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的拍攝,以“環境生成人”和“人對生存環境的反思和批判”為主線,藝術地再現了《秦腔》作品中的原型人物——棣花村村民過去詩意的生存和當下困苦的生活、以及面對市場大潮無所適從的茫然感,通過細膩的影視語言和多樣化的影視特寫鏡頭,表現出了著名作家賈平凹繾綣的鄉情和偉大的良心。該片是作家文本和現代化影視傳媒手段嫁接滲透的結晶,為讀者解讀偉大的鄉土題材史詩性作品《秦腔》開辟了一條新路。
[關鍵詞]《秦腔·后記》 影視藝術片 審美意義
2005年中國文壇比較轟動的一件事恐怕就是當代著名作家賈平凹《秦腔》長篇小說的橫空出世。該作一經推出,就引起評論界和文化界的共同注目,先后獲得《當代》2005長篇小說年度獎、第四屆華語文學傳媒盛典年度杰出作家獎大獎以及中國首屆“紅樓夢”文學獎。如此重量級的作品,在文化藝術界震波不斷。然而,很少有人知道或去關注晚于《秦腔》小說之后發行,由賈平凹文學藝術館和木南文化傳播公司等多家單位共同拍攝的《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全長35分鐘,由陜西電子音像出版社出版發行。全片整個拍攝基調以灰青色、暗色調為主,和貧窮落后、令人心情壓抑的《秦腔》人物活動真實場所——商洛丹鳳縣棣花街(小說中的清風街)周邊環境相吻合。惆悵、懷舊意蘊貫穿始終。藝術片以極富穿透力和感染力的影視語言,在寫實(棣花農民真實而苦難的現實生活)和寫意(作家和村民血肉深情和對故鄉發展前景的擔憂)兩個方面用力。以原作作者賈平凹為敘事主人公,用他富于磁性的方言,在或悠揚或低沉的秦腔慢板中,引導受眾在棣花街上尋幽探勝,吊貧訪古。緩慢的節奏、令人觸目難忘的特寫鏡頭和高超的音、像、畫技術處理,都給人一種別出新裁的審美感受。
藝術靠征服而存在。藝術片在選擇拍攝對象時非常富有匠心。環境塑造人,山水夾擠的小盆地中棣花人就在其中生存和繁衍著。在拍攝者的鏡頭里,“老祖母洗腳,兒媳婦搟面,伐樹蓋房過滿月,雙翁牽手趟過州河,紅白喜事吹嗩吶,過廟會,唱秦腔,燒火打鐵,剃頭騸豬。”等等,五行八作都有裸裎。正如孫見喜所言:“一家一家的門樓,一個一個的墳冢,一件一件的往事,在渾厚悲壯的秦腔樂曲聲中交相變幻,引人入勝;往昔與當下,喜悅與蒼涼,山野與江流,春夏與秋冬,兩相對撞,又天然和諧,于跌宕起伏中呈現出世道滄桑的悠悠歲月和人在旅途的悲歡離合。”拍攝者忠實于原著,力圖準確地模擬和再現出滋生作家創作靈感的文化生態。在拍攝者看來,“棣花的一草一木,都是作家平凹靈感萌芽的土壤,都是平凹文學生長的營養。”影片中我們可以感受到:過去的棣花安貧樂道,人們在絕世大苦的境地里,創造出了生存的人間奇跡。那河中用棒槌捶洗衣服的婦女、黑屋子里拉風箱的阿姨、滿臉溝壑卻仍在辛辛苦苦織布的老奶奶,推著獨輪車的村民,在破木板上學寫漢字的兒童……仍然在聲聲地告訴人們“窮、窮、窮”。窮是中國部分農村仍然很嚴重的現實。改革的大潮,緩慢地影響著這里的人們,遲滯又茫然的外出求生的腳步,正是身著清一色土皂衣褲的商州農民對自己的前途、命運無從把握的表征。
影片處處浸透著作家對自己生存環境的深沉思考。作家和家鄉人民血濃于水,其繾綣鄉情令人激賞。這種鄉情在影片中又解析為友情、親情和豪情。從影片中我們看到作家是一個非常樸實和善良的人。這和筆者常接觸到的作家相一致。永遠改不徹底的鄉音,見人就散煙的真誠,坦然和所有家鄉人合影的作派,自己在省城的家長期被故鄉村民當作“辦事處”的榮耀,以及逢年過節回老家挨門戶吃酒席,小時候到五林叔家蹭聽故事的童心稚趣,多年不回仍能猜出村中小孩家大人名字的神奇,等等,都活化出了作家對家鄉人深情的眷戀和赤子情懷。外邊人一聽說是棣花村的人,稱東西在秤上就不敢搗鬼:外地人到棣花不敢隨便說文弄字;每人每天發放三斤紅苕,可是組成的社火隊伍總能在縣上拿回頭名獎牌。梂花人經濟緊張,可是不缺文化,保持著精神上的高貴。賈平凹以寫作出了名,揚名海內外,著作等身,可是外地人偶爾說起他,棣花人并不以為然,“像他那樣的,在我們這里能拉一車”。棣花人老幾輩津津樂道的,就是他們的祖先曾經接待過李白、杜甫、李闖王、李先念等非常人物。字里行間充滿著身為棣花人的豪情。“后來,我才發現,我的本性依然是農民,如烏雞一樣,是烏在了骨頭上的。”盡管紅苕吃壞了作家的胃,故鄉的貧困使作家的身體沒有長開,但是作家并不否認自己的農民身份,甚至以自己身為農民卻在被古人稱為“居之不易”的都城里縱橫馳騁而由衷地自豪!甚至在小說寫作中,一再強調“我是農民”!從故鄉汲取的吃苦和奮斗精神成為作家一生的財富。可以想見,得出這個認識,作家付出了高昂的代價!1989——1999年是家鄉人生活比較舒心的日子。鏡頭里閃現的是晚間田地里高高興興勞作的村人身影、小院里老夫妻互相敬酒的愜意,還有在庭院里邊聽收音機里的秦腔、邊玩“狼吃娃”游戲的老人們,家家為孩子蓋新房,老人也豁達地為自己準備著壽衣的情景,這些好像很隨意擷取的鏡頭卻寄寓著創作者深沉的思考,都在告訴我們,這是一方希望的樂土,人們生活簡單而知足。農民要求不高。填飽了肚子的他們,把毛澤東、鄧小平相片掛在墻上,頂禮膜拜。誰對農民好,農民就把他們記在心底最深處!影視片還用寫實手法,為我們揭示了商洛山區人們嚴峻的生活現實:信巫不信醫。困窘的經濟生活條件,使得當地人看不起醫生。生病時只能用民間土方醫治或者請神來治病。影片中有兩個特寫鏡頭啟人思考。一是平凹《秦腔》咸書后,為告慰家鄉亡者和未亡者,到賈塬村對面父親墳頭一頁一頁撕燒《秦腔》著作。據筆者所知,每年清明,賈平凹都要回家鄉給父親燒紙祭奠。2006年,賈平凹回丹鳳縣城為90歲老姨祝壽回來路過棣花村,又去父親墳頭燒紙時,筆者恰好就在身邊。親眼看著作家將100元面額人民幣在陰紙上一下一下地按印,然后將陰紙一張一張焚燒,且不讓別人代勞,態度執著而虔誠。而2005年這場祭奠恐怕更有意義。作家用自己的如椽巨筆,撰寫了鄉土題材的巨著《秦腔》,為家鄉人立了一塊碩大的“碑”,這塊碑首先要告慰的是親情,祭奠的首先是自己的老父親。另一特寫鏡頭是,賈平凹在寫作重大作品時,往往要在自己書房凈手焚香,在自己淘來的大“漢罐”中燃起一柱香,若煙柱直直向上,說明寫作順利。寫作《秦腔》也是這樣。有人說這是封建迷信思想,我卻以為是作家敬畏生命、“天人合一”創作觀的展現。
賈平凹是一個有著偉大的藝術創作良心的作家。他的創作總體特征是舉重若輕,言簡意豐,寓深刻予日常生活的細節之中。對家鄉人生存狀態的關注和體察始終是其創作的主旋律。《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拍攝者明顯對此頗有認識。《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恐怕還有拍攝中的幾個特寫鏡頭,譬如對“腳”的藝術處理,影片中出現了平凹母親那嚴纏密裹、蹣跚挪移的三寸小腳,村人在泥濘村道上行進的腳,村人出外打工那依依不舍的腿腳,都富含深義。拍攝者抓拍友情也是頗見匠心。和作家同齡的小時的玩伴,因為長期生活在農村,其精神面貌、生態體征和作家有了天淵之別。拍攝者似乎有點殘忍地把這個人徑直推到了受眾面前。讓人不由得想起了迅哥兒和閏土的遭遇。面對著鏡頭的他,滿臉皺紋,老態龍鐘,甚至有些癡傻。那眼神,是羨慕,是希冀,抑或是驚奇?神情惶惑,讓人無從把握。一個簡單的鏡頭卻承載了很多的寓意。拍攝者不回避沖突。有一個鏡頭讓人過目不忘。作家和一身扛干玉米桿的老嫗擦肩而過,老嫗表情麻木,動作很吃力。這時旁邊適時地響起了話外音,“我聽說過甚至還親眼目睹過,一個鄉級干部對著縣級領導,一個縣級干部對著省級領導述職的時候,他們要說盡成績,連虱子都長了雙眼皮;當他們申報款項,卻犧牲了還再犧惶,人在喝風屙屁,屁都沒個屁味。”作家這話非常形象、準確。人們不禁明白了,原來,作家是在把苦難和痛苦撕裂了給人看。他一個人固然可以幫老嫗搬扛玉米稈,然而,啟蒙、救贖眾多的像老嫗一樣的家鄉人才是有正義感和良知者的真正作為!讓人對那些只編政績不管人民死活的所謂的父母官進行深思。越窮的地方人們越怕官怕管,沒有其他出路的商州人只能把“學而優則仕”作為人生信條。官本位一方面為商州人實現自身價值提供了出路,但另一方面也桎梏了商州思想經濟和文化的發展。如果碰到把權力當作謀取私利手段的政治投機者,商州人困苦的生活就更增加了災難!2006年震驚全國的商州張改萍賣官案相關人員的被懲處,不難看到作家在這個方面的遠見卓識。全國改革開放和市場經濟大潮,使“農村成了一切社會壓力的泄洪地。”“四面八方的風方向不定地吹,農民是一群雞,羽毛翻皺,腳步趔趄,無所適從,他們無法再守住土地,他們一步一步從土地上出走,雖然他們是土命,把樹和草拔起來又抖凈了根須上的土在哪兒都是難活。”然而“水里的葫蘆壓下去了一次就會永遠沉在水底嗎?”這種強烈的草根意識和民間精神,一直貫穿整部藝術片拍攝始終。這也正是原作者賈平凹偉大的為人民寫心的良心的體現。離開了土地的家鄉人,有幾個人能和作家一樣幸運?!從《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我們可以感覺到,這種偉大的發自內心的同情之中隱隱有一種逃離家鄉的負罪和內疚感,更多的則是作家對全體家鄉人出路和命運的思考而引發的一種責任和使命感。整個影視藝術片將棣花從前的繁榮和現在衰敗進行了對比。從影片我們還可看出,過去棣花作為商關要道,曾經接待過王維、李白等文人騷客的文化勝地,如今已經頹敗蕭條。村人生活困苦是怵目驚心的。破了一半的鋪面房門板、空屋里魔鬼的變種——形象丑陋、長腿花紋的大蜘蛛、村人佝僂著背、出外打工橫死者棺材上引靈的“白公雞”,都給人一種蕭殺、恐怖和蒼涼的況味。過去棣花人老實本份,與人為善,現在的棣花人搶劫坐牢、吸毒賭博、宗族械斗,甚至投毒的事件時或發生:能人輩出的棣花村,現在展現在人們面前的卻是嘴角歪斜、中風的老村干部、大小便失禁的上一輩人。人死也抬埋不到墳地里去,人際關系高度緊張,更是對商州缺乏革命的青壯勞力的形象概括。影視藝術片在這里提出了一個命題:靠老弱病殘改變不了商州農村落后面貌。那么棣花農村的希望到底在哪里?細心的觀眾可能忘記不了這樣一個長鏡頭,當作家領著人們在家鄉田野里漫溯,拍攝者卻突然將鏡頭對準一個正在玉米桿搭成的簡易草棚里玩耍的小孩。小孩走到那,鏡頭追到那。有論者認為這個鏡頭是敗筆:嘻嘻哈哈的小孩,惡作劇似的拍攝者,完全沖淡了藝術片的沉重主題。我認為應該這樣理解,賈平凹寫《秦腔》,整個態度是既惶恐又茫然。他也不知道,在并不是所有農村都能“城市化”的時候,自己的家鄉——棣花農村一定消滅不了,但它何去何從?希望難道只能在下一輩人(小孩子)身上才能最終驗證嗎?其實,影視片這個鏡頭恰好藝術地傳達了作家尋覓、求索的矛盾心理,可謂經典。
《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的拍攝者、賈平凹文學藝術館館長木南先生是筆者的好朋友。近年來,木南先生追隨平凹先生左右,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作家生活一手資料,用句形象的話說,為中國當代文學史留下了許多珍貴的“不動產”。木南是一個很有眼光和品味的人。在作家剛開始創作《秦腔》前,他就有意識的地拍攝和搜集了棣花村的大批珍貴影象資料。“他的木南文化傳播公司成立了專門的攝制小組,長時間蹲守棣花;用鏡頭紀錄當地的節慶習俗和婚喪娶嫁,一年四季全程紀錄。三年間,木南在棣花拍的照片有三萬多張,錄像帶有二百多盤。香港鳳凰衛視和CCTV-1的《東方時空》來西安拍攝平凹的專題片,其中許多素材和線索都來自木南的勞動成果。”木南是“閑時置辦忙時用。”正因為積累豐厚,因此,在拍攝《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時他主要用了自己影象素材庫里的資料,個別鏡頭才予以補拍。《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中有幾個鏡頭需要給大家交待。一個是當平凹說到棣花人英武,喜歡舞刀弄槍練闖王拳,鏡頭里就出現了一個小伙子,真的在雪地里翻跟頭,挺像模像樣,和作家的敘述剛好吻合。其實,這是木南在梂花村拍素材時,偶然碰到的一個暍醉酒的小伙子在那發酒瘋,木南覺得好玩,就拍下來了:鏡頭里那只令人毛骨悚然的花腳大蜘蛛,也是木南很早就拍下的:影片中說到棣花商店石臺階上半吊著的蛇蛻,影片中就出現了一條正在蜿蜒穿行的蛇。據木南講,這條蛇真是棣花的蛇,毒性很大,當時拍攝還挺驚險。《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一次制作了一萬張,現在已經所剩無幾。再版計劃已經提上了日程。這在當下疲軟的音像市場的確是一個奇跡。
《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的價值很明顯。據筆者所知,本片拍攝前賈平凹不提倡,也不配合。可是在看了進行初步影像處理的毛片后,賈平凹被深深打動了。不僅欣然支持,而且親自擔任該片主要演員。片中的群眾演員均出自棣花村家鄉人。本著對家鄉人民的熱愛,賈平凹用第一人稱視角,借助講故事手段將棣花街歷史、現狀娓娓道來。這種作家“在場”參與劇本展演使影視藝術片有了現場感、親歷性、可信性。為自己的作品親自擔任主角,對賈平凹來說是第二次(《廢都》中的塤樂是第一次)。事實證明,這種嘗試是成功的信《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的成功拍攝,適應了視覺消費文化時代的需要。眾所周知,當今的社會已經進入了一個讀圖時代和視角消費時代。而中國當代文藝創作是一種什么情況呢?據統計,每年中國有1000多部長篇小說出版。好看、好讀、節省時間已經成為衡量作品好壞的一個重要尺度。人們已經對那些林林總總的大部頭小說文本產生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審美疲勞。賈平凹是一個始終在求新、變化之中創作的作家,他的宏闊的寫作視野、深厚的寫作功底使他往往走在時代的前列,他的作品創作一定程度上將許多評論家遠遠甩在了后邊。2005《秦腔》作品推出時,就有許多人反映看不懂。誠如賈平凹所說:“我的《秦腔》寫的是一堆雞零狗碎的潑煩日子……這種密實的流年式的敘寫,農村人或在農村生活過的人能進入,城里人能進入嗎?陜西人能進入,外省人能進入嗎?”其實,作家大可不必憂慮。《秦腔·后記》影視藝術片無疑為國內外讀者解讀鄉土題材史詩性作品《秦腔》提供了一條簡捷的路徑,創造了一個傳統寫作文本與現代化影視傳播藝術相融為一的優秀范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