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作家,報人。2007年10月14日在香港逝世,享年99歲
若不是陳蝶衣老人去世,鴛鴦蝴蝶派在人們的記憶中,似乎早已經遠去。這位樂于以蝴蝶為號的花巢主人,在百歲前夕去世。他留下的那一個世紀關于“鴛鴦蝴蝶”的記憶,讓今天在經濟增長的漩渦中顛簸的人們難忘。
陳蝶衣為人所熟悉,是因為寫歌,《四季歌》《天涯歌女》《鳳凰于飛》……首首膾炙人口。他的主業卻是辦報,辦的是海派娛樂小報,盡管讀者眾多,新聞史上卻不大記載。
1952年之前,陳蝶衣恰如他的名字,“蝴蝶有衣的時候,翩然飄過每一季花香”。他生于1908年,少時便文采出眾,15歲被上海《新聞報》看上,做了練習生,恰恰趕上白話運動的好時光,在十里洋場成就文名。
娛樂是上世紀30年代的時尚。1933年1月1日,供職于《新聞報》的陳蝶衣業余時間創辦了《明星日報》,在創刊號發起了“電影皇后選舉大會”,陳蝶衣與《大晶報》馮夢云、《鐵報》社長毛子佩三人組成了“電影皇后選舉大會籌備委員會”。這次選舉選出了第一位電影皇后胡蝶,票數是21334,排名其后的陳玉梅、阮玲玉,分別得了10028票、7290票。
和現在流行的選秀短信投票相比,這樣的票數并不是大眾化的高,那個時代的娛樂也不是一般民眾消費得起的,所以陳蝶衣的娛樂在那時算是小資的時尚。辦報在當時也是一種小資產階級的生活,一個人就可以張羅起的手藝活。所以一張報紙就可以倡導一種生活,有的人鐵肩道義,有的人鴛鴦蝴蝶,真是烏托邦一樣的風流與自由。
“電影皇后”選舉一舉成功,陳蝶衣正式成為一個辦報人。1941年,他應平襟亞邀請主編《萬象》,兩人均與鴛鴦蝴蝶派交好,獲得當時許多名流如程小青、周瘦鵑、傅雷、張恨水、張愛玲、包天笑的支持。
《萬象》發展良好,陳蝶衣卻因經濟利益與平襟亞發生矛盾,最終拂袖而去。現在人們提起《萬象》,最常提起的主編是柯靈,柯靈是陳的繼任,更善于把握文壇政治,獲得了更多的認可。陳蝶衣仍然經營娛樂報,在《萬象》之后,主編歷史悠久的娛樂小報《鐵報》。1949年接過馮亦代的《大報》,直到1952年。那一年,上海只剩下一份《新民報》。陳蝶衣失去了最擅長的工作,環顧海內,一片茫然。
1952年是一個令鴛鴦蝴蝶們充滿惆悵的年代。公私合營,小資產階級不再能擁有賴以自處的烏托邦式生活方式,而要融入社會主義建設的洪流之中。在眾人歡慶新時代來臨時,個人的趣味和生活、生產方式難以自處到底算什么?人們更愿意記述那些高昂的情緒,熱情地呼吁或熱情地反對。時代的弄潮兒和悲壯的烈士在我們的歷史書架上到處都是,想追尋一段惆悵莫名的時光并不容易。陳蝶衣為什么轉而前往香港?現在只能猜測,原因大致和張愛玲一樣,找不到感覺了。他不再是那個上海灘呼風喚雨的文人,只好離開這片不再是舊時風景的大陸。
與那些高呼自由然而一生徘徊、祈望王權重回仁道的中式文人相比,陳蝶衣這位被激進文人鄙視為鴛鴦蝴蝶派的纖弱才子,反而表現出了最決絕的追尋個人價值自由的勇氣。離開內地的時候,他體弱多病的太太和孩子們毫不知情,他就這樣走了,杳無音訊30多年。陳燮陽1978年找到父親的下落時,昔日才子已是70歲的老人。
前后36年,作為父親,陳蝶衣對陳燮陽和陳力行當然有無數的親情欠債;作為一個文人,他卻實現了自己的人生價值。比起無數陷入政治運動的長途跋涉、無所事事30多年的知識分子來說,他在這片小小的避風港里,也算獲得了自由。
在香港,陳蝶衣繼續辦報寫歌寫劇本。他靠邵氏投拍的《小鳳仙》立足,60年代寫黃梅調《紅樓夢》紅極一時。當然,他最主要的工作還是寫歌詞,像《南屏晚鐘》《我有一段情》《情人的眼淚》《春風吻上我的臉》《我的心里只有你沒有他》,這些歌曲經周璇、鄧麗君、蔡琴代代歌后傳唱不衰,已經被公認為經典。
“經過了萬水千山,嘗盡了苦辣酸甜,如今我們又回到了舊時庭院,聽到了親熱的呼喚,孩子你緊靠母親的懷抱,母親的懷抱溫暖。”與情愛經典《情人的眼淚》相比,這曲親情歷歷在目的《合家歡》并不為人熟知。舊時庭院,每個人心中的鄉愁,經過一個世紀的滄海桑田,已經回不去了。陳蝶衣也回不去了。雖然他把香港的書房命名為“花巢”,雖然他的“花巢”里依然裝飾著蝴蝶,雖然在那個隱居的花巢里,他逍遙寫就40多冊詩稿,那仍然只是一個按舊時庭院布置的避風港,一個不得不住的暫居之地。從1952年他離開內地拋家棄婦奔赴香港時起,舊時庭院早已傷痕累累,蝴蝶不再,青春不再,風流不再,生活里最好的閑暇時光不再。
宣揚風雅頌,是陳蝶衣一生的主題詞。他曾為澳門音樂節題寫詩句,“累見宣揚風雅頌,還看傾倒老中青”,這實際是他一生的寫照。
作者為資深傳媒人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