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張愛玲以靈敏的聽覺、高強的悟性以及較高的語言素養給我們創造了一個美妙動聽的聲響世界,充滿著“聲”命的活力。她不僅長于擬聲,還善于對聲響加以描繪闡釋,精于遣詞煉字,長短斷續、高底強弱、雄渾清亮,于是生活在她筆下變得異常美麗動聽。
[關鍵詞]張愛玲散文 藝術特色 聲情
世界是運動的,充滿聲響。每天我們都聽到各種各樣的聲音,長短斷續,高低強弱,雄渾清亮。但是要用有限的漢字把千姿百態的聲音記于書面并非易事。而張愛玲卻以靈敏的聽覺、高強的悟性以及較高的語言素養給我們創造了一個美妙動聽的聲響世界,這在我國現當代文學史上是無與倫比的。她不僅長于擬聲,還善于適時對聲響加以描繪闡釋,還精于遣詞煉字,于是生活在她筆下變得異常美麗動聽。在散文里,我們看到一個鮮活如初、俏皮機敏的張愛玲在那里“嘁嘁切切”地與人“私語”著她的童年、她的天才夢、她喜歡聽的種種市聲,還有那些說不盡的蒼涼。
一、愛聽街市聲
這市聲指與人們生活密切關聯的聲音,比如對人走路聲、車聲、小販叫賣聲等等一般人視而不見,充耳不聞的聲音,她卻能細細地感受,深深發現并享受到了生活美的重要內容——聲響。其作品也處處體現出對聲響的關注和藝術加工,給讀者帶來易于想象的感官享受和實實在在的審美愉悅,加深了讀者對作品深層思想的理解。
城市的喧囂本來是令人苦惱的,張愛玲卻說:“我喜歡聽市聲。比我較有詩意的人在枕上聽松濤、聽海嘯,我是非得聽見電車聲才睡得著覺的”?!俺抢锶说乃枷耄尘笆菞l紋布的幔子,淡淡的白條子便是行駛著的電車——平行的、勻凈的,聲響的河流汨汨流入下意識里去”。這是張愛玲在平凡的公寓所看見的窗外風景,經她生動的擬聲和巧妙的比喻,普通死板的聲響變活了,電車有了靈性。有了人情味和某種象征意蘊,也有了讓讀者會心的美麗與動聽。平凡生活的奇妙情趣躍然紙上?!澳銢]見過電車進廠的特殊情形吧?一輛銜接一輛,像排了隊的小孩,嘈雜,叫囂。愉快地打著啞嗓子的鈴:‘克林,克賴,克賴,克賴!’吵鬧之中又帶著一點由疲乏而生的馴服,是快上床的孩子,等著母親來刷洗他們”。(《公寓生活記趣》)電車聲是“熱鬧的市井”的一種聲音,這個排隊等待回家的孩子活潑可愛,讓人怦然心動。
“有一天,下了一黃昏的雨,出去的時候忘了關窗戶,回來一開門,一房的風聲雨味。放眼望出去,是碧藍的瀟瀟的夜,遠處略有淡燈搖曳,多數的人家還沒點燈”。(《公寓生活記趣》)“如果你放冷水而開錯了熱水龍頭,立刻便有一種空洞而凄愴的轟隆轟隆之聲從九泉之下發出來,那是公寓里特別復雜,特別多心的熱水管系統在那里發脾氣了。即使你不去太歲頭上動土。那雷神也隨時地要顯靈。無緣無故,只聽見不懷好意的‘嗡……’拉長了半晌之后接著‘訇訇’兩聲,活像飛機在頂上盤旋了一會,擲了兩枚炸彈”?!豆⑸钣浫ぁ愤@一段描寫擬人、比喻信手拈來,風趣幽默,自然天成,特別是同音字“轟”與“訇”不僅聲響效果不同,感情色彩也有差異,如此煉字可避免同字重復出現的羅嗦,真切傳神。
二、善聽音樂聲
張愛玲正是一位感覺能力很強、悟性極高的作家,她說:“對于色彩、音符、字眼,我極為敏感”。(《天才夢》)她小時候常聽姑姑和母親彈琴唱歌,自己也曾拜俄國教師學鋼琴,聲樂的熏陶與學習使她對聲音非常敏感,而機智聰敏的秉性和較高的悟性及文化素養更使她對所聽到的聲響有深刻而獨到的解悟。
張愛玲宣稱她不大喜歡音樂,其實她是有所選擇的,這就是她的善聽。她怕聽小提琴聲,因為這種“樂器中的悲旦”的聲音“水一般的流著,將人生緊緊把握貼戀著的一切東西都流了去了”。特別是初學者“那尖利的、鋸齒形的聲浪,實在太像殺雞了”。(《談音樂》)
她也不喜歡大規模的交響樂:“那是浩浩蕩蕩五四運動般地沖了來,把每一個人的聲音都變了它的聲音”:“交響樂的攻勢是慢慢來的,需要不少的時間把大喇叭小喇叭鋼琴凡啞林一一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來,此起彼應,這樣有計劃的陰謀我害怕”。(《談音樂》)熱鬧之下的張有著怎樣的恐怖。單調地一個勁兒往上的鋼琴“好像上幾十層大廈的陰暗雜亂的后樓梯”,“許多人叮叮咚咚彈琴,紛紛的琴字有搖落、寥落的感覺,仿佛是黎明,下著雨,天永遠亮不起來了空空的雨點打在洋鐵棚上??盏娜诵睦镫y受”,“琴字連在一起和成一片,也不過是大風把雨吹成了煙,風過處,又是滴滴嗒嗒稀稀朗郎的了”。一般爵士樂讓人“昏昏沉沉,沒力氣,沒胃口。沒頭沒腦,但那節拍像給人捶腿似的,卻是很舒服”。
張愛玲喜歡喧嘩吵鬧,喜歡中國的鑼鼓。它“是不問情由,劈頭劈腦打下來的,再吵些我也能夠忍受”。(《談音樂》)這就是張愛玲,喜歡古典,喜歡傳統,喜歡實實在在的生活。
三、嫻熟老到的擬聲
張愛玲很重視擬聲技巧的運用,作品中擬聲之處多得驚人,擬聲詞亦十分豐富。例如寫吊嗓子“拉拉拉拉”、開銹澀的鐵門“咕滋咕滋、嗆郎郎”、蟬聲“吱呀,吱呀。吱……”。雨聲“淅瀝瀝”、琴聲“叮叮咚咚”、“咿啞”等等不勝枚舉。每讀到擬聲處。仿佛那聲音就在耳邊響起,真切絕妙,形象逼真。比如她能用不同的擬聲詞寫出不同的笑,不同的走路聲等同類聲音,表現不同人物的性格、思想情緒以及同類事物在不同情境下的區別等。例如關于笑聲的摹擬,她用過“格格、哧赤哧赤、哈哈、嗤、噗嗤、嘿嘿、格吱、嗨嗨嗨嗨、呵呵、嘻嘻、叭……”等擬聲詞。再例如寫走路聲,她能寫出人穿的什么鞋、走得快慢或性情如何:“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沖下樓來”。(《私語》)“聽見門口賣臭豆腐于的過來了,便抓起一只碗來,蹬蹬奔下六層樓梯”。(《公寓生活記趣》)?!芭倪_拍達”的拖鞋聲與“蹬蹬”的皮鞋聲是迥然不同的,況且年齡、性別、性格和速度也不一樣。其它如寫汽車鳴叫有時用“叭叭”,有時用“嘩!嘩!”(警車);寫汽車行駛的聲音,有時是“鋪拉鋪拉”,有時是“潑喇潑喇”,或者“轟隆轟隆”(軍用卡車)等等,還有寫電話聲、小販叫賣聲等都根據特定情景摹擬,無不形象逼真。
張愛玲注重遣詞煉字,不生搬硬套詞典或別人用過的擬聲詞,而是根據具體聲音大膽選字用字,并按需組合成新的恰當的擬聲詞,使擬聲收到相對的最佳效果。如:“‘嗶栗剝落’的爆炸聲”,“腳跟在地上‘磕篤磕篤’踮動”,“口弗嗤口弗嗤吹著”(燙粥),“街上小販遙遙搖著撥浪鼓,那瞢騰的‘不愣登……不愣登’”等。這些擬聲字的組合,乍看生澀怪異,細讀便覺得是生動真切,出奇制勝,不落俗套。
張愛玲還善用標點符號表現聲響的長短快慢、斷續反復。用破折號表示時間的拖長或聲音的反復,如“托——托——”敲著的竹筒(《中國的日夜》):用逗號表示重復或短暫的停頓。如“托,托,托,托”賣餛飩的梆子。(《私語》)用感嘆號斷開兼強調聲音、感情的強烈,如“‘嘩!嘩!’漸漸遠了”。(《談音樂》)“侉!侉!侉!”和“侉!克哇!克哇!”敲著竹筒打拍子,一下一下不容情地砸下來。(《(傳奇)再版的話》)用省略號表示聲響的延續,“吱呀,吱呀。吱……”連了起來的細細的蟬聲。(《詩與胡說》)不用標點符號表明節奏很快,如:“我也只‘哦’了一聲”。(《草爐餅》)“布布布”放氣的汽車。(《談音樂》)多種符號組合使用,表示深刻復雜的感受,如“噶兒鈴……鈴!……噶兒鈴……鈴!”的隔壁人家的電話鈴(《留情》)“價啊價,嘰價價嘰家啊價……”把喉嚨逼得尖而扁的中國流行歌曲。(《談音樂》)
四、爐火純青的繪聲
張愛玲在作品中創造動聽的聲響世界。除了運用相對直觀的擬聲外,還通過人物語言的敘述和對聲響的描繪及闡釋等手法,使其聲響圖畫圖像更清晰,色彩更斑斕,整個效果也更立體真實。她對聲響情景的描繪和闡釋,既生動機智又入木三分,常體現了她對聲響、對生活的獨到了悟和深層的審美意趣。其描寫方法多種多樣,高招頻出。除用得最多的比喻外,她還用直解、擬人、夸張、通感等技巧有機配合運用,描繪和闡釋與聲響相關的人物、事物和景物。擬聲讓讀者聽到了素樸的聲音之形。繪聲更讓讀者感受到了深蘊其內的聲音之神、弦外之音,讓讀者對聲響留下更為深刻的印象,并從整個聲響情景中獲得更深層的審美體驗,對整段或整篇作品的思想內容有更全面深刻、新鮮準確的理解。
張愛玲能享受人生,對于人生的樂趣都不肯放過。她處處留意生活中給予她靈感的事物,感覺到其中的美好與不足,用活潑的文字、響亮的熱情對它們進行了摹寫?!拔以诮盅丶奔弊咧?,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端秸Z》)從囚禁中解放出來的身心是多么輕松,多么愉快。“她的信,淑女化的藍色字細細寫在極薄的粉紅拷貝紙上(是她辦公室里省下來的,用過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頁頁大小不等,讀起來淅瀝煞辣作脆響)”。(《姑姑語錄》)常見的“淅瀝口沙啦”,組合在一起讀出來的語調有虛飄之感,不是脆響的聲音,唯如其所用“淅瀝煞辣”才是那種光滑挺括的拷貝紙之“脆響”。
“電燈開關一捻。將一種人造的月光照到任何事物身上。于是就有模糊的藍色的美艷,有黑影,里頭唧唧閣閣叫著興奮與恐怖的蟲與蛙”。這里用“閣”而不用通俗的“咯”與陰平的“唧”相配,表現的聲音既流暢又有恰當的變化,與“藍色的美艷”、“黑影”、“恐怖”等詞合用造出更諧調的陰森悲涼氣氛,表明“那種不求甚解的神秘”。(《談畫》)
張愛玲把充滿豐富聲響的真實世界展示給讀者,可使讀者從這種藝術的真實中去認識和體驗更廣闊的生活,領略生活的真境。(香港陷落后)“吃到一盤昂貴的冰淇淋,里面吱格吱格全是冰屑子”。(《余燼錄》)有了“吱格吱格”我們更易理解到對死亡的憂患恐懼也改變不了她對冰淇淋的深刻印象和喜愛。若去掉“吱格吱格”,作者于非常時期亦不忘享受生活的恣情便索然淡化了。她還善于把視覺、觸覺、感覺等轉化為響亮的聽覺來描述?!拔蚁矚g反高潮——艷異的空氣的制造與突然的跌落,可以覺得傳奇里的人生呱呱啼叫起來”。(《談跳舞》)用響亮的聽覺感受再現了內心冷靜的思考。弟弟的“一雙大眼睛吧達吧達望著我”。(《姑姑語錄》)以動寫靜,視覺轉化為聽覺,那種美麗和清純躍然紙上。“日光像個黃蜂在頭上嗡嗡轉,營營擾擾的,竟使人癢剌剌地出了汗”。(《中國的日夜》)“厚絨絨的絲絨像憂郁的古典化的歌劇主題歌,柔滑的軟緞像‘藍色的多瑙河’陰涼涼地引著人,流遍了全身”。這是把觸覺和感覺寫成聽覺,這種特殊的心理觀察,借以象聲詞和通感的修辭手法,文字技巧和想象力都不可爭議的使張愛玲成為40年代中期無人能比的作家。
張愛玲對文學的感覺,非常精致和冷靜,從塞尚的風景畫《破屋》里,她讀出中午太陽下的那座白房子,裂開一條大縫,像在那里一震一震笑得要倒了,周圍生著高高下下的草,在日光中極淡極淡,還有那“哽噎的日色”。張愛玲通過觀色聽聲,調動各種感官,讀懂了塞尚,讀懂了生命。同時又繪聲繪色賦予了《破屋》以生命,活靈活現地展現給讀者。她的平淡自然率真的表達手法和那些他人難以企及的想象及通感使她不容置疑地成為一位真正的藝術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