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沂孫的詞以詠物為主,寄托深沉,格調沉郁深婉。《落葉》詞體現了他的詞的總體風格,以落葉這一典型意象,延續傳統“悲秋”主題,表現詞人“故國凄涼”的感慨,寄托黍離之悲。[關鍵詞]王沂孫 意象 風格 詠物
曉霜初著青林,望中故國凄涼早。蕭蕭漸積。紛紛猶墜,門荒徑悄。渭水風生,洞庭波起。幾番秋杪?想重崖半沒,千峰盡出,山中路。無人到。
前度題紅杳杳,溯宮溝、暗流空繞。啼螀未歇。飛鴻欲過,此時懷抱。亂影翻窗,碎聲敲徹,愁人多少?望吾廬甚處?只應今夜。滿庭誰掃?
王沂孫,字圣與,號碧山、中仙,又號玉笥山人,會稽人。據張炎《瑣窗寒·吊碧山玉笥詞》,知王沂孫卒于張炎之前(張炎卒于元至治元年——三年之間,公元1321——1323年)。又據周密《志雅堂雜鈔》卷下(仙佛)條載:“辛卯(公元1291年)十二月初夜,天放降仙……問‘王中仙今何在?’云‘在冥司幽滯未化?!蓖茢嗨溆? 291年前(見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周草窗年譜》)。可以肯定的是,王沂孫與交往密切的張炎、周密一樣,生活在宋末元初。同當時大多數文人一樣,經歷了國破家亡,感受了身世飄零,作品中充溢著悲苦凄涼。王沂孫的詞以詠物為主,寄托深沉,格調沉郁深婉。
這首《落葉》是其經典作品,體現了他的詞的總體風格。作品開篇即點題:“曉霜初著青林,望中故國凄涼早”,凄涼二字,極其深刻地袒露出詞人當時的心境:家國凋零,身似浮萍,時刻體味著濃的化不開的苦悶。時節已是深秋,秋的肅殺把一切變得蒼涼,也使人的心情落到最冰冷的谷底。秋風蕭瑟,落葉滿地,使詞人想到了故鄉的寂寥秋景,沉入對前塵往事的深深回憶。如此筆觸,自然而然引導讀者去體味詞人的情感。至“蕭蕭漸積,紛紛猶墜”具體描寫落葉之情態,風中凋零的落葉飄飄蕩蕩、無依無靠,正如同詞人當時的身世處境。以下化用賈島和屈原的名句:“秋風生渭水,落葉滿長安”、“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成句的使用,既使作品典雅含蓄,又平添了一種騷人悲秋,千古情同的蒼涼況味?!跋胫匮隆比?,時空轉換,與“望中”呼應,想象暮秋時節,寂寞的山中已是荒蕪一片。原本被濃郁的綠樹所覆蓋的峰巒現在突兀裸露,無言冷漠。原本車馬穿梭的山中路已積滿落葉,杳無人跡。這已然不是詞人之前游玩徜徉的景象,今昔對比,增添了幾分愴然。雖無一語直寫落葉,卻層層點染,將故國秋的蕭索寂寞表露無遺,暗合詞人的心境,實現了對“故國凄涼”的勾勒?!扒岸阮}紅杳杳”三句,由故山轉向故宮,反用宮溝題紅事,與落葉之題綰合。“杳杳”二字,拉長了時空距離,體現出今非昔比、物是人非的感慨?!鞍怠薄ⅰ翱铡倍?,表現出一種無奈,仿佛暗示著,在巨大的歷史變故面前人生的徒勞。以上三句仍然是對“故國凄涼”的渲染勾勒?!疤湮叀绷?,空間由遠及近,思緒由故國秋景回至眼前所見,瑟瑟秋蟲哀鳴,遠空鴻雁南翔,象征著詞人心緒的寂寞彷徨。“亂影翻窗,碎聲敲徹”是對落葉的直接描摹。也是對詞人心境的側面表現,一“徹”字,用的極妙,暗示出詞人悲愁哀嘆,輾轉難眠。令人聯想到歐陽修的“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二句有異曲同工之妙?!巴釓]甚處,只應今夜,滿庭誰掃”,點明詞人此時客居他鄉、身世淪落的處境,也是他身如落葉,欲歸不得的凄苦心緒的反映,同時將“故國凄涼”之情渲染至極致。
“言情之詞,必借景色映托,乃具深婉流美之致”,(吳衡照《蓮子居詞話》卷三)情景合一是詩詞創作最高境界。意象,是作者情感的代言,是詩詞創作中至關重要的部分。“言征實則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難動物也,故示以意象,使人思而咀之,感而契之,邈哉深矣?!?王廷相《與郭介夫學士論詩書》)意象的選擇是詞作成功的關鍵。全詞由詞人敏感于秋風落葉,敏感于故國凄涼而作。詞中緊扣“落葉”這一意象,既有正面描寫,又有側面烘托。多時空轉換、層層勾勒,既描摹出一幅秋景圖,也展現出詞人沉郁悲苦的內心情境。詞作情景交融,表面寫秋天的落葉,渲染秋天的肅殺,內里卻處處在表現詞人“故國凄涼”、身世飄零、思鄉望土的情緒。達到“物我合一”的境界。飛舞飄零的枯葉,正有如歷盡滄桑、形容憔悴的詞人,共同經歷著秋的無邊蕭瑟與無情風雨。
宋玉《九辯》有“悲哉!秋之為氣也,草木搖落而變衰”之句,開千古悲秋之主題。這首詞雖名為《落葉》,實則仍屬“悲秋”之范疇。所謂“士子悲秋”,秋是雅客騷人常寫的主題。文人也有被稱為“秋士”的說法。秋,實際是與愁密切相關的,有詞句如此寫到:“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句子十分巧妙,“離人心上秋”乃是愁之所在。而慣寫秋的多是背井離鄉、客居羈旅之人。秋之蒼涼與心之寂寞相襯托,便成為一種無法承載的凄楚辛酸。更何況是敏感多情,遭遇家國巨變的詞人。從張炎、周密等人的描述可以看出王沂孫家境富有,周密寫他“結客千金醉春雙玉”(《踏莎行·題中仙詞卷》),張炎寫他“香流酒賭,蝴蝶一生花里”(《瑣窗寒》“斷碧分山”)可見王沂孫是一個典型的富家公子、風流文人。南宋偏安,朝廷茍且,“一勺西湖水,渡江來,百年歌舞,百年酣醉”(文及翁《賀新郎》)、“互相鼓吹春聲于繁華世界,飄飄徵情,節節弄拍”(鄭思肖《玉田詞題辭》)。一片紙醉金迷,享樂安逸。在此情境之下,作為西湖吟社成員,詞人整日寄情山水、詩酒生涯,倒也逍遙自在。而一旦遭逢亡國之變,平靜生活被打破,昔日富貴繁華換來今日憔悴零落,便不可避免產生巨大心理落差。周密曾經自述:“予囊……朝歌暮嬉,酣玩歲月,意謂人生正復若此,初不省承平樂事為難遇也。及時移物換,憂患飄零,追想昔游,殆如夢寐,而感慨系之矣”《武林舊事·序》。時而沉迷于對往昔甜蜜的回憶,時而覺醒于現實生活的冷酷。這種物是人非、人生如夢的感慨之情是宋末遺民詞人所共有的。而王沂孫歸隱后作詞《醉蓬萊·歸故山》“故國如塵、故人如夢、登高還懶……步蹀荒籬,誰念幽芳遠。一室秋燈,一庭秋雨,更一聲大雁。試引芳樽,不知消得幾多依黯”,曹植有“生當華屋處。零落歸山丘”,成為他的真實寫照。一介富家公子一朝淪落山丘,這人生的況味豈是常人所能領會?寂寞、絕望,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給詞人心理留下巨大陰影,也成為他創作的動力與源泉。
“一個作家的風格是他的內心生活的準確標志”《歌德談話錄》,作家的創作風格源于其生活遭際、個性氣質。封建士大夫歷來渴望“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或為理想奮斗不息,即使不能如愿,仍可徜徉山水、棲息林下,過遠離仕途、清靜無為的生活。這是歷代文人為自己所選的一條可進可退,理想的路途。然宋末元初,遺民們身經家國巨變,心理承受了沉重壓力。他們一方面深切體會到家國不幸,每每痛心疾首。一方面,卻面對時局無能為力。在這種巨大心理壓力之下,內心時刻飽受煎熬。既無力投入到轟轟烈烈與異族的抗爭中,又不能全然對世事默然無聞,甚而想學陶淵明躬耕隴畝也不可能。而在創作中,他們不同于抗戰派文人如岳飛等人的慷慨高歌,感人泣下。只能以如泣如訴的筆觸來委婉表達自己失意、無奈、苦悶無為的情緒。詞中有黍離之悲,卻表現得很是無力。相反,形成一種低回哀婉、沉郁晦暗的調子。每每唏噓感嘆,哀音似訴。而這種調子的形成,也正是當時生活在創作中的反映。這時期詞的創作現狀與晚唐又有幾分相似,集中體現文人對現狀無能為力的灰暗心境,呈現一類灰色的基調。詞匯選擇上喜好用冷色調,如翠、碧、蒼、殘,甚而直接選用涼、冷、寒、凄涼等暗示作者心態的詞語。尤其王沂孫的創作,“凄涼”一詞出現頻率極高。
宋末元初遺民詞人基本屬于格律派,創作上深受前人影響,喜好詠物寄托。這其中最典型的便是王沂孫。他的詠物詞占了全部詞作的百分之七十。詠物異常廣泛,如詠新月、螢、蟬、水仙花、苔梅、碧桃、牡丹、海棠、白蓮、櫻桃、橄欖、龍涎香等。在這類詠物詞中,他善于把所詠之物與己之情感相融合,主客合一,達到水乳交融的境界。如《齊天樂·蟬》“病翼驚秋,枯形閱世,消得斜陽幾度……謾想熏風,柳絲千萬縷。”以遭受風雨侵襲、日漸衰颯的蟬的形象暗合詞人在亡國之后倉惶躲避、無家可歸的遭遇。同時.以“謾想熏風,柳絲千萬縷”表現詞人對往昔美好生活的回憶與眷戀。另如《水龍吟·白蓮》“太液荒寒,海山依舊,斷魂何許。三十六陂煙雨。舊凄涼、向誰堪訴”,以白蓮形貌姿容與楊貴妃的意態風神合二為一。盛時嬌美繁華,衰時流落人間。今昔對比。傳達出詞人深沉的今昔之嘆,身世之悲。其他作品也多如此,從而形成了王沂孫善于詠物,寄托深婉的特點。因而周濟稱他:“賦物能將人景情思一齊融入,最是碧山長處?!?/p>
作品無一不是作者的心聲。讀詩如同讀人,人生的印記隱藏在字里行間。讀詩也如同讀史,歷史的風云蘊藏在冷靜的筆墨之下。任何一個作家都是獨特的“這一個”,擁有自己的獨特位置。同時,他又不是孤立的個體,他屬于一個時代、一段歷史,他也是某一類人的典型,這賦予了個體更多深刻的社會意義。而讀者也正是在接觸這些作品與作家的時候,了解了更多的文學背后的深層意義。這首《水龍吟·落葉》表達了家國沒落之際遺民詩人的苦悶悲涼,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的低回況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