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讀書》雜志的老讀者。《讀書》的編者多半是我的小友——很親熱的小友。有一位聽說我出了一本新書,特來問我寫了什么書。我告訴她書題是《走到人生邊上》。
她驚奇說:“人生邊上!好大的題目!”
“題目太大吧?我寫的只是一串自問自答,我們家鄉話叫‘自說自話’。”我實在很心虛。
她央求說:“楊先生,說說您的‘自問自答’吧。”
我就老老實實把我的“自說自話”向她解釋一番。
我有幾個年輕朋友堅信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年輕朋友都已退休,也不年輕了。他們職業不同、性格不同、身世不同、遭遇不同,但是對他們堅信的問題卻非常一致、非常肯定,好像是這個時代統一的信念。
我寫這篇短文,最初只是想對這個信念提出質疑。沒料到一提質疑,便引發了許許多多問題。問題并不是從未想過,有些還是經常想的,只是不求甚解,糊里糊涂地留在心上。真沒想到一個人活了九十多歲,帶著這么許多似懂非懂的問題,竟一輩子不求甚解!
二○○五年我九十四歲那年,立春之前,曾小病住醫院。躺在病床上,閑來無事,無事找事,要對那幾位朋友的信念來個質疑。我出院回家,第一事就寫下了了《走到人生邊上》的第一頁。因為我不僅土埋半截,土已埋到我脖子上了。來日無多,來年屈指可數。而我的倔脾氣,一件事開了個頭,一定要完成。可是心上這一堆糊涂思想,要清理一番已是不易,要把一個個問題想通,更是不易。不料問題越想越多,我好似黑夜里走入布滿亂石的深山僻徑,磕磕絆絆,跌跌撞撞,哪里去找指導呢!我深悔早年光陰虛擲,沒多讀點書,如今臨渴掘井,想讀些能助我思索的書,能增得幾分知識?真是不度德,不量力,我這回只好半途而廢了。但是念頭愈轉愈有意味,只是像轉螺絲釘,愈轉得深愈吃力,放下不甘心,不放下呢,人老了,精力不足了。我正像《堂吉訶德》里丟了官的桑丘跌入泥坑,看見前面的光亮卻走不過去,聽到主人的呼喊又爬不出來。
我掙扎著,這么想想,那么想想,思索了整整兩年六個月,才把自以為想通的問題,像小女孩兒穿珠子般穿成一串。我很順當地添上十四篇長短不一的注釋,寫成了這本不在行的自說自話。
深感商務印書館用驚人的速度印刷成書,讓我能及早得到讀者的批評和指正。
二○○七年九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