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終于給了我們機會,使我們這代人能夠把埋藏在地下和內心深處的作品公布于世,而不致再遭到雷霆的威脅和處罰。這是機會,我們不能再等待了,等待就是倒退,因為歷史已經前進了
艾青致啞默
立憲同志:
你在5月22日寫的信,早已由文匯報社轉來,至今已過了半個月才給你寫回信,深感抱歉!
你的信很熱情,一定是個火氣旺盛的年輕人,看來也寫過一些詩。只是對我來說,實在過譽了,我是不敢當的。除了謝謝你的鼓勵,還能說什么呢?
實際上,這二十七年,我并沒有擱起筆來吃社會主義,只是忙于無效勞動——收集了不少創作素材;我將努力去整理出來。
不知你擔負的是什么工作?暇時盼能告知你的工作和生活情況。
匆忙祝你愉快!
艾青
一九七八年元月九日
北島致啞默
立憲:
這一陣忙極了,全部精力都投在刊物上,所以未能及時回信,請原諒。
你寄來的幾份稿子,引起大家熱烈的爭論。總的看法,首先認為是很有分量的,但覺得政治色彩過濃,篇幅也較長,第一期暫不用。《良心》熱情洋溢,構思不錯,缺點是語言有些拖沓,某些細節不夠真實。就我個人來講,這幾篇東西還是《文學藝術……未來》好,有些段落非常精彩。
我覺得,有必要讓你多了解我們刊物的宗旨,這樣組稿時候你就會有所選擇。我們打算辦成一個“純”文學刊物,所謂純,就是不直接涉及政治,當然不涉及是不可能的,這樣辦出于兩點考慮:(一)政治畢竟是過眼煙云,只有藝術才是永恒的。(二)就目前的形勢看,某些時機尚不成熟,應該扎扎實實多做些提高人民鑒賞力和加深對自由精神理解的工作。另外,稿子盡量短小精悍,主要是短篇小說(五千字以下)、短詩(三十行以下)、文藝隨筆(三千字以下)和翻譯作品(近代或現代的小說、詩歌、評論)。請你從這個著眼點組稿,目前最缺的還是小說和評論。
刊物定名《今天》,爭取本月二十日以前問世,到時候,我一定給你們寄一些去,并請你們在貴陽的繁華區張貼。
我們在“發刊詞”里這樣開始:
“歷史終于給了我們機會,使我們這代人能夠把埋藏在地下和內心深處的作品公布于世,而不致再遭到雷霆的威脅和處罰。這是機會,我們不能再等待了,等待就是倒退,因為歷史已經前進了!”
其實,這種雷霆的威脅和處罰還時時盤旋在我們頭上,它們也在等待機會。我和我的朋友們已做好失去自由的準備,不過,即使出現萬一,我們也會欣慰地想:我們不是孤立的!
祝
好!
振開
78.11.17
立憲:
原諒我這么長時間沒給你去信,前一段除了忙于刊物,還得照顧病重的母親,我肩上的負擔很重,有許多事情無暇顧及,見諒。
第二期如果有人還要的話,請按啟事中的長期訂閱手續索取訂閱卡。第三期我讓人給你寄去七本,不知夠不夠,第一期我們準備重印,印好再給你寄幾本。
詩歌朗誦會于四月八日上午在北京八一湖畔舉行,開得較成功,參加會的共有四五百人(那天正起大風,否則與會者還會多些),其中外國記者和警察各占二十名左右,在警察的“保護”下,朗誦會添了層熱烈的色彩。有人把整個場面拍成電影,準備作為歷史文獻,等照片洗好,我挑幾張給你寄去。
《啞默詩選》早已收到,謝謝你如此珍貴的禮物,封皮別致,刻印得也很漂亮,其中有幾首詩我很喜歡。但總的來說我覺得你的詩再精粹些就好了。現代詩的特點之一,就是高度壓縮的容納量,往往在短短的幾句里,表現出幾首古典詩歌所容納不下的內容。
另外,從手法來講,也應該多樣化一些,否則容易給人留下單調的感覺。請原諒我的坦率,因為在我看來,朋友之間,尤其是詩人之間,這是極為重要的。
第一期的《在廢墟上》和第二期的《歸來的陌生人》,是我倉促寫成的,很想聽聽你們坦率的批評意見。
握手!
振開
79.4.16
江河致啞默
啞默:你好!
來信收到。現已到春天,想必你的秋冬創作季節一過,又會有百花開放。盼早日見到。對你的詩,我只能談點粗淺的看法,我認為詩中理性強是優點也是缺點,關鍵在于如何表現。詩應當是可感覺的,寫詩就應當如艾略特所說:把思想還原為感覺。像感覺香味一樣感知思想。在這一點上,是否你可參考。你的詩、黃×的以及《崛起》等其他同志的,在氣質上我都非常喜歡,我一直奇怪貴州為什么會造就這樣濃郁又熱烈的性格。《今天》上的一些東西,就總不免有些京城的纖弱和呻吟。但在技巧上,《今天》還是成功的,我看朋友之間,也該互相借鑒。
江河
79.3.11
舒婷致啞默
立憲:
你好!你的詩集我很早就拜讀了,甚至還有你的照片呢!能不能在信中談談你的工作、學習、生活、還有朋友。從《崛起的一代》看來,貴州的空氣是活潑的,有那么多有志氣的文學青年,恐怕要比小小的福建強多了。
說真的,我確實缺乏才氣,這是我苦惱的原因,我常常想把筆棄掉。我認為人都可以為自己找到走向世界的出發點,不僅僅是詩。
舒婷
1998.12.11
啞默:
今天我很不高興地收到了一張欠資領取單,坐渡船到廈門郵電總局去領取一個錯地址的郵件。直到看清是你寄的,在回來的渡船上拆看你的信,能摸到我很熟悉的《詩選》,我才笑了,這一個上午總算沒有白花。
第一,你應當寫廈門鼓浪嶼。
第二,《詩選》很早以前就由北島寄了一本給我。我是坐在冰凉的門檻上讀完的。在我簡單的頭腦看來,你更像個哲學家。
你跟張嘉彥很熟嗎?他們到底把我的詩稿給排上了,還責怪我對他們不信任。你應當告訴他們,因為《今天》的第五期排好了,而我是《今天》的會員之一吶。當然,我今天趕快寫信給楊煉了。
在我看來,你是勇敢的。我不過打開了窗戶而已,而你是舉著心的火把,在大街上呼喚向往光明的眼睛。我不會寫信,寫到這里我沒詞了。總之,人們對我期望過高了,我常常惶惑于自身的無可適從。
祝耕耘者有收獲!
舒婷
1981.1.4
鐘鳴致張嘉彥
嘉彥:
我們成都地區的詩友昨日和楊煉等人在杜甫草堂聚會了一次,流沙河及《星星》部分編輯來了,氣氛極差,因為一次小小的交鋒……
聽楊煉談了一下貴州的情況,他認為有些“小家伙”苗頭挺好,貴州方面對詩的熱情有增無減……
當晚,我們討論,決定出一本全國性的詩集,名字暫未定,由南北聯合搞:北京方面的稿件由北島負責收集,成都由江河負責,貴州方面當然就由你負責了。因為這里安全,印刷也在這里,大家推我為主編。當即,我就公布了《中國當代新詩選》(暫用的名)的預算。現在有四家印刷廠想搶這筆生意,我選了一家成本費最低的。
現在有一主要問題是資金。我是這樣想的,能否找一些“實力雄厚”的文學愛好者或同情者貸款給我們,但不給利息,等詩集內部售完后如數奉還,視具體情況給些報酬。這次印數一萬冊,大三十二開本,有一百九十二頁,成本估價三角左右,實際售價多點。這樣,不僅可以償還債務,還有點余額作為我們的本錢,銷售量不成問題的。所以你們第一步要做的就是籌集款子,北京、成都都在做這項工作,能籌多少算多少,除自愿捐款外,一律要還。鉛印所需總額為三千元,如果你們那邊有困難,請來信告之。
第二件事就是稿件的問題。首先要向詩友們講清,要評最好的作品,每人可多評點有選擇余地,作品要有突出的風格。貴州的稿件可先在你那里過目、精選,因為這本詩集,是向詩界發起的沖擊,重要的翻譯介紹到國外,所以,一定要強調質量。同時要告訴詩友們,這里面還有南北比較的問題,南方人是第二次露面,故不能掉以輕心,另外,要嚴守秘密,不要對外說,以防萬一。
嘉彥兄,中國的知識分子不自由很大成分是因為經濟不能獨立,不論是從現在,還是未來看,我們都需要考慮經濟的問題,不知你們有什么打算?如果各省的文學青年聯成一個網,做點生意,想必是可觀的。最近,你們貴州出版社印了《教父》一書,在成都都很好賣。如果你們能搞點,那一定能賣點錢。
當然生財之運多得很,以后我們想在成都辦個詩歌研究中心,這是一個設想,有許多具體的工作要我們來做。你能否找些骨干分子研究一下,看我們能否聯合搞點生意,積累資金,為以后的大業打下物質基礎。這邊已辦了一個雞場,業已開始行動。此事關系重大,我想你是能明白的。
關于詩集的事,請盡快告訴詩友們。另外,唐亞平及川大、科技大的一些在校生,也準備搞個詩集。他們怕力量單薄,想讓貴州和我們加入,我們看來是不能加入了,你們自己決定吧。
望早日來信!
鐘鳴
83.5.17
【編輯附記】這是一組詩人間的通信,寫于20世紀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詩人啞默,本名武立憲,幾十年來致力于搜集整理貴州民間寫作的資料,并為這段歷史留下了上百萬字的證言。本期信件便是他為撰寫《文脈潛行》所輯。
寫信人雖然多是著名詩人,但信本身并非在文學上有可圈可點之處。它透露出的,是詩人的激情,是新詩潮的涌動,更是特定的歷史環境下詩人的文學使命感和時代的走向與氣氛。
中國自古以來就有隱逸文化傳統,延傳到上世紀前半葉,略有傾向自由的改觀,至下半葉則轉為“隱態文化”,寫作者以獨立寫作與民間傳播的方式,對自身所寄存時代的正統作出反叛與突圍。正所謂“有道則現,無道則隱”。
從上世紀80年代中起,國內便不斷有人提出重寫文學史。但是,“重寫”不應只是“重評”,更應是“重構”,將民間的文學活動納入其中。這類信件將有助于研究文學史中與思想史重合的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