輪盤,卻馬上被輪盤將稻秸一起吞了去。父母親、前來幫忙的幾個人,都并無惡意地大笑起來。從他們手里脫掉的谷粒濺出去,不停射到他臉上,像重如鋼釘的唾沫星子,戳得他的臉生疼。他沒處躲藏。感覺上,他現在是天底下最笨的一頭豬,正被舉著鞭子的人們追趕,不得不在起哄的人群之前作出滑稽的動作,而它自己早已憤懣得想咬人。他到底還是學會了。事實上打到最后,他已經比任何一個人打得更多、更快了,他們中畢竟只有他正值壯年。他因自已的勝利覺得父母們會的無非是最容易的活計,最終心胸豁亮許多。有個下午,他竟然和父母有說有笑,一邊打稻一邊閑扯。在這一天,他們的關系幾乎回到了他初回來那晚的和諧和完滿。他因這和睦唾棄了自己一天:覺得自己前幾日是狹隘了。他甚至在那晚睡覺時,躺在溫暖的被窩里想,是否他該比原來設想的多在家呆幾天。

中午太陽正大,他趁機在井邊洗澡。為防尷尬,上午起床前他故意換了條黑色平角的內褲。榆樹的葉子還茂盛著,柳樹上的葉子卻幾乎全掉光了,他將井水順著脖子倒下去,冷得發(fā)抖,眼睛的余光望見父親坐在后面的門邊,笑呵呵地望著他。母親舉著根竹竿,有一搭沒一搭地劃平晾盤上的谷子,她不說話,兒子覺得她也在窺視他。他時而瞥見自己濕淋淋的短褲里瑟縮的陰部,提醒自己背轉過身,感覺很不好意思。

這些年來,他養(yǎng)成每天洗澡的習慣,就算工作特別忙或累、大冬天的時候,他至少也要兩天洗一次澡。但在這鄉(xiāng)下,洗澡仍沿襲他幼時的習慣:夏天搭個盆在屋里,可以每天洗澡;冬天原來是幾乎不洗澡的,但最近幾年鎮(zhèn)上開了個澡堂,大家偶爾去鎮(zhèn)上洗回澡;春、秋兩季,不夠暖,又不夠冷,鎮(zhèn)上澡堂不開,通常大家就不洗,最多只是上床前煮半臉盆熱水,撩起衣服來用熱毛巾擦那么兩下。這幾天他回來后,每晚學父母的樣子用熱毛巾在身上擦幾把,從沒洗過一次澡。連日來他跟著他們在田里干活,身上那份難受勁無法比擬。終于他鼓足勇氣、不顧一切地,大白天就在井旁沖起涼來。

起先身后的他們都沒說話。不多久,父親“嗬嗬”笑了兩聲,突然來了一句,我兒個頭不高,骨肉架倒石繃繃、硬錚錚的。

他這么說了句過后,母親馬上放下手中的竹竿,也笑了起來。他覺得母親這一笑,就使她暫時變成了一個小姑娘。她遠遠地叮囑他,小心別凍感冒了。又嘀咕,這個孩子,井水那么冷,都不怕。

他們這一唱一和,立刻驅散了他的尷尬。為了將這種輕松的氣氛保持到他洗完,他用調侃的語氣對父母說,這點冷算得了什么?我都敢跳到冰河里去。

吹牛皮!

父親一本正經地在他后面質疑,哈哈大笑。母親馬上打斷父親。看你這個人!聽話都不會。勇兒在說笑呢。

兒子滿臉洋溢著笑。就在這一來二往的簡短的相互調侃后,他猛地意識到,之前幾天,甚至之前很多年他回來時,都犯了個大錯誤:他太較真了。他反思自己的較真是一種本性的表現,回到家中,他壓根沒想過要像在社會上那樣,凡事都講究方式方法。但現在他發(fā)現他錯了。就算在父母面前,必要的策略也必不可少。現在,他意識到他們之間多么缺乏策略,而在這個中午他終于抓住了調侃這個好用的策略,他沒完沒了地耍起嘴皮子來。

中間有幾分鐘母親進屋去了。等他即將打一桶新水沖掉身上的肥皂時,一轉身,看到母親端著一個熱氣騰騰的臉盆向他走來。她剛才進屋是為了給他燒水。母親頭也不抬,微笑著、小心謹慎地、默默將水倒進他身邊的桶里,還伸出指頭試了試水溫,又一言不發(fā)地回身走了。在感動前,他先愕了一陣。就那么一刻,他心里慚愧著,不好意思讓目光撞到父母。

他在睡屋拭干自己,換了干凈衣服又走了出來,兀自在門口坐了一陣,洗過澡后感覺比平日溫暖許多。后來父母親一并走出來。母親欲言又止,終于還是說了。前天伯林叔叔給你說的那個姑娘,她問,你想見一見嗎?

這在他們之間是最為敏感的一個話題:他的婚姻大事。最近兩三年,他與父母漸漸形成一種默契:他們盡量不向他提這個事,原因是他特別反感他們干涉這事。前天晚上,那幾個來幫忙的老人跟他聊起這事,并提出他們知道一個挺好的姑娘,有意給他撮合時,他父母還馬上噤聲不言了。但有一會兒他們坐到一邊,小聲說了好長時間的話,現在看來他們是專門去討論那個姑娘去了。

母親說,你還是見見吧。

他沒吭聲。他希望像以前那樣,母親把他的沉默當成抵制,心有靈犀地把那個姑娘拋到腦后。

有一點令他萬分迷惑:父母為什么在沒弄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女朋友的情況下,就執(zhí)意給他物色婚娶對象。沒錯!這么多年來,他竭力避免同他們談及他的感情生活,進而使他的感情生活成為他們心中最神秘不可知的一個謎團,但回來的這幾日,他數次當著他們的面與女友x通電話,甚至那個晚上他故意夸張地與x卿卿我我,他們應該知道他是有女朋友的,可為什么還這樣不由分說就給他物色起姑娘來了呢?

難道在他們的心目中,他現在和電話另一頭那個姑娘的交往是不正經的、不值得當真的,如果正經和值得當真,你為什么還不和她結婚?他們指定是這么推論的。以他們的短淺,他們便可以在未知的兒子的感情目錄上,任意編排其感情生活,依據便是流傳在鄉(xiāng)村人之間的關于城市獨身男人的傳說。在那些傳言里,城市男人對待感情都不著邊際,直截了當地說吧,他們和女人就是玩玩兒。傳說總會夸大事情中的某個點——他想,一定是父母把他妖化成了一個不檢點的人。這一回,他們終于把他逮了個正著,于是要就地中止他的不檢點生活,用一個他們找來的姑娘將兒子引往穩(wěn)固、正常的生活。

果然,母親在接下來的兩天每隔一兩個小時,就提一下那個姑娘。看來他是不見不行了。話說回來,見一見又有什么大不了的。見了之后,隨便挑個刺、找個由頭把事了結不就成了?他爽快地同意了母親。

緊接著的一天,母親、叫伯林的老人、他,三個人騎著兩輛自行車:他帶他母親,伯林老人自己騎,三個人在鎮(zhèn)上由他掏錢買了幾斤橘子、一大袋禮品裝燕麥片、一盒脆餅,再越過鎮(zhèn)子,向四總騎去。姑娘是四總的。當然,只是老家在四總。跟他一樣,她現在并不生活在鄉(xiāng)下,而在本縣的一個中學教書。為了相親,她請假專門回到四總的家里來。父母這輩人在撮合男女婚姻大事時,有他們一個固執(zhí)的標準:出去的男的,就要給他介紹出去的女的。他們把諸如在城市有固定工作、大學畢業(yè)后留在城市、大學畢業(yè)后回本地城鎮(zhèn)工作的男女,一律歸納為“出去的”。沒上過大學去城里做普工的年輕男女,不算“出去的”,而被歸為“在外頭做生活的”。

那姑娘長得相當的好,這是他事前萬萬沒有料到的。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在這個長江邊的魚米之鄉(xiāng),指不定什么時候,會蹦出一個容貌出眾的姑娘來。

她不事修飾,一臉素凈,頭發(fā)直直地攏在腦后,身材勻瘦但健美。他看到的完全是她的底色。在城市里,女人們的容貌越來越讓人迷惑不解,對化妝術的精通使她們有能力在自己的底板上弄出各種令人驚艷的花式。眼前這個姑娘,未有任何妝飾,就已秀麗動人,他想象她化了妝的樣子,一定美若天仙。

姑娘剛好30,因她不錯的工作及傲人的相貌,可以推及她的大齡未婚完全是由于在鄉(xiāng)下、甚或是一個小小的縣城,難以找到匹配她的男性,絕不是她嫁不出去。他由此驚覺,原來他在父母和長輩的心目中,并非凡人。在那一瞬間,他覺得他們附帶著在褒獎他。這令他受之有愧。盡管他自信優(yōu)于常人,但論及表面的實質,他有什么?不當官,不是大款,甚至連一張很可能只是擺設的研究生學歷都沒有。

他有種要親近那姑娘的沖動。他知道這不是愛,愛不會來得那么快,只是,由于他回鄉(xiāng)數日,身體漸至饑渴。他的父母、伯林老人,以及姑娘的父母,似乎極其看好他倆。他們爭先恐后地制造話題,使姑娘家并不寬敞的房子里笑聲不斷,其樂融融。他察覺到姑娘有種對世事的真正參悟,知道在這種場合怎么表現最合適,所以他摸不透她對他的第一印象。但在老人們看來,姑娘和他,是一見鐘情,你有心、我有意了。他父母感冒快好了,但嗓子還沒完全恢復正常,他們用一種奇怪的腔調推銷著自己的兒子,什么好聽揀什么說。女方父母也如是。在老人們制造出的歡樂氣氛中,有一會兒,他甚至動了心,規(guī)劃著以后去追求這個姑娘,畢竟,他和x也像多數遲遲不作結婚打算的戀人間一樣,有著不為外人所知的不和諧。但很快,他跳了出來,醒覺他與這姑娘的不可能。他們在姑娘家坐了一個來小時,便騎車回去了。臨走時,在父母們的慫恿下,他們象征性地往各自的手機里輸入了對方的手機號。他沒有聯系這個姑娘的打算。

完成了稻的收割和脫粒,秋忙就對付了七成,余下的活,都是零零散散的:收豆子、刨番薯、拔除地里的棉樹、玉米秸稈,還有自留地里的洋扁豆藤、黃瓜棚、芋頭、山藥等等都得歸整和收拾一下,該收的收,該解散的解散,這些都不是什么大活。父母親不像前幾天收稻時那么分秒必爭了。現在他們早上也等太陽跳過房頂才出門;中午回來認真地吃飯,不像前面幾天三下五除二扒幾口飯就再出門了;晚上也不至于拖得那么遲才回來。兒子不再去地里幫他們一起干,一來是他們并無此要求,二來他要開始收拾收拾準備回那個外省的蝸居了。

在那兩三天里,兒子獲得獨自呆在家里的很多時間,他忽然變得多愁善感。秋意日益濃重,目力所及是越來越多的枯萎和零落。村莊是寥落的,稍微年輕點的人全去城里尋生活了,留守在村里的只是些老弱病殘。兒子在自家房前,環(huán)顧周圍的房子和田野,不免想到城市中四季不變的人群、車流和建筑物,覺得眼前的光景與他長年生活的所在恍若兩個世界。他長久地將目光落在門外的秋景中,心里遲遲疑疑地生出些許留戀。多少年來,他在外面奔波著的多數時候,并不見得對家鄉(xiāng)有多思念,但每每他回來后再要走時,卻總有些不合。

兒子騎了自行車去3里地外的二總去幫父母拿了趟菜籽油。去和回的路上,他碰到一些人,他們都對自己笑。他看他們有些面熟,卻壓根兒想不起他們到底是誰。一次,他有意地停下,跟那個向他微笑的人說了會兒話。他驚異地發(fā)現對方知道他的名字、他父母的名字、他具體住在哪里,甚至他現在身居何省何地,對方都一清二楚。另有一次,他碰到的似曾相識的人竟是他小學一年級的同學。同學和他隔著一米遠的距離,熱情而隨意地聲稱:每次在路上碰到他的父母都要跟他們聊一會兒他。某天他在鎮(zhèn)上碰到一個如今在縣城當公務員的同學,同學以透露消息的方式告訴他一個政府未來將對農民實施的舉措,說是隨著政府招商引資工作的深入,以后那些自然村將慢慢拆除,以幾個村為單位,農民們將歸攏到一條大河的邊上,住進那里的集體農莊。他聞聽此言背上驀然騰起一股涼意,想到那個陪伴他度過童年、少年時代的村子將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在未來,他呆在遠方,再無法讓思念落向某個具體的地埋位置。

這些路上偶遇的經歷和道聽途說令他思緒萬千,愁腸百結。他覺得這個地方到處都留有他的過去,很多人都將他銘記在心,似乎他一步都不曾離開過這里,在都市,他無論怎樣都只能成為一個過客。而這個地方將不復存在,多年以后他就算想回來,也再無法回到這個從前生活過的地方。這樣想著他對家的不合加深、加重。他決定再在家里多呆幾日。其實,他這次回來,原因除了探望父母以盡義務之外,另一個他不愿為人道的原因,是他在外省那個城市遇到了一時解不開的疙瘩。事情恰是出在他的感情上:他與相處半年的女友開始談及婚嫁,卻橫生枝節(jié),對方家長覺得他工作不穩(wěn)定,力阻將在事業(yè)單位上班的女兒嫁給他。他回來其實也是為了散心和解悶。

母親幾乎每天晚上從田里回到家,都會和他談一會兒他的婚事。他當然向她隱瞞了他在城市里擱著的一大堆感情困擾,所以母親對此一無所知,她現在只專心談論幾天前見的四總姑娘。她問兒子有沒有跟姑娘聯系。兒子囁嚅著說沒有。她急了。我不是見你們這些有手機的人,老愛發(fā)個短信什么的嗎?短信你都沒有發(fā)?他老老實實地說,沒有。母親一臉疑惑,疑惑背后是惶恐,她可能是在擔心這次對兒子又白操心了,在早婚的鄉(xiāng)下,她的擔心可以理解。那個姑娘哪點不好?這么好的姑娘你不要,你到底在想什么?你以為自已還小呀?32歲了!想這么單掛著到什么時候?七老八十嗎?老了誰來管你?你想過沒有?別成天稀里糊涂的。我和你父現在都是往70里奔的人了,說不定哪天就四腳朝天,到時你以為還有人再來提醒你?沒有時間了,你、我和你父,都再也等不下去了。

母親一指責起他來,他內心的煩躁便以不可阻擋之勢洶涌奔出,一時間他對家的厭棄強烈到極點。他想,他真是有毛病,干嗎還在家里賴著,早就該拍拍屁股走人了,這個地方,這個沒人能和他真正交流的地方,他還留戀著它干什么?

他抬起頭,正好與穿衣鏡里的他四目相對。剎那間,他被嚇住了。眼前這個男人臉色已經沒有城里人的潔凈,眼神里也沒了被社會調教出的靈動和敏捷,看起來他已經變成一個一臉骯臟、滿眼呆滯的十足的鄉(xiāng)村人,只不過才回來十幾天而已,怎么他就變成了這個樣子?還有他的情緒,才回來十幾天,就變得那么易波動,完全不像一個在社會上混跡多年、精通混世哲學的人。難道他骨子里頑固地蟄伏著鄉(xiāng)村人的魂,而現在終于與眼下這個環(huán)境相得益彰、水乳交融了?

在一個晚上,睡覺之前,他刻不容緩地向母親宣布他的決定:明天他就該走了。

明天?哦!明天。

母親沒找到挽留他的理由。她不吭聲,以沉默表示反對。

他盯著母親。那就后天吧。后天走。再不走不行了。外頭一堆事等著我。

行!后天。母親輕聲說,你自己覺得怎么好怎么定。

但母親又說,在后天走之前,得把婚姻的事情弄妥當了。她建議兒子去縣城看一看那個姑娘,必要的話,和姑娘談談。如果這事不定下來,就這么后天走了嗎?…一先別說后天吧,這事什么時候定下來什么時候再走。反正這個事是絕對要定下的,如果那個四總姑娘不成,就再想辦法找別的姑娘,總之一定要找個姑娘定下這個事。她簡直是步步為營。

他覺得母親近乎是在威脅他,鑒于她是出于對他終身大事的關切,他不想追究她的專橫,但是他確定已不能再在家里呆下去了。現在他得想辦法脫身。他想到了運用方式方法。調侃,這不是一個被證實了的好方法嗎?他笑著對母親說,下次回來再說嘛。說不定我精神頭一上來,下個月就又回來了,我真的有要緊事得馬上走。

不可能!我還不知道你?你必須聽我的。我給你考慮的絕對沒錯。你自己稀里糊涂這么多年了,這次做大人的必須給你做主。

看來他是無法蒙混過關了。怎么辦?

跟父母宣布要出發(fā)的那個晚上,他失眠了。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事脹得不行,像水腫了一樣,而腦袋瓜子里盡是泡沫一樣虛浮的秋色。夢里他失足落了水,站在堤岸上哭訴自己的遭遇,可周圍沒有人,只有空氣。他發(fā)覺自己不知何時變成了一個很小很小的孩子。子夜時那個四總姑娘竟來到他的夢里,一身的奶腥味,十足一副哺乳期村婦的模樣。倏忽間他發(fā)現自己將頭拱進了姑娘懷里。清晨醒來他發(fā)覺昨夜夢遺了,他讓手指撫過被體溫捂干的內褲,再撓到蓬勃的身體,腦子里掠過一陣恐慌。他呆呆地躺在床上,在深秋早晨的寂寒里,回想夢里四總姑娘素潔、雅致的模樣,莫名其妙地,他很想她。為什么?他想的不是別人,甚至不是女友x,卻是這個只有一面之交的姑娘?

他去井邊洗臉刷牙時,母親端了碗粥吃著跟到他身后,端了矮凳專心坐下來。她隨口就指出他不該用那么冷的水洗臉,而應從熱水瓶里倒半瓶水和在臉盆里。她說你這么大的人了,怎么還不懂得照顧自己,叫我怎么放心得下?他吭哧吭哧埋頭洗自己的,對她的質疑不予置評。他最該做的就是設法使她住嘴,要達到這個結果,最佳應對方法是保持沉默。她卻馬上進入了她的主題。你今天去嗎?去一趟吧,在家呆著干什么呢?哪個年輕人成天呆在家里?去再見人家一面吧,總得告?zhèn)€別不是?

他洗完了,用毛巾擦著耳朵窩里的肥皂泡急急往屋里走。她立刻因了他的置若罔聞來勁了,聲音加重加大。

你到底是個什么孩子啊?跟你說什么都不聽。成天窩在家里干什么?哪個像你這樣子成天窩在家里的?回來這么多天了,叫你去舅舅家、姑媽家,你都不去,誰家你都沒去過,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要不要把灶洞里的灰扒掉,讓你躲進去?有沒有出息的?像你這樣,成天怕見人,都不知道在外面是怎么過的。去還是不去?

他要崩潰了,就現在。聰明的話趕緊離開這里,惹不起躲得起。

我去!馬上就去!

他黑著臉厲聲道。又馬上改為嬉皮笑臉,我這就去,還不行嗎?

他呼啦啦推出自行車一陣風似的騎出去了。他的家,那幢瑟縮在冷寂村子東頭的三間頭的瓦房在他身后越來越低、越來越矮、越來越小,騎出幾百米后,他回頭越過田野打量自家的房子。站在這里,那房子看著落寞、瘦小、一無是處。他相信任何一個外人都會把他家的房子看成極不起眼的秋色中的一個小點綴。連點綴都不是,沒準只是累贅。它是廣闊世界里的一個小點,是要穿過眾多羊腸小道中的一條才能找到的人間最閉塞的一處所在,宛若宇宙里的一粒塵灰,幾可忽略,然而它竟統治了他的內心,這幢房子的主人,她的母親,頑強、自信心強大到不可思議地,總是用她那狹隘的一套,妄圖主宰他的思想。

他回望自家的房子,恐懼一點點在身體里蔓延開來。他跳上自行車,狂騎而去。他要立刻去往一個新的所在,一個與他這些年來的生活環(huán)境最為接近的地方:有川流不息的汽車、喧嘩的市場、琳瑯滿目的商鋪,他要得到這樣一個地方,在一種熟習的、便于掌控的氛圍中獲得自由。他來到了縣城。

四總姑娘,那個中學女老師,她在哪兒?不!他來到縣城,并不是為了與她謀得一面;他明天,最多后天就要離開這個地方,懶得與這里千絲萬縷,再不想與此地產生瓜葛,他怎么可能去約見那個姑娘呢?不過是:他來這里喘一口氣。在回到熟悉的生活環(huán)境前,他需打掃一下腦袋,將有關這里的雜念留下,帶著潔凈的腦袋回到城市,他稔熟的地方,重整旗鼓,再賭江山。

但孤單感不合時宜地占據了他的身心,愈演愈烈,在這個秋天的正午時分,他特別想和人說說話。他在縣城兜了五六圈,累得不行了,兩三點鐘的時候疲倦地在一幢商廈門前的臺階上坐了下來。百無聊賴,心卻焦渴著。他摸出手機,按了四總姑娘的手機號。

姑娘說,她現在正在上課,抱歉沒時間出來,改時間再約吧。語氣折中,聽不出拒絕還是逢迎,恰到好處地表現了她這類姑娘的分寸。他說他可以等到晚上她下班。她后來說,那好吧。下班后我去見你,在哪兒見?

華聯商廈。我一直坐在臺階上等你。

他下意識說出一句戲劇化的臺詞。他是懂女人的,怎么可能不懂?

他和姑娘坐在西餐廳里。在他生活的城市里,他很少去西餐廳,因為那里的食物在他看來太奇怪,多數不合他口味,他是吃炒菜長大的,吃不慣沙拉、奶昔、牛扒之類的東西。但今天他卻提議來到西餐廳,內中原因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也許他是認為這會是姑娘心里的傾向,也可能,他欲讓自己與這地方的人區(qū)分開來。一定是后者,那才是他真正進西餐廳的原因。

還真選對地方了。這地方很適合他們,他一坐下去就看出了這點。他們都不在乎吃什么,他們要的是得到一個輕靈的環(huán)境,坐下來說點兒什么。至少,于他是這樣的,他特別想說話,心里有許多壓抑需要排遣。他還想親近人,無論是誰,一個陌生的路人,一只貓,哪怕是一把椅子。

一直是他在說話。確切說,他在發(fā)牢騷。他將回家數日對家鄉(xiāng)的不滿一般腦兒向姑娘傾倒過去。他顯得憤慨,像城市里被定義為憤青的小年輕。他說,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地方,什么都沒有,最關鍵是無法跟人交流,這些人什么都不懂,但偏偏他們只相信自己那一套。你想呆在這兒,就必須服從他們的規(guī)則。而他們的規(guī)則,是多么的可笑,井底之蛙的規(guī)則。我煩透了,一點都不想呆下去。恨不得馬上就走。

從前在外面,只要一遇到家鄉(xiāng)人,哪怕只是離他家鄉(xiāng)較近的人,他立馬與對方講家鄉(xiāng)的土話。就算彼此的土話不盡相同,他也講。今天他和姑娘應該講他們共同的方言,這可以增進親切感,但他舍棄了它,鐵了心一直講普通話。方言的詞匯量太少,難以準確表達他的意思,這就是他合棄它的原因。很奇怪,也很可喜的是,姑娘也傾向于用普通話和他交談。這表明了什么呢?她也在有意識地把自已與這個地方區(qū)分開來嗎?姑娘頻頻點頭,說,你不說我可能意識不到,你一說,我想想倒還真是。

先頭他那兩句話,因他十幾天未得暢快與人交談,他說得瞌瞌巴巴。現在得到她的認同,他血脈賁張,馬上恢復到他在外省那個城市的流暢。他變得滔滔不絕,說著說著開始抽象和引申:

環(huán)境閉塞將導致一切戲劇化的后果。戲劇化產生的原因,是主宰這個環(huán)境話語權的人們的故步自封。而他們故步自封,是因為這個環(huán)境的閉塞。這是個悖論。這個悖論向我們呈現的是一種惡性循環(huán)。這種惡性循環(huán)將永遠存在下去,在世界每一個細小的角落。也正是這些細小的角落,構成了整個世界。換句話說,整個世界都是個大圈套,一個大大的循環(huán)瘤。太可怕了,難以置信。你覺得我說得太悲觀了是不是?事實就是這么殘酷。

他在開口之前,也沒想到這一套論斷,這是他即興發(fā)揮出來的。他覺得自己的發(fā)揮不錯,很過癮。他在那個城市并不喜歡咬文嚼字、故弄玄虛,但今天他這么干了。他看到姑娘眼睛瞪得老大,不停轉來轉去。也許她在家鄉(xiāng)從未碰到過這樣的談話情形:需要完全的抽象思維。她一時不能適應,但感到新鮮,暗暗覺得這正是她長年期盼的交流方式,于是她的談興被激發(fā),她在搜腸刮肚,以便使這場來之不易的交談愉快地延續(xù)。姑娘說,你這么一說,真讓我想到了好多。她嘆了口氣。就比如我吧,我就不太喜歡回家。到了周末,沒辦法了,不回去無聊,就只好回去。可一回去,我就感到別扭。

她這么一說,他們一下子變成了知音。他終于在自己的家鄉(xiāng),在這個秋天的傍晚,找到了一個和他同病相憐的人,太好了。現在他從抽象走到實例,也向她舉例說明在家里呆著的別扭感。他竟至把他母親的個別私密習慣向她抖落出來,加以抨擊,惹得這姑娘滿腔同情,不無擔擾地不停安慰他。

聊著的期間,他緊緊盯著姑娘,像要把她吞了去。西餐廳里食客寥寥,他的聲音又大,弄得服務員不停往這里看。每當他發(fā)現他們的目光轉過來時,他立即意識到自己制造出的喧囂,迅速壓低嗓門。心里為自己的沖動慚愧,卻止不住那沖動。

柔和的燈光里,姑娘的皮膚光潔、纖塵不染,加上她明澈的雙眸、潔凈的嘴唇,這對他構成一種威脅。他害怕他瘋狂的語速把他整個身體都拽向姑娘。在眾目睽睽之下這等造次,這將如何是好?他懷著這種莫須有的擔擾時而苦悶地一笑。偶爾某個瞬間,他的聲音猛地停了下來。他簡短地做了一個白日夢。他看到自己像那些情節(jié)片中的某個男星,突然站起身來,拉起姑娘急三吼四地往衛(wèi)生間方向走。在衛(wèi)生間令人昏聵的低照度光線里,在刺鼻的樟腦球氣味中,他急不可耐地擎住姑娘的腰,一使勁就把她提了起來,手摸索著快速找到她的禁區(qū),接著把她支在墻上,侵犯她。秋天在尖叫。他驀地從自己的臆想中醒來,感到羞恥,目光直愣愣從姑娘頭頂掠過。姑娘扭頭向后張望了兩眼,狐疑地問,怎么了?

不可能,那是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和這個姑娘發(fā)生點什么?他從來沒打算回來定居。這里,他的故鄉(xiāng),他之于它,早就是一個過客。他的根據地在那個外省的城市,或者別的更遙遠,但卻更為人潮涌動的大城市。他在這個傍晚約見那姑娘,顯然不是為了制造某種開端,而只是一只蜂蠅在亂了分寸的情形下突然找到了一個巢穴,僅此而已。但那姑娘給他帶來的情緒變化是顯而易見的,他往回騎的時候,唱起了歌,感覺熱血沸騰,有復仇后的欣快感。復仇?

他沒吃飽,也許說話太多,一回到家就餓了。父母還沒有睡,正兩兩相對著坐在堂屋剝玉米。他故作鎮(zhèn)定地經過他們身邊,去了灶房。鍋里有母親留給他的一碗飯和一碟菜。他端出來坐到飯桌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正吃著,母親進來了,一臉的窺探之色。你去了嗎?她問。他頭也不抬,想也不想,就說,沒去。這個謊言出口后,他發(fā)覺有戲弄母親的沖動。母親聽后猛地回過身,走了出去。他夸張地大笑兩聲,忙道,去啦去啦!母親慢吞吞回轉來,拉了長凳坐到他旁邊。別跟我耍滑頭。她義正辭嚴地警告他。說說看,談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他挑釁似的說。他倒想看看母親怎么反應。這個夜晚他陡然回到了他在城市的狀態(tài):時時刻刻,戰(zhàn)斗的激情都存放在身體里,以備臨機運用。他覺得現在他把母親看成了一個客戶、一個在超市買菜時插隊被他制止的陌生人、那對不知紅綠燈功用的城市闖入者,他想和她斗一斗。

不怎么樣是什么意思?

我對她沒感覺。

感覺?什么叫感覺?母親來火了。別盡給我玩這個虛頭巴腦的東西。人家哪點配不上你啊?你多大年紀了?你們都去哪兒了?干了些什么?你說說看!憑什么你說沒感覺?

怒火在他身體里躥上來了,說躥上來就躥上來了。他“叭”地把筷子擊到桌子上,這一回他覺得再沒必要克制心里的憤懣了。要火就火得徹底點,讓她立刻閉嘴,此后永遠閉嘴。他大大吸了口氣,噼里啪啦地說道:

你想知道我們干什么了?我什么都得向你匯報嗎?什么都得聽你指揮嗎?那好,我告訴你,我和她吃了一頓飯,然后我發(fā)現特別厭惡她。你知道我厭惡她什么嗎?無知、無趣,還特別蠢。我從來沒見過這么愚蠢的人,什么都不懂,偏偏什么都要管。她也不問問別人心里怎么想的,就自己在那里沒事找事。可笑得很……

那你心里怎么想的?

母親高聲打斷了他。她孑然立在那里,一臉肅殺。她聽出了他的指桑罵槐。

而他那些貶損她的話顯然是下意識從嘴里流出來的。如果那些話先經過大腦,一定會被大腦過濾掉,再怎么樣他都不該對母親惡浯中傷。他這是怎么了?為何到了如此失控的地步?他被母親敏銳的反問驚得毛骨悚然。突然問他變得茫然失措,不知該怎么接下她的話。母親的臉色卻史無前例地恐怖了。她垂手望著兒子,虛弱得像重癥中垂死的病人,慢慢地,她眼眶濕了,接著眼淚撲簌簌掉了下來,她以令人驚奇的速度變得泣不成聲。

你…我…她哀號著,只能發(fā)出一些單音。轉而,她身體硬朗起來,吸溜著嗓子,憤而離去。

忍住,忍住心里的不安和愧疚,直面這場對恃,堅持到底,直到贏得他想要的勝利。他在心里這樣提醒著自己,失了魂似的從飯桌邊站起來,跟在她身后,往外走。一出灶房的門,他看到父親竟站在門口。原來他一直站在這邊觀戰(zhàn)。現在父親跟著拂袖而去的母親回到原先剝玉米的凳子上,坐下。作為另一個人的影子,父親幾乎要被兒子忽略了。此際兒子像第一次注意到他似的,隨意、冷靜地打量了他一眼。父親臉色鐵青,腰彎得厲害,手卻抖得抓不住玉米。

母親撿起一棵玉米,剝了兩下突然扔掉,雙手捂到臉上,號啕大哭。這次她連嘮叨都省略了,一味只是哭。看來這個夜晚她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打擊。

父親這個時候表現出一種少有的清醒,似乎在母親因痛哭而無力指責兒子的時候,他務必及時接過她的接力棒,履行一個影子的神圣職責。

反了天了!你個畜生!

長年累月的寡言少語使父親在這個關鍵時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指責的話,他只好揀最簡便、常用的罵詞。

跪下!他猛地命令兒子。

兒子淡漠地望了父親一眼,又把眼轉向母親,再轉向地面,心里想著自己現在最好避開他們,去床上,或者去外面重重疊疊的夜色里,他已經解氣了、解恨了,沒必要跟他們針對下去。但是,他突然看到父親身體自內而外涌出的異常。等他醒覺父親歷來都有心臟病的嫌疑時,父親已閉著雙目抽搐起來。父親太熱衷于做一個影子了,以至使兒子一般時候都忽略了他是個有輕微心臟病的老人。也許他才是個最明智的人,知道自己不能激動,就成天裝糊涂。現在兒子大驚失色。母親則敏捷地飛奔向睡房,拿來藥,火速塞進父親嘴里。

半小時后,基本恢復正常的父親、母親兒子,三個人站在堂屋里,20瓦的燈光照在各自的臉上,他們的影子幾乎蓋住堂屋的所有墻壁。夜已經深了,兒子憂傷地唾棄著自己,計劃著明天選用最妥當的解釋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必須走了,再不走不行了。

他起得很早,回來這半個月來,他第一次起了個大早。田里的活差不多完了,父母親今天就沒起那么早。兒子一個人坐在門前抽煙。早晨寒意深重,門前的河近乎干涸了,水草東一坨、西一坨地晾在一團團積水間。一群麻雀一忽兒射向這里,一忽兒射向那里,四處找食。整個村莊在這個早晨顯得特別蕭條、冷清。兒子心情沉重,靠在門框上。不多久父親起來了,但一貫每天第一個起床的母親卻沒有起來。父親和兒子誰也不搭理誰,要么在屋里走來走去,要么坐著。9點來鐘的時候,母親悄悄起來了,洗了把臉便坐到門口洗衣服。她不看兒子,誰也不看,更不說話。兒子鼓起勇氣,將屁股下的矮凳向母親那邊移了移,竭力平靜,溫和地告訴母親,今天下午就得走了。身后傳來一陣響動,他應聲回頭,看到父親扭身離去的背影。他轉過頭來,注意力集中在母親那里。她沒有因他的辭別停下洗衣的動作,只淡淡地“哦”了聲。看來兒子昨天的話傷得她不輕。她此際的樣子,仿佛兒子的走留與她無關,她再懶得管他、沒勁理他了。兒子繼續(xù)在她身邊坐了10分鐘,確信她并無太大的反常,反身去屋里收拾行包。

行包收拾好了,兒子把房門關起來,一個人坐在床上抽煙。他揣測,如果沒什么危急情況的話,以后他可能再不會回來了。他將永遠呆在那城市、令他不安的城市——他心里其實是懼怕城市的,對于城市,他從沒歸屬感;捫心自問,他并不熱愛城市——他將再不會回家,就是說,他以后連偶爾喘口氣的地方都不會有了。他會變成一件沒有根基的物什,飄浮在虛無的光陰里。這些揣想令他難過。母親叫父親去殺了一只雞。中午她做了4個菜。吃飯時他們都不說話。飯畢兒子回到睡屋,坐在行包旁邊發(fā)呆。他還在想:以后真的永遠不會回來了嗎?這個設問令他不安極了,郁悶、難受得無以復加。后來母親進來了。她到底還是主動開腔了。說走就走了。她說。現在,她表現出少有的客套,仿佛兒子成了來她家走訪的一個遠親,一個還算親密的遠親。回來的時候,可真是高興。可這說走就走了,我這心里——她說著說著就動情了,眼淚涌到眼眶里,在里面打轉——什么時候再回來?她問。

他猶豫著,拿捏著分寸。不知道呢,很難說的。

母親出去了。他繼續(xù)在屋里呆著,覺得再抽完一根煙,完全可以走了。10幾分鐘后,母親重又回來了,身后跟著父親。他們坐了下來,四只眼睛,齊望著他。

你說你回來是一個人,走也是一個人。老這么一個人的。母親尋找著恰當的措詞,最后還是把她心里那個固執(zhí)的念頭說了出來。你不能總一個人來來去去的,趕緊定一個下來吧。

再說吧。

他說煩躁就煩躁了,心里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為什么他只回來半個多月,就變成了這樣一個情緒失控的人?

母親自嘲地笑了下,但并沒打算將這個話題咽進肚里去。她大概覺得,這一回不把這個議題談妥當,以后再沒有機會了。她確實是這么想的。

你這一走,說不定什么時候才能回來。我和你父,說不準什么時候……你理解我們的用意嗎?你的事定不下來,我們一個晚上都睡不踏實。

父親見縫插針,喝道,好好聽你媽說。

他的眉頭在皺,支著腦袋希望母親就此打住。她卻沒有。

實話跟你說吧,這次你打電話說要回來之前,我和你父親就商量好了,一定要幫你把這個事定下來。可你偏是不配合我們。這是你自己的事啊!你不能再這么糊涂下去了。

不要發(fā)火!不要發(fā)火!他閉上眼睛告誡自己。母親卻以為她的勸說開始生效了,她需要把握住這個極易喪失的時機。她加快速度,聲音變高。你不能這么混下去,這么混下去,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名聲臭了不說,到最后也落不下什么好處。你昨天說我蠢,好!你媽就是這么蠢。我蠢沒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蠢也是蠢在家里頭,我們也老了,這輩子就這樣了。你不一樣,兒啊!你才這么個年紀,不能什么事都無所謂啊。你聰明,為什么不能在婚姻大事上機靈點呢?

他心里已經火了,那火來勢兇猛。他將行包提起,又突然扔到地上。控制!他在這千鈞一發(fā)的關頭給自己當頭棒喝。好!控制住了,真險啊。他原地轉了一圈,面部表情舒展了。一個微笑被硬生生擠到臉上,他虛弱無力地說,別再說了,行嗎?

你看你……

別再說了!停!他大喊。

母親在他強硬的阻止下笑了,笑得極怪誕。她不再說話,穩(wěn)坐那里。她是知難而退了嗎?他揣測著她。好了,趕緊離開,趕緊。他將包背到肩上,深呼吸,逼自己用輕松愉悅的語氣大聲對父母說。我現在就走了,你們自己注意身體吧。有時間的話,我會回來看你們的。

母親仍穩(wěn)穩(wěn)地坐著,待他邁開步子,突然,她抽搐般順手從地上撈了只鞋子向他的后背扔去。他下意識停下腳步。只聽父親說,你就這么走了?再敢走兩步試試?你試試!

他不得已又在家呆了5天。在這5天里,他去鎮(zhèn)上為父親買了許多營養(yǎng)補劑,分門別類地擺在櫥里。每一頓的中飯和晚飯都是他來做,盡心盡力。但大部分時間他都保持沉默,時刻提醒不要與母親討論什么。一旦有討論的苗頭出現,他連忙調侃一句,避之不及地走開。白天沒事時,他就躲進睡房里,把門關上。父母也盡量不在白天進睡房。他認定,他和父母現在的關系表面看比任何時候都平靜,實則很可能是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風暴。像一根弦,繃得太緊,等待他們的是徹底的斷裂。他不知所措。

天氣越來越涼了。他和父母的關系因那種刻意的沉默而維持著表面上的互不干涉。他得以在睡房里長時間地發(fā)呆。他覺得自己回來20來天,銳氣消散了,正快速變成個散淡的人。以他現在這種懈怠樣子,回到城市該怎么適應?他為此驚恐,覺得家就像一盆溫水,而他是只青蛙,在其間愜意游動,忘了及時跳出去。難道他得等水沸騰后,像寓言里那只松懈的笨蛙那樣,再無法擺脫,死在里頭嗎?不!他聽到心里的喝止聲,煩悶透了。

第4天下午,父母不在家,不知道去哪里了,他午睡了一小會兒,之后躺在床上惆悵,四周一片寂靜,他在一片空落中沒來由身體特別亢奮。他把門關上,拉緊窗簾,開始自瀆。情欲像一頭原本趴在地上的獅子,由睡轉醒,進而大聲咆哮奔向前去。他奔跑在時光的主干道上,看到很多認識過的人,有的人兇神惡煞地扎成一堆,嘴型夸張地痛斥著他,但沒有聲音,像在演一幕啞劇;更多的人向他投去暖昧的、情欲信息明確的眼神,他們相互糾纏、扭動,擺弄性器官,這些人包括他童年時期在村路上遇見的一個穿彩裙的大個子城市姑娘、他暗戀過的中學女同學、那些最終緣盡情絕的女友、四總姑娘、某年某月他在路上驚鴻一瞥過的某張模糊而清純的臉。這是對流逝歲月的一次閃回式快進播放,使他不自覺墜入一種戲劇情境,他變成了一個烈火中尋求最后歡樂的人,憂傷加劇了快感。這種感覺奇妙、無比刺激。

鎖孔里發(fā)出響聲。環(huán)了!母親或者父親回來了。這門無法反鎖,鄉(xiāng)村人家一切都是能湊合便湊合,所以這不健全的鎖十多年來一直將就用著。他剛才只是鎖上了而已,以為父母不會回來的。誰想到他們會回來呢?他還以為他們去地里了,要晚上才回來。

他大駭,像一個遭遇緊急集臺的士兵,慌忙往光溜溜的身上套衣服。他務必在母親或父親雙腳邁進屋、抬起頭與他四目相接之前替自己作必要的掩飾,否則的話全亂套了。門鑰彈開的聲音,接著它被緩緩向里推開。謝天謝地!他已經套上了短褲,不過也就僅此而已。母親一條腿已經邁進來,與此同時,他看到了她低垂著的腦袋。下一個瞬間,就是她整個身體橫在屋里,理所當然地抬頭與他四目相接。一只手塞進了上衣袖,褲子已經套到腳踝上,母親的頭抬起來了,他抓著腰帶的手猛力往上一提,褲腳卻踩在腳跟上,咕咚一聲,他被褲子扯了個嘴啃泥。

母親口中發(fā)出一聲驚叫。她奔走兩步,過來扶他。怎么了?她喊。他滿心的羞恥感,覺得此刻他的表情一定猙獰可怖,便索性將臉埋在地面上。嘴唇緊貼著地面,鼻子嗅到了泥土的涼意,他想象他眼下的形態(tài):狼狽、猥瑣、亂七八糟。他面對著地面,故作輕松地快速說了句,好久沒做噩夢了。他意在用這句話向母親解釋他眼下的不雅。母親會借由他的不雅聯想到他此前的隱秘行徑嗎?不會的,她不會有這等想象力。但他現在這樣,已經夠丑陋的了。母親的聲音里卻只有擔擾。怎么摔著了?快起來,地上那么涼。他慢慢站起來,意識混亂,但還能故作沉穩(wěn)。很快他收拾好了自己。在此期間,他想到,母親這輩子在家里沒養(yǎng)成敲門的習慣,她怎么會想到敲門呢?這個家是她的,她是這里的統治者,她主宰這閉塞空間里的一切。因了這推想,對母親的憎惡在他心里鋪散開去,憎恨使他坦然,他大膽地揚起了臉。母親一直在看著他。他惱羞成怒地往外走,一直往屋角走,向遠處走去。

半個小時后,他波瀾不驚地回來了。母親現在拿著鋤頭在房前的自留地里打壟。他在房子頂頭放慢腳步,遠遠地打量她。他看到母親突然停了下來,一手扶著鋤頭,一手支在腰上,一動不動地立在地心。他懷著一腔難以言明的復雜情緒,在這20米開外凝望她的背影。莫可名狀地,他從這瘦小、贏弱的背影里讀到了孤獨的訊息。就算蒼天眷顧,使母親長壽,她還能活多少年頭?他忽然對母親充滿了憐惜之情,先前的憎惡立即煙消云散,傷感頓時籠罩了他。

到了晚上他發(fā)現母親變得鮮有地柔和、慈祥和寬厚。她坐在父親身邊,吃飯的時候經常停下來,瞟他一眼,這些他全都注意到了。臨睡前他洗腳,母親一直在邊上候著,他洗完,她馬上提議父親幫他把水倒掉。他當然不允,搶著自己倒掉了。

母親就這樣與他和好如初了嗎?是因為他在這個下午突然暴露在她面前的窘狀,使他們在剎那間回到了母子親密無間的狀態(tài)?作為母親,她從不會對他真正心存芥蒂,從他們關系遭逢危機的那一刻起,她就在等待和解的契機?

她的和解來得如此容易,這令他羞愧難當,他問自己,他果真成熟、老練到他所自以為的那種地步嗎?那樣的話,他應該有足夠的心胸去容納母親那些并無惡意的侵略。是不是即便他在社會上行事非常老到,回到父母身邊不知不覺間總還是孩子氣?難道不是嗎?

這個晚上一家人花了很長的時間在灶房里坐著,直坐到深夜。他們一直在聊天。大概知道沒有用,這晚父母明智地沒有觸及他婚姻的話題。這場聊天輕松而愉悅。后來兒子在一種莫名情緒的支使下,激動地說起了他的城市生活。在那個時候,父母變成了一對極其認真的傾聽者。他注意到這點,說得愈加起勁。父母頻頻點頭。他突然發(fā)覺,從前他把自己包得太緊了。過去任何時候,他總擔心父母不具備理解他的能力,便習慣于在他們面前把嘴閉死。這個晚上他因了自己少有的坦率,獲得了一個新發(fā)現:只要他愿意講,父母都愿意用心去揣度他的意思,并盡可能從他的角度去理解他的行為,因為,他們是他的父母。這個發(fā)現竟使他壯著膽子主動挑起了他的婚姻話題——父母是需要一個解釋的,在這件事上,他清楚這一點,何不抓住時機給他們一些安下心來的理由?他第一次鄭重地向父母談起了他現在的女友x,并以x為例,用_近乎長篇累牘的一番話,同他們分析現代婚姻的難度,令他們知道,他的大齡未婚只是迫于無奈,而非其他任何原因。父母聽得似是而非,但他似乎看到他們長舒了一日氣。

第二天他走了。父母執(zhí)意要送他到鎮(zhèn)上。在以前,這是沒有過的。一路上他們聊了很多發(fā)生在他幼年時期的事,以及他多年來簡短的幾次回家期間發(fā)生的一些趣事,聊得煞是熱鬧,仿佛他這次回來他們之間什么齟齬都沒生過一樣。他請父母在鎮(zhèn)上的小飯店吃了頓餛飩,接著他上了車。車開起來了,他臉貼在窗戶上,看父母相擁著站在路邊。他們一動不動站著,眺望載著他的這輛巴士。

一輛大型載重車從他們身邊駛過,巨大的車身、突然揚起的灰塵,瞬間淹沒了父母的身影,接著他們又被渾白的灰塵吐出來。秋天的田野在他們周圍晃蕩,兒子驀然想起那個迎著紅燈闖向馬路中央的記憶中的夫婦,這推想令他心中充滿悲憫和蒼涼。

兩個老邁的身影終于從他視野消失了,接著田野一大片一大片地從他視野里退去,一大片一大片地到來。在那些時候,他發(fā)覺心里只剩下對父母的愧疚和留戀。

原載《山花》2007年第8期

本刊責編 黑 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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