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鈾原料產地,712礦、711礦正在逐步淡化為一個遠去的宏大布景,但放射性隱患依然存在
43年前,中國在新疆羅布泊引爆了第一顆原子彈,改變了當時世界格局的對比。這顆原子彈所使用的核原料,一部分來自湖南鈾礦;采鈾的礦井,也一度遍布三湘大地。
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隨著時局的變化以及資源的枯竭,湖南先后有四家鈾礦退役。但在其謝幕之后,放射性隱患至今仍然存在,并且嚴重地影響著退休職工以及周邊居民的生存狀況。
如何治愈這些傷痛,以及有效地建立和完善監管體系,對于正在致力于雄心勃勃的核電發展計劃的中國而言,或許將兼具歷史、現實以及未來等多重意義。
與廢礦同在
沿著京(北京)珠(珠海)高速進入湖南,在其東南部的衡陽市衡東縣大浦鎮附近,很容易看到三四個碩大的廢礦渣堆積成的小山。這些荒草掩映中的小山,高度只有一二十米,體積卻相當龐大。
這一帶,同樣的“小山”共有六座,分布在方圓45平方公里內,周圍有12個村莊,生活著大約1.5萬人。在這些“小山”的中心地帶,坐落著國營712礦——新中國第一顆原子彈的鈾產地。
在退役十幾年后,712礦正在逐步淡化為一個遠去的宏大布景。
被四座礦渣堆夾在中間的,是毗鄰712礦最近的新莊村。《財經》記者注意到,原二工區礦井口廢棄的廠房,如今已成為一家沒有掛牌的食品添加劑生產企業車間。轟鳴的機器聲中,五六個工人正在將一種黃色的粉塵裝袋,袋上印著“焦亞硫酸鈉 食品添加劑 生產廠家:衡東縣宏大化工有限公司”字樣。
據村民透露,這家企業用于生產取水的水井直通礦洞,等于是從礦洞里直接取水用于食品添加劑生產。
其實不僅是這家企業。在二工區和四工區,每到干旱季節,村民們都要炸開封閉的礦井坑口,抽取井內的積水灌溉田地。
毗鄰的另一排廢廠房則改成了養豬場,里邊養著數十頭豬。還有些廠房被居民用作住房,在廠區內到處可見四處覓食的雞鴨。
在附近另外一個村莊——大明村的一工區廢渣堆上,記者看到靠近路邊有一塊“嚴禁入內”的水泥牌子,警示這里不為人知的危險。然而危險是什么,當地村民并不太明白,或者說并不在意。有三戶農家的廁所,就建在一工區廢渣堆上;緊挨廢渣堆而建的,還有八家民居。廢渣堆水泥護墻上,曾經根據工程需要修了一個凹槽,現在也被旁邊的農戶就著凹槽建了個小豬圈養豬。
在廢渣堆的另一邊,靠著護墻而居的一戶村民,甚至專門修了一道階梯上行到廢渣堆,以便在廢渣上種植莊稼。記者粗粗丈量了一下,最近的民居離一工區被封閉的礦井口僅五步之遙。突出地面1米余高的礦井口,也成了孩子嬉戲的場所。
和這些普通村民毗鄰而居的,還有712礦的職工。直到今天,712礦職工居住的依舊是建礦初修建的工棚,距離采礦區僅幾百米遠。職工們吃的蔬菜,自然也是來源于周邊的農田,甚至是在礦渣堆上種植的。
“癌癥部落”
或許對于這里的人們而言,廢渣、廢水等潛藏的放射性輻射太過于抽象了。核輻射的概念,甚至是以半開玩笑的口吻進入人們的生活的。
在距離這里100多公里之外、位于湖南郴州市蘇仙區許家洞鎮的另外一個國營鈾礦——711礦,退休礦工彭柏生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還對當初的一個場景記憶猶新。一次,技術工人用伽瑪儀(一種測量放射性輻射的儀器)對準食堂的油條一測,儀器嘎嘎作響,吃飯的工人們都“哄”地大笑起來。
在彭的記憶中,這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當時在井下就是一個口罩、一個礦帽、一身工作服,沒有任何輻射防護設備。由于特殊的地質原因,711礦井下的溫度高達45到50攝氏度,礦工在井下干活全都脫得赤條條的,和高輻射的鈾礦石可謂“零距離接觸”。
711礦退休辦公室一位退休職工向《財經》記者透露,這個現有人員三四千人的礦,僅矽肺(塵肺)病患者,就有300多人,迄今已經死亡160多人。除了塵肺病,因放射性輻射而導致的癌癥,亦無處不在。
以彭柏生所在的這排平房為例,總共四戶人家中,除了他們家,無一不籠罩在癌癥的陰影之下:一人已經因癌癥去世,目前還有兩人已被診斷出患有癌癥。
同樣的陰影,也在712礦上空揮之不去。由原712礦職工醫院改制而成的大華醫院的謝福陽醫生,曾經對此進行了專門研究,結論是,712礦的重大疾病發病率遠遠高于平均水平,而下井工人的平均壽命也遠遠低于普通人。
以2003年的統計結果為例,712礦共計4000多名職工中,因患癌癥死亡或者被確診為癌癥的,已達350余人。這也就意味著,其癌癥發病率約為8%,而全國平均水平是在千分之一到二這個量級。
緊靠礦北邊有道山坡,712礦的人習慣把它稱為“烈士山”,整道坡上密密麻麻的墳墓中,全是712礦職工。從墓碑上的生卒年月計算,少有超過70歲的。在墳墓叢間,謝福陽帶《財經》記者找到了其岳父的墓碑。因患骨髓癌,他岳父去世時年僅42歲。
更為嚴重的是,癌癥高發早已不局限于礦工群體,而向周邊的村莊擴散。
在712礦附近的新莊村第四組,僅據記者不完全調查,2004年來,因癌癥去世的就有三人,身上長有各種腫瘤的有十多人;其中組長羅豐生一家,就有三個人長有腫瘤。
在緊靠711礦生產區的郴州市蘇仙區許家洞鎮清泉村,67歲的“赤腳醫生”鄧辛鳳告訴《財經》記者,她所在的清泉村第六組共140人,在過去40多年中,得癌癥死亡的已有20余人,“尤其是近幾年,一死人就是癌癥。”
鈾之功過
1789年,德國化學家在一個瀝青礦中首次發現了鈾(uranium),并以八年前剛剛發現的太陽系“新行星”——天王星(Uranus)來為其命名。
鈾在地球上分布相當廣泛,甚至比金、銀以及鉛等的儲量都大。人類對于鈾的利用,也可謂源遠流長。早在公元79年前后,意大利人就在有色玻璃中開始使用鈾的化合物作為著色劑。當然,對于鈾的劃時代應用,還是核裂變。到了上世紀30年代,人們已經在實驗室中驗證了,類似鈾這樣較重的原子核,在特定的條件下裂變時,不僅會產生較輕的原子核,還會釋放出大量的能量。1945年,美國人首先利用這一原理制造出第一顆原子彈;其后,隨著前蘇聯成功地把這技術應用到發電領域,“核時代”宣告正式到來。
“核時代”的來臨,也帶來鈾礦開采的勃興。中國在上世紀60年代之后也加入了這一行列,目前,根據世界核協會的估計,中國已形成年產鈾七八百噸的規模。然而,也是在很早的時候,科學家們就已經意識到鈾礦隱藏的潛在風險。
早在上世紀50年代,歐洲就有人注意到鈾礦工人肺癌發病率偏高的現象,并認為很可能與鈾衰變之后的產物——氡存在直接關聯。到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包括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以及歐盟在內的眾多國家,都逐漸意識到了這種放射性隱藏的風險,并且開始對于鈾礦運行的安全性進行監管。
2000年,美國《職業與環境醫學雜志》(JOEM)上發表的一篇調查指出,從1969年到1993年間,美國西部納瓦霍(Navajo)印第安保留區內有記錄的94名肺癌死者中,有63人曾經在鈾礦工作過。
放射性導致癌癥的致病機理,實際上非常簡單:射線穿過人體組織的細胞時,會把能量沉淀在細胞內部。一旦這個能量大到一定程度,就會導致細胞損傷甚至死亡;而通過破壞細胞中的遺傳物質DNA,往往就會導致癌癥的產生。目前,無論在美國還是中國,鈾、鐳(Radium)衰變之后的產物氡(Radon)及其子體,都被認為是繼吸煙之后最重要的肺癌致病因素。
鈾礦帶來的潛在健康風險遠不止這些。由于鈾在礦石中的含量普遍較低,加上往往與砷、鉬、硒等其它重金屬伴生,因此,其加工后的廢渣形成的尾礦往往數量龐大。除了這些放射性物質,非放射性的重金屬本身也往往構成致癌因素,并且會對地下水等造成進一步的污染。
美國1978年國會就通過了《鈾礦尾礦輻射控制法案》(UMTRCA),授權美國環保署(EPA)等機構,對于已經退役的和正在運營的鈾礦尾礦的安全性進行嚴格監督。鑒于尾礦中類似鐳這樣的元素的半衰期(強度降低到最初的一半所需的時間)長達1600年,對一些存在較大風險的尾礦,美國政府要求進行為期1000年的監管;即使對于單純的尾礦處置場所,也要求至少監管200年。
滯后的治理
與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等鈾礦生產大國相比,中國面臨的形勢更加嚴峻。
加拿大、澳大利亞的主要鈾礦都分布在人煙稀少地區;美國的鈾礦主要分布在西部,周邊居民數量也很少。美國環保署的統計顯示,在所有有記錄的鈾礦周邊1英里(1.6公里)范圍內生活的居民,不超過5.5萬人。
但在中國,鈾礦礦體小、分布廣,且廢物量大,加上鈾礦冶企業很多位于人口稠密區,常常沒有設立明顯的隔離帶,潛在風險更大。
以湖南712礦、711礦為例,不僅生產區以及尾礦堆放區與周邊村莊犬牙交錯,即使距離最近的衡陽市、郴州市中心,也往往只有二三十公里。
湖南省國土資源廳的一份資料顯示,僅712礦,地表露天堆放含鈾廢石就高達3350萬噸;而廢石堆的γ照射強度和氡子體濃度及釋放率,都超過國家所要求的標準6-7倍。
湖南省核工業環境監測中心副主任、南華大學環境保護研究所輻射防護研究員周星火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指出,中國早期的很多鈾礦都是“先生產后治理”;經過幾十年的開采,遺留了許多環境問題。
從20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中國開始陸續制定相應的規范,并著手實施鈾礦退役的環境治理。但治理前留下來的損害,迄今為止仍然無法有效修復。
核工業湖南礦冶局有關人員告訴《財經》記者,該礦的母公司——中國核工業集團對712礦第一期治理,共計撥款1800萬元,第一期治理也已于2000年結束。
治理方法,是用水泥防護墻將廢石堆圍住,將其削平降低高度十余米,選用粘度大的紅土壤覆蓋厚50厘米,然后植草和種植耐干旱的刺槐和小金剛樹。
負責對712礦退役后進行環境測評工作的周星火對《財經》記者表示,治理前,廢石堆的輻射比普通土堆高出至少四五十倍,一期治理后降低到一至三倍。但他承認,“個別地方還是超標的”。
更重要的是,他強調,之前開采的40年間,712礦龐大的輻射源給周圍環境帶來了多少損害尚無法估量。
記者在現場看到,治理的五個工區的廢石堆已經基本被草木覆蓋,十分茂盛。廢石堆腳下,則聳立著一米多高的水泥防護墻。
不過,一些村民對《財經》記者表示,在治理過程中,或多或少存在著偷工減料的情況,這會極大地削弱其應有的效果。
根據鈾礦退役治理的有關研究表明,覆土必須壓實到天然土層的0.88倍或者1.58克/立方厘米以上,否則降氡效果非常差。未經壓實的35厘米厚覆土層與壓實的33厘米厚覆土層,兩者降氡效果相差20倍。
根據治理要求,尾礦廢渣堆上應該覆蓋著0.5米厚的粘土。但一些村民表示,實際上,有的地方粘土厚度“只有3寸”。一位村民帶著《財經》記者爬到二工區的廢渣堆上,用腳尖踢開一層薄薄的泥土,就露出了黑色的礦渣。
鈾礦長期與人口密集的村莊相伴,也加大了治理的難度。
在712礦五工區,廢渣堆附近的四個池塘輻射嚴重超標,按照治理方案,應全部填埋。但由于村里的稻田一直倚賴這四口池塘灌溉,村民堅決反對將池塘填埋,最后作罷。
周星火還告訴《財經》記者,對該工區進行環境檢測時,當地一個村民在污染區建豬圈,幾次勸阻均未能說服,最終只能默許其將豬圈建在污染區內。對于當地村民在礦渣堆上種菜、種紅薯、花生,也很難進行管理。
沉重的遺產
沒有人知道,這些鈾礦留下的“遺產”到底會有多沉重。目前看到的,很可能僅僅是冰山的一角。
很多癌癥的潛伏期,都在五年以上,甚至長達數十年;而且輻射導致的一些遺傳性疾病,很可能會在特定人群中代代相傳。
僅僅依靠現有的工程性措施,也許不足以徹底消除這種隱患。根據美國以及歐盟等國家的經驗,在設立防護欄、警示標志等被動性的措施之外,還必須由專門的監管機構,對于退役的鈾礦的空氣、地表以及地下水等進行主動的定期監測。
然而,這些都需要建立在信息公開,以及當地公眾充分了解的前提下。
在712礦所在地,《財經》記者遍訪衡東縣、衡陽市兩級環保局,均未能獲得確切的相關環境污染監控資料。衡陽市環保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相關工作人員告訴記者,712礦是軍工企業,一直以來地方都沒有對其進行監管,造成資料缺失。直到2003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放射性污染防治法》頒布以后才進行了交接,由省環保局負責。
《財經》記者試圖通過湖南省衛生廳下屬的勞動衛生職業病防治所,獲得幾家鈾礦職工的相關職業病發病率等信息,被告知空缺。
湖南省環保局輻射監防站站長楊川頗為憂慮地告訴《財經》記者,現在鈾礦企業退身之后,許多村民開始重新占領企業的廠房和土地;但這些地方許多都是被嚴重輻射污染的,根本不適合生產和居住。而要從根本上加以治理,則需要許多部門的支持和配合。
比如國土、規劃等建房審批部門,要嚴格執行在污染區內不審批建房的規定。在污染區域內違規開辦的相關企業,工商部門也應采取相應的控制手段。
對于飽受癌癥困擾的當地農民以及退休職工而言,還有一個最大的問號,那就是誰應該來為這一切埋單?誰又能為不確定的未來埋單?
在美國,隨著1990年《輻射暴露補償法案》(RECA)的出臺,聯邦政府終于同意為曾經在鈾礦工作而受到健康傷害的工人支付巨額賬單。只要在鈾礦工作滿一年,并且患上的是肺癌以及其他相關性疾病,每個人就可以從美國政府獲得10萬美元的補償。此外,其他因為核試驗等受到輻射影響的居民,也可以獲得從5萬美元到7.5萬美元不等的補償。
但在中國,無論對于礦工還是周邊村民,這種制度上的設計仍然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