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彩票,晚清以來頗多負面的評價,主要是認為此乃官商聚斂錢財之騙人把戲,其間譎詐秘詭,巧偽百出。晚清李默庵《申江雜詠》有詠“呂宋票”者:“天地原是大騙場,生財海上出奇方。欲從萬里贏頭彩,買票爭投別發行。”頤安主人《滬江商業市景詞》曰:“彩票公司利最豐,始從西國久成風。頭標巨萬人爭慕,如賭抽厘助主翁。招人買票聽天公,穩取錢財在算中。每月一開無弊竇,二分得彩八成空。”海昌太憨生《淞濱竹枝詞》描述:“呂宋彩票也稱行,額號加增十萬張。一月一開三大彩,幾人得失總難償。”顯然,除了極少數人僥幸中獎外,更多的人均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對此,徽商后裔胡祖德編纂的《滬諺外編》中,收錄有一首《彩票唱春》:
…………
大家都想發橫財,財神菩薩忙煞哉!我的朋友認得多多化,弗曾聽得啥人發仔財。
小工小販買彩票,積仔幾角小洋買一條,末尾小彩都挨弗著,叫天叫地喊懊惱。
胡氏以淺言俗語提撕警覺,廣勸眾生。他斷言:“橫財不富命窮人”,呼吁“大家做夢快點醒”。胡祖德還質疑——既然搖灘、牌九等都被官府立案查禁,而“彩票害人千千萬,……格種大賭為啥弗禁哉?”一九二三年,在徽州本土,有一位讀書人也痛心疾首:“近來彩票之盛行,可見社會之無聊,但彩票之害,并不亞于賭博,奈何今之人知賭之害,而不知彩票之流弊?政府雖明令禁止,但視為籌款唯一良法,旋又準行,可謂窘極。”(抄本《公余紀念》第一冊)而從僻遠鄉陬步入繁華上海灘的婺源末代秀才詹鳴鐸,亦曾發出“近年以來,爭買彩票,千千萬萬,要想頭獎,千難萬難”的感慨。
盡管是“千難萬難”,但社會上總是不時傳來因中獎而頃刻暴富的新聞。直到不久前,電臺里還報道一位美國老人在開彩前夕,僅花五美元,就中了二點五億美元(盡管現在人民幣持續增值,但那可是美元啊!)此類聽起來像是神話的新聞遠近喧傳,不斷地刺激著一些人義無反顧地成為“彩民”。美國老人中獎畢竟離中國人遠了點,離我們更近的當然是周圍人的暴富。常常聽到的是,齏鹽苦守的民工夫妻,花了幾元錢就中了數百萬。在人煙輻輳、地道繁華的現代都會,這些人朝馳暮走東趁西奔,游蕩于城市邊緣,有的原先在路邊擦皮鞋,有的則于大街上掃馬路,飽受日炙風吹霧迷雨打,日常生活中更是數米而炊稱柴而爨,真是說不盡的辛勞節儉。而一旦發跡變泰,意亂魂迷欣喜匆遽之間,往往將擦鞋工具或掃把隨路擲棄,帶著巨獎即刻歸去,從而上演了一出裘馬翩翩衣錦還鄉的當代新喜劇……此類花邊新聞,對于具有較好穩定收入的階層而言,不過是聊資談助的泡影天花,姑妄言之姑聽之,沒有人會十分較真。但在一個貧富極度懸殊,富人越富、窮人越窮的社會里,“金令司天,錢神卓地”,窮人要想通過個人的努力改變命運變得愈來愈不容易!在這種背景下,彩票猶如馬之夜草人之橫財,無疑為人提供了一個終南捷徑,彩票發行機構及一些傳媒大肆鼓吹“大獎期期易出,小獎人人可得”,也就顯得順理成章。雖然,正常的彩票中獎若飄風行云,具有極大的隨機性和不可預測性,但人們總希望能在冥冥之中摸到通往財富的大門。即使是在當代,不少彩票投注點仍有“中獎號碼走勢圖”,分析彩票行情,以所謂科學的概率預測中獎的機會。而在古代,人們唯一能做的,大概就只有求助于神靈了。
求助神靈的辦法不外乎兩種:一是詣壇扶乩,二是虔誠祈禱。晚清以來,在徽州本土,人們對于彩票并不陌生,一些民間文書中收錄有“發財票”的對聯,除了見諸前述《詳注三百六十行尺牘》者外,還有如“幾人雙眼望,一紙萬金看”之類。迄至今日,古玩拍賣市場上來自徽州的彩票原件為數不少,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昔日徽州人對于中獎的期盼。而在徽商書信中,經常有從外地購買彩票寄往徽州的描述。譬如,筆者手頭有數千封晚清黟縣商人的信函原件,從中,我讀到一封在浙東紹興一帶從事鹽業貿易的徽商家書:
……至于本四月所買之半張叁條,開彩系昨十三日,豈知昨當晚三大彩號頭(引者按:旁注頭、二、三彩號碼)即到杭,我家又落孫山。我刻癡想:汝托曙買票,寄到徽,快須今日到,家內自未悉買的何號。日前未曾抄泐號頭焚化,天當要賜,因未知我家所買的實何號,故未能佑之,亦未可料。前之兩次,信囑汝在家時,切記以朝暮虔誠,真心實意,一力不倦,細細哭訴,哀求上蒼,急急救我一家。目前事如火已燒到肉,情勢迫極,看憐究竟我家未犯十惡、萬惡之罪,速將呂宋票頭、二彩見賜與我,作借救急,救全滿門大小九口生命。如賜以頭彩,又使我家舍,頻年及善事做去,總以做善事,將賜借之錢,仍舊歸還,豈不又救度無限之蒼生,皇天更施一大善念?如賜二彩,求以容汝按歲所進之錢,除家用謹慎,余即陸續做善事歸原,斷斷不敢食言。如若口是心非,請以雷譴。凡人靜坐細思,若竟無昭彰報應,何得有?有風云雷雨之變?汝以道地真實一心虔誠朝暮哀哀乞求,果能遵此久禱,斷無不感動應驗之理。尤[猶]如陽世上憲,百姓初次喊冤,必推出不問,被此民疊疊哭告不休,亦要代其經究。一理,我見自后黃白紙祗寫,及求急救一家九口生命由,并呂宋票號頭焚化,各一張,其余一切言語,總以口訴為宜,切切!
信中的“……為宜,切切”四字右側,另書“勿負我望,切切!”諸字,并于其下加上圈圈以示強調。信末署曰“四月十四,燈下父平安匆泐”。
這是一封相當有趣的家書,寫信者筆走龍蛇,忽啼忽笑,顯然是位深受民間勸善書影響的徽州老朝奉。其人深信,神庥總是勸善懲惡,哀窮悼屈,他的策略是預先就與后者談好條件,倘蒙神庥眷顧,將根據所賜中的頭、二彩金額之不同,來決定自己如何布施行善以酬答神恩。由于家業凋零,晚景蕭索,掙扎于貧賤憂戚之中的老朝奉窮思極想,乞求神靈鑒其微忱,濟人之急救人之危,于是,“呂宋票”、“頭彩”、“二彩”成了其人的心病之醫對癥良藥,一直縈回腦際,始終纏繞筆端……
“灶君”即灶王爺,全稱是“東廚司命炎帝灶君”或“東廚司命五谷灶龍神君”。清乾嘉時代的著名學者、黟縣人俞正燮,在其所撰《癸巳存稿》中有《灶神》一文詳考其說。在舊徽州的一府六縣中,各地的叫法略有不同,如歙縣、休寧、祁門叫灶司菩薩,績溪、黟縣、婺源則曰灶司老爺。徽州人對于灶王爺特別尊重,小孩出生后,為渡過各種關煞,往往將之寄名于神前,除了社屋、關帝廟外,最多的便是灶王爺神座前,所以一些下層民眾的名字中多有“某社”、“某灶”之類的字眼。一般民眾認為,灶為五祀之首,“吉兇之柄,盡歸所主”,故而民間歷來就有一種“卜灶聽兆”的習俗,具體的做法是——一般人凡有疑慮難決之事,便于夜深人靜之時,灑掃爨室,滌釜注水令滿,將一個木勺放在灶上,燃燈二盞,一盞安放在灶腹,一盞安放在灶門,另將一面鏡子安于灶門邊,焚香叩齒,禱告祝曰:
維(某)臘月(某)夜信士(某)謹焚真香,特伸昭告于東廚司命灶君:切聞福既有基,咎豈無征?事之先兆,唯神是主。今據(鄉貫)奉神信士(某),茲為(某)事,衷心營營,罔知攸指,敬于靜夜,移薪息爨,滌釜注泉,求趨向卜之途,恭候指迷之柄。情之所屬,神實鑒之。(某)不勝聽命之至。
這是一份民間宗教科儀活套,文中括號內的“某”等,供人在實際生活中靈活套用。在上揭的祈禱完畢之后,事主便用手掌劃撥鍋水,令其左旋,執木勺祈祝:“四縱五橫,天地分明,神勺所指,禍福攸分。”祝畢,以木勺放入鍋水任其自旋,隨木勺柄所指方向抱鏡出門,其間不得回頭顧盼左右,密聽他人言語,即是向卜之兆。
民以食為天,而鍋灶等日常炊煮工具則為家家所必備,顯然,“卜灶聽兆”既不必有其他任何道具,更不需要專職的師巫,因其儀式之簡單易行,故而在民間頗為流行。
由前述的書信原件中,我們仿佛看到—— 一位為家累所困的老朝奉,夜盡更闌,百端交集,他連續三次給遠在家中的小兒子寫信,舌敝唇焦地囑咐后者要虔涓吉日敬筮良辰,以心香一瓣頻頻禱祝。這位囊空橐乏、憂思百結的老朝奉,對于先前自己未曾中獎有著一番絕妙的解釋:之所以因緣淺薄名落孫山,是因為關山迢遙,當時托人購買的彩票尚未到家,雖然家中虔誠求神保佑中獎,但卻因神庥不知道他買的呂宋票究竟是何號碼,所以無從保佑。(看來神也不是無所不知的!)另外,他還根據徽州的社會現實,對如何祈神保佑,做了細致的剖析:徽州是個健訟成風的地區,官府每年收到的訴訟文書相當之多,其中有相當的一些鼠牙雀角之爭,未為官府所“準”(受理)。于是,民間就有攔轎喊冤或衙門擊鼓之類的孤注一擲。老朝奉認為,初次喊冤往往會被推出不予受理,但只要喋喋不休地哭泣哀告,總會感動官府予以受理。陰間地府的情況與陽世間官府相差不大,我們只要焚香密誓私語告天,堅持向灶王爺和玄天上帝祈求,就一定能天運轉時吉星順度。
信中所謂“我見自后黃表紙祗寫,及求急救一家九口生命,并呂宋票號頭焚化,各一張”,是指宗教科儀書之寫法及相關操作。根據民間日用類書以及我對徽州文書的粗淺了解,或許可以揣摩小朝奉的口氣(借用一句套話,即“不揣谫陋,代朝奉立言”),擬寫一份類似的愿文:
伏以神通有感,圣化無私,凡有禱求,必蒙感應。今據江南徽州府黟縣Δ鄉ΔΔ里ΔΔ社管奉神信士弟子ΔΔ暨家人眷等,涓今Δ年Δ月Δ日Δ時,謹焚清香百拜,東廚司命五谷灶龍神君(玄天上帝)降其香煙,受領之后,保佑弟子得中呂宋票頭彩。宣讀以畢,所有錢財寶馬暨呂宋票頭,用焚火化,上獻東廚司命五谷灶龍神君(玄天上帝)……
斗柄指南,夜傳初鼓,小朝奉隨口念來如流似水。愿文當然是遵囑寫在黃表紙上,誦畢即時焚化。似乎罹患了“博彩綜合癥”的這位老朝奉,在上述那封信末款語溫言殷殷囑咐:“閱后或即付丙丁,免遺失,被人見笑!”并在其下加了著重號,大概他也覺得自己求財過于心切,急神失智幾近滑稽……
好在十七歲的小朝奉并未父命子承庭訓是遵,也幸虧“彩票橫財夢”的實物落入一位好事者之手,否則,天壤之間豈不少了一份社會文化史研究的珍貴史料?
丁亥盛夏于復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