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春秋,那時天下未定,不僅是在政治上,而是在一切方面,包括種種觀念和風俗,所以機會顯得很多
歷史愛好者喜歡的一個題目是:“你最愿意生活在哪個時代”。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取決于自己在想象中的身份。要是想當皇帝,清朝最適合你;要是做農民,哪個朝代都差不多。文人喜歡宋朝,士兵懷念晚唐或五代。如果想當宦官呢?這不太像個好志愿,不過,萬一真有人心懷這樣的抱負,我建議他回到明朝。
對女性來說呢?不知道。
也許春秋時代是個選擇。我喜歡春秋,那時天下未定,不僅是在政治上,而是在一切方面,包括種種觀念和風俗,所以機會顯得很多,像只又圓又光滑的蛋,包孕得如此之好,你不會想到以后會孵化出什么。春秋的另一個好處,是那時的人講究體面。哪怕是在最殘酷的事務——戰爭中,都客客氣氣的。宣戰一方總會辭令優美地說:對不起,我要打您了;另一方也同樣優美地說:我不得不還手,抱歉得很。
對一些出格的事情,也不如后來那樣暴跳如雷般地過敏。夏姬的事是很好的例子。這位中國的海倫出身于鄭國的公室,她的第一個丈夫年輕時就死了,第二任丈夫,陳國的御叔,在她生下一個兒子后也去世了。若干年后,放肆的夏姬和陳靈公私通,大臣孔寧和儀行父也是她公開的情夫。這三個人四處宣揚,欣欣得意。有一次在夏家飲酒,陳靈公對儀行父說,你看徵舒,長得多么像你呀。儀行父說,也像您呀。這個下流的玩笑使夏姬的兒子徵舒再也不堪其辱,埋伏下箭士,在陳靈公離開時把他射死了。
這只是故事的開頭。徵舒自立為陳侯。一直想擴張的楚國借機主持正義,攻破陳國,殺死徵舒,順便把夏姬擄到楚國。楚莊王想自己娶夏姬為妻,屈巫進諫說:您不能這么做。您召集諸侯伐陳,名義是聲討罪惡。如果娶了夏姬,人們就會以為你發動戰爭的真實目的是想得到夏姬……后面還有一篇大道理。楚莊王只好做罷。
楚國的上卿子反也想娶夏姬,屈巫又勸阻說:“這是個不祥的女人。她先克死了兩任丈夫,后又害死了陳靈公和她自己的兒子。你何苦要自陷于那樣的危險?”
子反也被嚇退了。最后,不怕死的襄老娶到了夏姬。第二年,晉楚間發生了著名的之戰,襄老戰死。
屈巫一直是正言正行的人。沒有證據說明他此前的議論是競爭的策略,好讓自己能娶到夏姬。肯定是后來發生了一些事,多半是他見到了夏姬,便被征服。襄老死后,襄老的兒子居然還想把夏姬娶過來,屈巫坐不住了,把自己那一番大道理拋諸腦后,派人給夏姬送信說:你先返回鄭國,我一定會娶你為妻。屈巫使了種種巧妙手段,哄過了楚王,終于娶到了夏姬。這位從前的“禍水論”者,從前的直臣拂士,便這樣向愛情投降。
史籍不曾描述夏姬顛倒眾生的容色,人們只好去想象。后世的正人君子想象之后吁一口氣,著手攻擊夏姬。《列女傳》說她“殆誤楚莊,敗亂巫臣”,是“禍水論”的老調。而在春秋時期,夏姬的名聲雖然不好,也絕不曾壞到人人攻之,要她替世道人心負責的地步。在春秋人眼里,她是一個多情而放縱的美麗女人,如此而已。
春秋人對許多后世視為比天還大的事情,都持松弛的態度。戰國時還有這樣的遺風。楚攻韓,韓求救于秦。秦宣太后向韓國的使者解釋秦國無力救援,是這樣說的:“妾事先王也,先王以髀加妾之身,妾困不支也;盡置其身妾之上,而妾弗重也,何也?以其少有利焉……夫救韓之危,日費千金,獨不可使妾少有利焉?”
臉皮薄的也有。孔子見南子便是有名的故事。其實,逾禮的事孔子是不會做的,南子雖然名聲不好,但求見孔子,也只是致敬之意,當時,君夫人會見外臣,是常見的事。但子路竟然生疑,而孔子也指天劃日地發誓。到了后儒那里,對此事看得比孔子還重,騰口辯說不甘人后,本來挺干凈的一件事,讓他們越描越黑。
私通不是好事情。但它確實也標志著女性的社會處境。《詩經》中的下層婦女可以自由戀愛,《左傳》中公卿大夫相當多地私通,說明那時的女性,尚有社交的機會。到了后世,私通幾乎只發生于社會的兩端,平民與皇族。前者迫于生計,沒辦法把女人關在屋子里;后者擁有特別的權勢,可越軌而不受追究。在地主和士大夫階層,私通的事情極為罕見,因為這些家庭的女性,與外界隔離。女性的放縱終于被鎮壓下去了,男性的放縱則越發地沒有檢束,當然,他們的放縱,不外乎通過買賣與搶奪這兩種形式來實現。
刀爾登: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