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人道主義活動家兼左翼政治家與右翼總統的合作,為法國外交帶來了“庫什內品牌”

法國北部諾曼底地區的度假勝地多維爾小城,10月中旬已經有些清冷,近處的海域是一派白茫茫的霧色。下午6點,在面對大海的諾曼底酒店,貝納德庫什內(Bernard Kouchner)約好了與我見面。三個多小時前,在這里召開的世界婦女論壇(World Women Forum),我們剛剛聽完這位法國外交部長的午餐演講。因為我接著有發言,不能馬上進行專訪。庫什內便應允會后再談。
“別忘了我?!狈质謺r,他笑著說。
后來再多些接觸了解,發現庫什內的這種幽默并不是外交表演。雖然已經在法國從政26年,而且曾經有過擔任聯合國科索沃特使團團長的經歷,但他以1971年參與創辦“無國界醫生”組織 (Medecins Sans Frontieres,簡稱MSF,英文為Doctors Without Borders)揚名,從來以人道主義情懷在政治舞臺行事發言,以真誠直率著稱,以此見長亦有時見短。嚴格地說,今年5月出任外長之前的庫什內,從來都不屬于外交家。
古典風格的諾曼底酒店大堂可以聽到悠揚的鋼琴聲,我們選了一處比較僻靜的角落交談。庫什內穿深藍色毛衣,灰白的頭發有些雜亂,說帶法國口音的流利英文且滔滔不絕,兩眼閃閃發亮,看去和他將屆68歲的年齡相差甚遠。
我們談得很遠,從他當年組織“無國界醫生”如何轉而從政至今,從怎么看法中美關系至伊朗、伊拉克局勢。談完之后,我禮貌地道謝,剛走上歸程,他突然又打來手機,想起一個重要的話題——緬甸事件還沒有談。于是,我愉快地往回趕。
可以看出,這個公認與總統薩科齊一起改變了法國外交政策方向的人,的確是一個與眾不同的情性中的政治家。我問他:你身為社會黨人,為什么要接受反對黨總統的邀請出任外交部長呢?
他說,“我花了40多年時間接近人民,改變世界,我有了機會可以繼續這樣做,而且擔任同樣的角色,所以我同意了”,還說,“總統沒讓我改變觀點,如果他的要求不符合我的觀點,我就辭職”!
他還說,他只接受外長的職位,因為他是社會主義者。
醫生政治家
2007年6月的第二個周末,庫什內上任伊始,便旋風般訪問了蘇丹等非洲國家,為平息達爾富爾危機而居中調停。在達爾富爾,一場長達四年的殘酷內戰已經使20萬人喪生,250萬人流離失所。
當然,庫什內并非第一次踏上非洲的土地。40年前,正是非洲的經歷改變了他的一生。
1968年5月,剛剛獲得內科醫生執照的庫什內——一名熱衷于參加巴黎街頭示威的熱血青年,突然在報上發現了國際紅十字會的廣告,招募志愿者前往戰火中的尼日利亞比夫拉地區(Biafra)參與國際救援行動。他成了一名志愿醫生。
“我們是從1968年開始醞釀這個主意的,”他告訴我,“我們是醫生,在海的另一端、大陸的另一端發現了那些無助的人們,他們沒有藥品,沒有任何醫療網絡,沒有任何保障?!?/p>
懷抱餓得發軟、眼神無望的孩子,這種令人震顫的感受讓索邦醫學院畢業生庫什內“永生難忘”。也是在那里,他和其他一些同樣年輕而富于正義感的同行,感受到了官方國際救援機構的“中立”局限。
這一切,促使他和一批青年同行在1971年發起成立了非政府組織“無國界醫生”,專事于地區沖突中無國界的人道主義救援,而且時常直言無忌地抨擊戰亂制造者。那是“NGO”(非政府組織)鮮見的年代,而“無國界醫生”因其創造性的、堅持不懈的人道主義努力,影響廣泛深遠,在1999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
不過,庫什內在由行醫而從政的道路上要走的遠得多。用他自己的話說,他后來創建的另一個組織“更具政治性”,那就是1979年成立的“世界醫生”( Medecins du Monde, 英文為Doctors of the World), 因為“發現光是救人還不夠”,“你必須改變世界,從而減輕人類的痛苦”。
1979年,庫什內曾經率領一艘有100多個病床的“海上醫院”之輪游弋在南海,救助顛沛流離的越南難民。后來,他于1981年正式從政,成為密特朗政府的一名醫政官員,后來又前后三次出任法國政府衛生與人道主義行動部長。
多少年來,庫什內以人道主義者和左翼人士的身份活躍于政治舞臺,被冠以“法國醫生”的頭銜。他在1994年至1997年是歐洲議會議員;1999年至2001年,出任聯合國科索沃特使團團長;2006年,他又成為世界衛生組織總干事的候選人之一。
也有不少批評說庫什內“自我中心”,“喜歡沖動”,不過接觸過他的人很難懷疑他的人道主義真誠;他本人多年來在法國民意測驗中,也一直維持了“最受歡迎的法國政治家”之聲譽。在國際問題上,庫什內被認為是“人道主義干預”理論的倡導者,雖說擁護者甚眾,但干預主張也會引起異議。
最富有爭議者莫過于2003年,庫什內是公開主張通過外部干預讓伊拉克總統薩達姆下臺的少數法國政治家之一。這與法國政界公開整齊的反美主張相違拗,以至于雖然在美國正式出兵之后,庫什內也曾表示并不贊同戰爭本身,卻一直很難得到他的左翼陣營同僚的諒解。
當然,庫什內以始終如一著稱。2007年6月,當庫什內在蘇丹首都喀土穆奔走之時,與他從未絕緣的“無國界醫生”們一如既往,也正在達爾富爾戰地醫院的無影燈下緊張操作。
從達爾富爾到巴格達
恰如庫什內不愿停息的、富于激情的性格,今年來關于他的新聞也每以“出人意外”論之。
今年5月,52歲的法國右翼新總統薩科齊組織了一個年輕的、有著七名女性和兩名反對黨政治家的政府,其中包括請出這位堅定的左翼政治家出任外交部長,而且庫什內本人也同意接受這一職位。庫什內的任命,是薩科齊組閣新聞中最令人震驚之舉。而因為庫什內已經67歲,內閣的平均年齡升至53歲。
不過輿論在震驚之后,對此選擇相當正面,雖然社會黨立即宣布要將庫什內開除出黨。
“你說薩科齊為什么要選你當外長呢?”我問。
“這你應當去問他,”庫什內笑道,“因為我很受歡迎?!彼€自信地說:“他們相信我了解這個世界,而且我也深知我比他們更了解這個世界?!?/p>
在分析家的眼光里,薩科齊選中庫什內出任外長的原因要更為深刻?!皞涫軞g迎”無疑是一個前提,但更重要的是薩科齊有意于法國外交政策的轉向,而轉向需要庫什內這樣的獨特的政治人物,包括他植根于法國土壤的大眾支持。
1966年法國退出北約以后,其外交政策一直維系戴高樂主義傳統,與美國的外交政策大相徑庭,并因此在西方世界維持某種平衡。伊拉克戰爭以來,這種拒絕以美國為中心的外交主張鮮明而強烈,以至法美關系一度陷入僵局。而新上臺的薩科奇在外交政策取向上與美國較趨一致,他有意改善與美國的關系,也有意使法國在國際舞臺上扮演積極、主動和務實的角色。
薩科齊的外交政策取向,其實正與庫什內的主張相一致,或稱很大程度一致?!八抢习澹业梅拿?。但是他并不給我什么命令,我們互相商量。目前我們合作愉快?!睅焓矁雀嬖V我。
他上任后,“薩科奇/庫什內”外交新政開始實施,第一役就是達爾富爾。
庫什內說,他今年5月間曾與中國外交部長楊潔篪在漢堡單獨會見,希望中國在蘇丹達爾富爾問題上扮演更積極的角色。此后,法國牽頭在巴黎召開了第一次達爾富爾問題國際聯絡小組部長級擴大會議,他請中國參加,還與美國國務卿賴斯舉行了會談。
這是一次后來中國官方同樣給予積極評價的會議。中國外交部副部長張業遂說,會議促使聯合國、非盟與蘇丹政府就在達爾富爾部署混合維和行動達成一致。
蘇丹政府隨后明確表示,無條件接受安南方案第三階段計劃。這標志著解決達爾富爾問題在維和方面取得了重大進展,表明非盟、聯合國與蘇丹三方協調行之有效。
國際輿論將此次法國的牽線人作用,以及此前庫什內提出的“乍得走廊”救助計劃以及他身為法國外長的非洲之旅,稱為法國的“達爾富爾創議”(Darfur Initiative)。與此同時,中國在達爾富爾危機中的特殊協調作用得到了聯合國的肯定。
不過,庫什內上任后真正的驚人之舉發生在今年8月23日。這一天,他作為法國外長,突然出現在伊拉克首都巴格達。這是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以來首次法國的部長級訪問,也是20年來的首次法國外長訪問。
雖然諸多分析指向庫什內此舉的“美國因素”,但在我們的交談中,庫什內從一開始就強調此行的獨立性。
他把三天伊拉克之行稱為“傾聽之旅”,強調“我們是在傾聽伊拉克人的訴說,不是美國人。我一個人去,以法國外長身份,乘的也是法國飛機”。
他認為,“我們必須促使聯合國對伊拉克的決議付諸實施,讓美國軍隊逐步撤出?!彼f,“我們相信他們必須離開伊拉克,但不是現在,否則情況更糟,要緩慢地離開。”
這次“傾聽之旅”很讓他感慨,他說,他發現了“窮人們希望自己掌控國家”的事實。由于目前局勢緊張高危,需要通過司法、教育等手段,“一步步地將伊拉克人的命運交到他們自己手中,”他期望歐洲能在其中發揮更大作用。
我們還提到伊拉克的未來。他并不贊同美國參議院“分而治之”的主張,認為解決的方案應當是“強有力中央政治治理下的聯邦制”,可以分成庫爾德地區、遜尼派地區和什葉派地區,但是有共同的中央政府。
“你知道,美國犯了個大錯誤,很大的錯誤。”他說,意指戰爭本身以及美國的對伊政策。
法國與美國的關系,近年來一直和伊拉克問題纏繞在一起。庫什內堅決地說,法國人和美國人應當是朋友,但不必事事相同?!拔覀儺斎缓兔绹私Y盟,但不聽命于他們。我們有自己的政策,我們主要與歐盟相關聯,必須真正加強歐盟的力量?!?/p>
理解和誤解
庫什內將于10月底開始他的亞洲之行,第一站是中國,此后還有新加坡等國。他承認,來中國正是為11月間薩科齊總統訪華打前站。
如分析家們所說,薩科齊/庫什內的外交新政注重西方世界之外的國際新興力量,例如中國、俄羅斯等,而且更愿意扮演積極調停人角色。
很顯然,法國關注中國在非洲的角色,達爾富爾只是一例。庫什內和我談及中法關系,首要話題就是非洲,主張兩國當在“同一軌道,承擔同一任務”,幫助和改變非洲。而緬甸局勢亦會成為會談的另一焦點。
他說,因為法國堅信中國出于穩定地區局勢的需要,關注緬甸的穩定,也堅信中國的角色非常具備關鍵性。
當然,還有經濟關系,還有人權。他補充,但并沒有說得很周詳。他強調說,中國人和法國人很相似,同樣富于歷史,而且,都不是“傳統的、死板的人”。
“所以,我們必須互相傾聽。”他說。
雖然英文自如,表述真誠,還是可以感覺到,庫什內屬于我采訪的國際政治家中不很長于、或說不喜于精巧外交辭令的人。這使我想起,一些國際輿論曾擔心,他說話“走火”會引起事端。
以往有記載的例子有兩起。
其一,是他今年8月訪伊拉克后,在接受美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認為馬利基政府無能,并稱“很多人都認為馬利基必須下臺”。事后,他就此進行了正式道歉,并說自己被曲解。
其二,是他今年9月16日公開聲稱,國際社會應為伊朗核問題做“戰爭”這個“最壞準備”,引起伊朗政府的強烈反彈。庫什內后來表示他的話“被誤解”。
當然,一時“被誤解”,絕不會使庫什內改變立場。我們在交談中也談到伊朗問題,庫什內情緒激昂,詰問聲聲:“他們(伊朗)拒不接受(放棄鈾濃縮計劃),難道我們就要干等嗎?等多久呢?”
他沒有說“戰爭”,但是主張除了聯合國框架內的行動,還應該施加來自歐盟方面的經濟制裁,從而使得對伊朗的制裁更加“有力”、更加“有效”。他還是態度強硬,直抒胸臆。
這就是庫什內,人稱法國外交的“庫什內品牌”。未來,在風起云涌、變幻莫測的國際政治舞臺上,他更容易被接受,還是有可能被誤解呢?而且,“薩科齊/庫什內聯盟”的命運,還會面對哪些考驗呢?
本刊記者王歡、嚴江寧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