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性格與典型環境是分不開的。人們說到宋江等一百零八條好漢,就一定會想起水泊梁山;說到孔乙己,就一定會想起咸亨酒店;說到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就一定會想起大觀園。所以曹雪芹把少男少女們寫進大觀園,真是聰明極了。但是大觀園的建筑風格到底是南方的呢還是北方的呢?園子里的水系是從東北往西南流呢還是從西北往東南流呢?是一個中央大湖呢還是一個曲折迂回的河道呢?怡紅院和瀟湘館誰在左誰在右呢?大觀樓究竟應該座落在園子的后部呢還是前部呢?這些使人困惑的問題,細細品來卻饒有意趣。

一、殷勤人世筑奇觀——山洞和鳥窩
《紅樓夢》第十七回,賈政帶著眾清客和賈寶玉去參觀剛剛竣工的大觀園。賈政命人把園門關上,“只見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鰍脊,那門欄窗槅,皆是細雕新鮮花樣,并無朱粉涂飾;一色水磨群墻,下面白石臺磯,鑿成西番草花樣。左右一望,皆雪白粉墻,下面虎皮石”。“桶瓦泥鰍脊”是古代建筑的一種典型樣式,屋脊上邊的瓦如圓桶狀,像泥鰍背一樣,所以叫作“桶瓦泥鰍脊”。“粉墻”、“虎皮石”南方很多,在北京就很少見了。
南北方建筑最大的不同是色彩。為什么呢?因為南方四時花草不斷,所以南方建筑本身的顏色不用太重,靠自然的花草就可以映襯出來,所以一般都用粉墻。粉墻就是白墻,看上去十分簡約。蘇州的一些園林,如拙政園、滄浪亭、網師園等,基本上都是這個樣子。粉墻黑瓦放到北方就不好看了。因為四時花草隨時令變化,到了冬天更是滿目蕭索。如果建筑本身再很素凈的話,就不好看了。所以北方的建筑多為雕梁畫棟、濃抹重彩,無論是私家花園還是皇家苑囿,基本上都是這樣,用色彩來解決四時花草不足的問題。這就是南北方建筑的一個很大的差異。
從建筑風格來說,南北方也截然不同。北方的建筑很像是從山洞發展來的,前面有門有窗,后面沒窗。因為冬天刮西北風,為御寒計,北墻例不開窗。與北方規規矩矩的建筑風格不同,南方的建筑,尤其是園林建筑,很像是從鳥窩發展來的,空靈且多不對稱。南方因為天氣暖和,所以四面皆可開窗。如大觀園里的滴翠亭,四面鄰水處都有窗戶。南方建筑開窗,不單是為了采光或透氣,還有一個重要的作用,就是借景。凡開窗之處,必有景可借,將無限意境引入有限空間。

在《紅樓夢》里,北方建筑是制度的象征,寧國府、榮國府基本上都是典型的北方建筑。而大觀園則多是典型的南方園林建筑,象征著等級森嚴的封建宗法秩序下罕見的一個自由空間。
二、多情最是無情水——水系、河道、中央大湖
水在園林的景觀構成中是一個非常活躍的因素。如果說大觀園中的山起的是分隔景點的作用,那么水則起到了連接各個景點的作用。
關于大觀園的水系流向問題,書里寫得很清楚,是從“北拐角墻下引來一股活水”,經沁芳閘,至稻香村,再往西南引了一個岔道,分別流入怡紅院、瀟湘館、沁芳亭,幾路水匯總在這一處瀉出園去。也就是說,整個水系大的方向應該是從東北到西南。
現在看到的大觀園圖,基本上都是中央大湖。皇家苑囿多用中央大湖,如頤和園的昆明湖。中央大湖的好處是有氣派,缺點是一覽無余。皇家苑囿中亦有不用中央大湖的,如圓明園。雖然圓明園有一個福海,但福海比頤和園的昆明湖小多了。整個水系則是曲折迂回的河道,其移步換景之妙遠不是中央大湖所能比擬的。還有一個例子就是濟南的大明湖。大明湖早年也是一個盤桓往復的河道,可惜后來被挖成了一個煙波浩淼的大湖。大則大矣,反而失去了當初的意境和韻味。

展讀《紅樓夢》,在描寫大觀園水系的文字里,從來沒有出現過“湖”字,寫到的只是“河”或者“池”。可以想見,大觀園的水系也應該是一個迂回曲折的河道。書中寫道賈母和劉姥姥從荇葉渚上船,過了港洞,到蘅蕪苑下船,旁邊沒能坐船的人都“沿河隨行”,可見河兩邊都是可以走人的。如果是中央大湖,人如何跟船?
非常可惜的是,北京大觀園和上海大觀園為舊見所囿,都建成了中央大湖,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
三、左玉右顰誰笑癡——怡紅院和瀟湘館的相反布局
自《紅樓夢》一出,各種各樣的大觀園圖迭相問世。至上世紀六十年代初,為紀念曹雪芹逝世二百周年,在故宮的文華殿,還展出了制作精美的大觀園模型。二十年后,上海、北京更相繼建成了兩座實景大觀園。
細味眾圖,便會發現一個有趣的現象:布局相反。即,有的圖把怡紅院、櫳翠庵畫在左邊,把瀟湘館、稻香村畫在右邊;有的圖則完全反過來,把瀟湘館、稻香村畫在左邊,把怡紅院、櫳翠庵畫在右邊。
那么,究竟誰對呢?
首先從水系看,水系清楚了,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既然是從東北角引水進來,最先進的是稻香村,那么稻香村一定在東邊了,也就是圖的右邊。水從稻香村向西南流去,流經怡紅院后匯成一股流出園外,則怡紅院應在西邊,亦即圖的左邊無疑。而櫳翠庵與怡紅院為一側,即左邊;瀟湘館與怡紅院相對,應在稻香村一側,即右邊。

再從三次大的游園路線看,即“試才題對額”、“省親”、“兩宴大觀園”,都是先到瀟湘館。我們知道,觀景的時候講究“小景靜觀,大景動觀”。看小景,比如看盆景的時候,要靜觀;看大景的時候則一定要走起來看。西方人游園習慣像打橋牌,順時針往左邊走;而中國人的游園習慣則像打麻將,順大襟往右邊走。根據這樣的游園習慣,三次游園第一個到的地方都是瀟湘館,那么瀟湘館就應該在一進園門的右手邊。
由此看來,北京大觀園可以稱得上差強人意了。
四、含芳綴錦隔前重——劉姥姥游園是從何處開始的
《紅樓夢》第四十回游園之前,劉姥姥先跟李紈一起到了大觀樓,看李紈命人從大觀樓上往下搬高幾。在大觀樓會齊賈母之后,大家一起開始游園。還是順大襟往右邊過去,第一個到的地方是瀟湘館。
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所有的大觀園圖,包括北京、上海的實景大觀園,大觀樓這組建筑都是在園子的最里面,正殿之后,含芳閣和綴錦閣分別建在兩邊。那么,劉姥姥、李紈在大觀樓會齊了賈母,大家又從大觀樓直退回到進園門處,再從瀟湘館游起,豈不荒唐?或者劉姥姥一干人等是不是走的后門?似乎也不合理。試想,大家從后門進來會齊以后,一路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說,先往前門走,走到前面,再轉身開始正式游園。毋庸多說,這斷斷乎沒有可能。
那么,大觀樓的位置是不是錯了?二十三年前的一天晚間這個想法忽然襲來。

再看正文,第十七回“試才題對額”,寶玉跟著賈政進了園門,沿“曲徑通幽處”進入石洞,“再行數步,漸向北邊,平坦寬豁,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皆隱于山坳樹杪之間。”揆度這個位置,右手邊是瀟湘館,左手邊是怡紅院,正前方是沁芳亭,背后是一帶翠嶂。那么,兩邊飛樓插空、雕甍繡檻是什么建筑?《紅樓夢》里沒有“泛泛語”,之所以這樣寫一定是因為有建筑在這個地方。那么這是什么建筑?難道這里就是大觀樓?難道這里就是含芳閣和綴錦閣?難道這里就是劉姥姥游園前隨李紈先到的地方?賈母進園,也是先到此處與劉姥姥等人會齊,然后往右手邊轉過去,到了瀟湘館……。想到此處,豁然開朗。之前亦有人以這段描寫指雪芹自相抵牾,其實哪里是雪芹不通,分明是因為沒有讀懂雪芹的文字。把大觀樓和含芳、綴錦二閣與省親別墅建筑群脫離,挪至翠障一帶,則三次游園路線豁然貫通。
當時的興奮是無以言表的,不禁夤夜詣周汝昌先生府上,把這個想法告訴他。那時正值中央電視臺電視連續劇《紅樓夢》開拍在即,周汝昌先生擔任顧問,我忝居編劇之列。周先生亦很興奮,雪夜圍爐,指章摘句,娓娓然終夜不倦。翌日接到先生贈詩五首,其一云:“胸竹無虧文盡合,心光未爽畫方難。周郎一旦開柴塞,功擬疏河導百瀾”。
然而,先生囑我寫的關于大觀園的文章,初因忙于劇本,復以瑣務叢脞,輾轉至今亦未能交稿。雖然每以忙碌自我辯解,其實真的很惶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