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歸根》：探索傳統文化的歸宿

[摘要]《落葉歸根》通過喜劇的形式，表達悲劇內涵、使人笑中帶淚，它以形象的方式揭示了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面臨的尷尬處境，探索傳統文化的歸宿，希望借助國家力量來幫助傳統文化的傳承。

[關鍵詞]死尸 傳統文化 失語 歸宿

《落葉歸根》是在他鄉時對于故鄉的思念，是在遠離家園時對回歸家園的渴望。生活的本義就是陌生與變動，所以人們為了生活不得不背井離鄉，到陌生的環境中見識陌生的人和事，在不斷變動的環境中求得自己的生存。所以，外出打工是一種生存方式，思家戀土是一種情感寄托。

《落葉歸根》是將人生出發之地當成人生停靠之點的一種潛意識，它源自原始人外出謀生時“天黑了，我就回家”的自我保護意識，歷經千年萬年演化，而成為當今外出打工者“過年了，我要回家”，被割占的香港澳門“世紀未了，我要回家”，客居他鄉的游子“你死了，我就是背也要把你背回家鄉。”

《落葉歸根》是對傳統人生的現代演繹。原始人寓居山洞，天明外出覓食，天黑因為害怕遭到野獸的攻擊而回到自己的家。自從人類學會直立行走之后，原本匍伏于地的身體站立起來，人類因此站得更高，看得更遠，但也因此將人體最重要的器官一覽無遺地暴露在最易受到其他野獸攻擊的正面。人類在白天因為視覺獲得信息的方便性，可以比較迅速地感知周圍環境，從而采取有效的方式來保護自己逃避傷害。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人類的視覺器官的作用發揮便受到束縛，不能像白天一樣清楚地感知信息，難以有效地保護自己逃避傷害。所以，在歷經了不得而知的無數次的教訓后，原始人開始養成“天黑了，我就回家”的習慣。習慣流轉下來，形成一種文化積演，潛移默化進每一個人心中。“回家”由此成為人類文化歷史上的一個不變的主題。

無論科技如何發達，“回家”依然是當代人的心理定勢。過年前，異國他鄉的人群，形成洶涌如潮的回家浪潮。“千萬里，我一定要回家”的聲音在每個緊趕慢趕著回家的人心里回想。所以，在大年三十(2月15日)到來之前(2月7日)之前，開始放映這部以“回家”為主題的電影，深刻契合了中國觀眾的文化心理，贏得了中國觀眾的認同和贊許，這也是這部電影在過年時以“死人”為話題卻能得到大家諒解的原因。

《落葉歸根》是一部笑中帶淚的電影，它是一部喜劇，令人發笑的情節和場面很多，但是，在笑的時候，難免有些讓人心酸，笑過之后，難免不進行思考。過年大節的，拿死人開涮，給大家逗樂，看起來也確實有點不厚道。但看了之后，我覺得導演張揚還挺厚道的。

張揚想的問題很深刻，但表現形式卻奇特、生動。在這里我不想就這部電影如何逗人笑或讓人哭去做研究，我只想談談我對這部電影的一些思考。這部電影我看過5遍，前后相隔1月之久。我遲遲都沒有動筆寫下些什么，我想如果寫這部電影如何“喜劇”，那是沒有必要的事情。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這部電影是一個寓言，一個象征，一個隱喻，言在此而意在彼，醉翁之意不在酒。

看了這部電影，我長時間地思考這些問題：死尸是什么?背尸又意味著什么?非要把尸體運回故鄉又代表著什么?

電影中的死尸是失去了生命的人體，它的特征是僵硬呆板，了無生氣。它從何處來?故鄉。它將去向何處?故鄉。它死于何處?異鄉。這些問答會讓人想起什么?——傳統文化。

死尸是傳統文化的一個象征，當前的傳統文化就像一具死尸。

背尸人怎么理解?——傳統文化的載體。背尸人與死尸不可分離，背尸人無論怎么艱難都不會拋棄死尸，原因在什么?在于他們曾經甘苦與共，息息相通。他們相輔相成，互相依靠，難以離分，誰也離不開誰。但最終一方醉死。怎樣理解醉死這樣一個誘因?我想，醉自己是一種麻痹，使肉體忘卻傷痛，使情感遠離傷害。那么，傷痛來自何人?傷害來自何方?不來自具體的人，不來自明確的方。來自于這個充滿競爭的社會。

這是現代社會生活的一個隱喻。現代人生活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中，在泥土上生長的肉身之軀經不住都市堅硬的撞擊，所以變得傷痕累累，痛不欲生，所以在酒精中麻醉，在煙霧中迷失，在毒品中耗盡。老友在酒精中結束生命，是對現實的迷茫，是對現實的反抗。老友是傳統中生存的，對以風俗為代表的傳統極其尊崇，他害怕死在他鄉，害怕成為孤魂野鬼。老友事實上成為傳統文化的化身。他的尸體，就是傳統文化的遺骸。

背尸人(趙本山飾)深刻地認同和接受老友的觀念，電影通過形象的方式，把他們二人陰相相隔，從形式和內容上進行分離。人本來是形神合一的，導演讓人死了，就取消了他的神，從而讓死尸僅僅成為人的形式存在。這樣，我們就很容易地把死尸理解為傳統文化，而把背尸人理解為傳統文化的載體。尸體，表征的是傳統文化雖然存在，但已經了無生氣。背尸，表征的是深受傳統文化熏染的人群希望將傳統文化保存下來，繼續流傳下去。

背尸人的想法是單純的，超功利的。因而，其原型李紹為被中央電視臺稱為“2005年感動中國第一人”，“中國21世紀剩下的最后一個純樸的農民”。因為認可傳統文化而堅決要將傳統文化保存下來，這是一種意志，這是一種精神。但這是與現實相違背的，現實生活中，持有這種態度的人，將會遭遇何種命運，電影對此進行了深刻而形象的揭示。

裝醉的死尸被背上車，在乘客下車撒尿后，被指責為偷看了乘客隱私的流氓。在劫匪上車打劫時，劫匪為背尸人的義氣所感動放棄打劫。這是故事的開始。它形象的描繪了傳統文化在當代社會的尷尬地位。傳統文化(死尸)只能以被忽略的姿態(無人注意時坐在汽車上)搭乘現代社會的快車(深圳至昆明的長途客車)，但它必須處于失語狀態(一言不發)狀態。如果一旦被發現干涉現代生活(偷窺隱私)，就會被追求個性張揚、隨意釋放壓力(撒尿)的現代人(乘客)批評，視其為思想落后道德低下的產物(流氓)。但現代人在面對外來文化暴力入侵(搶劫)時，束手無策(自動交出錢財)，傳統文化(死尸)憑借其靈活善變的載體(背尸人)，有效地抵御了外來文化暴力入侵(劫匪放棄搶劫)，保護了現代人的利益(失物回歸)。但現代人不能容忍傳統文化(死尸)的死寂，強行將傳統文化驅逐出他們的生存空間(車內)。

電影開頭通過一個長途汽車，從這個窗口我們看到了一個宏大的時代背景，傳統文化在現代社會中面臨著艱難的處境。在現代生活方式之下，傳統文化被疏離、被驅逐，處于失語、無語狀態，喪失自己的生存空間。它甚至被現代人看成是對“生活”的一種反動(生就是生動，活就是靈活。而死尸則面無表情，僵硬呆板)。現代社會，傳統文化已經走向社會的邊緣，面臨著從人們視野中消失的危險。

所以背尸人是可敬的，他只因為一句承諾就要把尸體保存下來并且背回老家。背尸人只是現代社會保護傳統文化的人一個代表。但保存傳統文化談何容易?電影通過背尸的艱難將此表現得淋漓盡致。

傳統文化是沉重的，僵硬地背在肩上，走在艱硬冰冷而漫長的現代之路上，只有具有守護神的虔誠的人才能做到，所以背尸人扮演著傳統文化守護神的角色。

背尸人在路上，希望搭個便車，但所有的私人運載汽車都拒絕了他的請求，只有一個開著拖拉機的人熱情地幫助他。在消費社會學里面，交通工具是個人身份、地位、財產的象征。開著大貨車或小轎車，是社會強勢群體的標志，因為這種交通工具通常是私有的。因其私有，所以這些人通過車窗玻璃把自己與外在空間隔離，形成一道社會樊籬，以使自己盡量與公共空間隔絕，從而以獨享的私人空間顯示自己的較高地位。這是當前社會分層嚴重的一種表現，也是社會分裂的一個征兆。唯有開拖拉機的，才愿意幫助背尸人。拖位機是農民的運載工具，司機與公共空間之間沒有隔離的物質設施，司機依然處于公共空間之中，拖拉機司機從這點上來說，暫時還是社會的弱勢群體。

拖拉機司機幫助背尸人，與后面的失戀的卡車司機幫助背尸人、妻子被毀容的養蜂人愿意幫助背尸人，這三次現代工具持有者對背尸人的幫助，都有其共同的原因，就是這些人都暫時是社會的弱勢群體。雖然情況各各不同，但暫時處于弱勢是相同的。拖拉機司機雖然使用的是現代工具，但它是輔助勞動的工具而不是掙大錢或享受的工具，所以他依然是弱勢群體(身份弱勢)，但因為有了拖拉機這樣一個現代交通工具，將來完全有可能地位攀升，成為強勢群體中的一員，卡車司機本是強勢群體中的一員，只是因為失戀的痛苦，被擠出正常生活成為弱勢群體(情感弱勢)，養蜂人一家是被不可阻擋的外力侵害才淪為社會弱勢群體(相貌弱勢)的。背尸人是絕對弱勢的，身份是農民，經濟上貧窮，情感上無助(唯一的朋友已死)，形象上骯臟。這樣一個各方面處于弱勢、而又負載著傳統文化的純樸的農民，能夠獲得其他人幫助，是因為這些人暫時在某方面處于弱勢，他們能夠與背尸人惺惺相惜。這些人階段性地加入到傳承傳統文化的接力賽中來，使傳統文化得以艱難地傳承。

與未喪人幫助背尸人(幫尸體防臭)、發廊妹幫助背尸人(幫尸體化妝)、撿垃圾的女人幫助背尸人(贈送400塊錢并等待他回來結婚)、車上的兒童幫助背尸人(贈送礦泉水)等聯系起來，再與同室旅客偷盜背尸人、小車司機騙背尸人幫著推車而又食言不搭背尸人、黑店老板敲詐、毆打背尸人等事件聯系起來，似乎得出一個結論，只有弱勢群體才肯幫助背尸人，而強勢群體都傷害背尸人。也就是說，傳統文化只有在弱勢群體那里才能得到承認或容忍，只有弱勢群體才會幫助傳統文化的傳承，而強勢群體則疏遠、拒絕、排斥、打擊傳統文化及其載體。

如果這就是結論，那問題是相當嚴重的。所以，導演試圖通過藝術的途徑，尋找到簡潔有效的讓尸體盡早回到故鄉的有效途徑。除了想方設法搭上工業社會的便車之外，背尸人還是想讓尸體能夠在少出力的情況下就能到達故鄉。先是借給活人(午馬飾)哭喪的機會，得到幫助制作了一輛板車。然后借給挖掘機司機借煙火的機會，得到一個巨大的廢舊輪胎。略做改裝后，便成為一個自動的運載工具。

電影不斷地給觀眾展示著希望，又不斷地擊碎這些希望。板車散架，輪胎滾下山坡，尸體都被從運載工具中拋出來摔在地上。電影以此說明，僅靠個體的力量要想為沉重的傳統文化找到歸宿。那是不可能的。所有的努力，都只是探索的一種途徑，都只是導演一種一廂情愿的美好的愿望。板車與牛車賽跑，不知底細的游客(夏雨飾)幫著推車上坡。這個情節表達了導演的一種企圖：借助那些并不一定懂得傳統文化的年輕人(游客)，不管出于何種目的(即使是好奇)都來參與推動傳統文化的傳承。而自制輪胎，則更是奢望：只給傳統文化一點外力，就讓它自身運行下去。各種方式促進死尸運行的努力都歸于失敗，這對背尸人一種嚴重的打擊，以致使背尸人完全喪失信心，陷入絕望之境，企圖自殺。

傳承傳統文化之路極其艱辛，導演在安排背尸人歷經千難萬阻之后，最后把希望借托在國家身上。警察幫助背尸人將尸體火化，然后陪同背尸人將骨灰送到故鄉。警察是國家力量的象征，這種結果，是在應然性邏輯推理下的結果，表達了作為電影導演的張揚的思想，張揚也是文化人之一，他處在當前政治語境、經濟語境、文化語境之下，只能得出這樣的結論：將傳統文化的守護者當成英雄來對待(背尸人受到所有路人的尊崇)，以國家力量(孫海英飾演的警察贊助火化費)，保存文化遺產(骨灰)，實行原產地保護(送回故鄉)。

但即使如此，估計導演也不相信這樣的結果，所以在電影的結尾時，導演給出的結果充滿矛盾和困惑，這是一個開放性的結尾。回到故鄉，可故鄉人都遷走了。骨灰想要埋在故鄉，可故鄉不久就要被水淹。在一片狼籍、瓦礫成堆中，骨灰的歸宿仍在很遠的地方，新的行程又將開始。

看到這里，我們為傳統文化那不可知的結果深深嘆惜。工業社會的潮水(江水)正在以不可阻擋之勢淹沒傳統文化生存之地(故鄉)，傳統文化的繼承者(死者家人)不得不遷徙，傳統文化正在面臨找不到繼承人(死者的兒子)的境地。而現代人(融入工業社會的死者的兒子)卻又渴盼傳統文化給他們以心靈的慰藉和安撫(希望見到活著的父親)。現實生活出現悖論：后代人需要傳統文化，但卻又不得不遠離傳統文化。

這樣的結尾，隱含著太多的思考，展現出太多的可能，我們不僅為背尸人感到悲哀，如朝圣者般地虔誠向故鄉回歸、如守護神一般地保護著傳統文化，最后卻可能是人去樓空，此地空留。這不是背尸人個體的悲劇，這是整個社會的悲劇。

于此，我們就只有想象，或許再經過一段磨難后，骨灰將到達繼承人手中，但不知埋在何方。背尸人肩頭從此將一無所有。他必將返回城市，與等待著自己的女人結婚。從此他將一步步地被城市同化。這是否意味著，傳統文化在將來只具有祭拜價值，將只留在人們的記憶中，而從此不再影響人們的思想和生活?

想到這里，我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倘若張楊的《落葉歸根》是個寓言，而這寓言又不幸言中，那么，很多年以后，我們將如何面對自己和他人?

《落葉歸根》是一部深刻的電影，它發人深思。作為一名年輕的導演，張揚有敏銳的眼光，將大家關注的社會重大事實，通過形象生動的喜劇把它的內涵揭示出來。電影作為喜劇，它只是將一些無傷大雅、不費資財的玩笑、噱頭、包袱、滑稽展示給大家，以圖博得觀眾一笑，從而將更多的觀眾吸引到電影院，然后讓有思想的人在看了電影之后去思考：正在飛速發展中的中國，傳統文化到底如何安置?這不是導演一個人該想的問題，這是所有觀眾都該思考的問題，這也是政府該高度重視的問題。電影雖然沒有給出最后答案，但電影已經把傳統文化的現代歸宿這個重大問題提到了大家面前，作為電影，發現問題已經是對解決問題做了很大的貢獻了。

《落葉歸根》的表層是一個喜劇，深層是一個悲劇。有價值的東西，正在遭到毀滅。傳統文化，正在被人遺忘、被人冷落，處于失語、無語狀態，正在遭到打擊、毀滅，處于瀕臨滅絕、死亡的狀態。而警醒者又是如此之少，保護之途又如此艱辛，結局又如此的令人尷尬。笑了之后，人們還會長時間地去思考的。這真正是一個“笑中帶淚”的喜劇，有看頭，有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