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鄭曉龍導演的《刮痧》,將問題引向了對中西文化差異的思考,曾一度引起廣泛關注。但剝開其表層會發現,影片本身實際上是文化保守主義的產物。
【關鍵詞】刮痧 阿Q 文化保守主義
一直對表現東西文化差異題材的影片有著濃厚的興趣。最近又將鄭曉龍導演的《刮痧》翻出來重溫了一遍。當看到主人公許大同被捉的場面時,不知何故,我腦海里竟忽地閃現出一個文學經典形象——阿Q。這種聯想貌似不合情理,深思之下,卻又有不易覺察的可比之處。就讓我們從許大同、阿Q的被捉說開去,對影片重新審視,看看《刮痧》究竟刮出了什么。
記得導演鄭曉龍曾在某一座談會上稱:有人指責影片中美國警方以浩浩蕩蕩的十幾輛乃至數十輛警車追捕一個“綁架”了自己兒子的許大同.未免過于夸張。鄭先生則認為一點也不夸張:實際情況是警車數量可能更多,因為在美國,虐待兒童是重罪,“綁架”自然是重中之重了。
無獨有偶,阿Q被捉時,當局動用了“一隊兵,一隊團丁,一隊警察,五個偵探”,并且“正對門架好機關槍”。當時有人批評魯迅如此描寫“太遠于事理”。魯迅則認為以中國官吏辦事之“離奇”,捉阿Q時再給添上一混成旅和八尊過山炮,也不至于“言過其實”。因為政府對待徒手請愿的學生都架起機關槍,更何況對付阿Q這個小偷,而且他住的未莊又確實出了搶劫案。“機關槍不裝在土谷祠外,還裝到哪里去呢”?
初看起來,鄭曉龍為《刮痧》某些藝術表現所作的自辯,確與魯迅對《阿Q正傳》所作的自辯有相似之處。細想之下,其實不然《刮痧》中大隊警察蜂擁而動,為的是保護弱者(孩子):土谷祠前架起機關槍,為的是鎮壓弱者(阿Q),從而保護強者(趙太爺們)的利益。辯來辯去,魯迅辯出的是當時此地(中國)司法的悖離人性,鄭曉龍辯出的是此時彼地(美國)司法的符合人性:抑強扶弱是人性的表現,恃強凌弱則是獸性的本能。
然而,這卻絕非鄭曉龍及其《刮痧》之本意。正如鄭曉龍本人所說:“《刮痧》通過演繹中西文化的沖突,表現了感人至深的東方式倫理親情,同時呼喚交流和溝通”。在高度肯定“東方式倫理親情”的同時,影片也就構成了對“西方式法治社會”的批判——正如導演所聲言的及影片所表現的,這兩者是“沖突”著的。于是,影片以東方文化為本位,對于西方文化進行了酣暢淋漓的批評:
僅因美國人不懂得“刮痧”這一中醫療法,孩子的父母就被送上法庭.切斷了祖孫三代之間的事實性聯系,嚴重傷害了一個家庭的倫理親情,這種兒童保護法與其有還不如無。
許大同的老板兼朋友明知說出許大同曾在大庭廣眾之下打兒子對許不利,卻仍按實際情況說出。全然不懂得什么叫友情。
美國的一位女醫生對許大同在妻子難產時作出“只要妻子,可以不要孩子”的表態驚詫莫名,甚至認為許喪失了人性;
至于那位控方律師,無異于一個跳梁小丑。
而許大同本人敢于沿墻面攀登九層樓來看望兒子,在影片中更是作為一位滿懷了父愛的英雄來謳歌,但從美國法律來看,他卻是一個違法者(此時禁止他探望兒子的律令并未解除)。
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影片呼喚的是“交流和溝通”。如此不近人情的美國司法,終于臣服于東方式親情倫理,它理解了“刮痧”這種獨特的東方文化。許大同探望兒子的禁令終被解除,東方文化終于獲得全勝。主創人員所期許的大同(影片主人公命名為“許大同”正有此種寓意),原來是要用東方文化征服、同化西方文化,而并非相互理解與認同。在東方親情的合理性與西方法治的荒謬性的對比之下,編導者的文化保守主義傾向昭然若揭。
其實,《刮痧》的出現,乃是阿Q主義的產物。面對西方強大的物質文明,自知東方的弱勢地位,產生了嚴重的心理不平衡。于是便到本土文化中尋求精神慰藉。這正是魯迅所批評過的“愛國的自大家的意見”之一種:“外國物質文明雖高,中國精神文明更好”。(見《熱風·隨感錄三十八》)結果忘記了這樣一個基本的事實:西方法治社會雖仍有不夠完善之處,但與我們那以沙里淘金的功夫或者能找出一二優點的人治社會相比,畢竟是一個人類社會發展的偉大進步。而西方文化以幼者、弱者為本位,東方文化以強者、長者為本位,也是一個不爭的事實。這一點《刮痧》也違背主創人員原意而于客觀中得以展現(許大同打兒子純系為自己的尊嚴)。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鄭曉龍將故事發生背景有意置于一個比較偏僻封閉的地區。當有人向他提出質疑時,他辯解說,只有這樣的地區才最能體現美國的文化:他們以保守自豪。鄭曉龍雖旅居美國多年,但對于美國文化的總體特點的觀察不能不說有重大的失誤:綜觀美國二百年歷史,其文化的最大特點便是開放性與多元性。沒有開放性與多元性,沒有美利堅合眾國,就沒有美國文化。其實,鄭曉龍選擇一個封閉地區作為故事發生地,這與其選擇一個小丑作為美國律師的代表人物之一是一樣的,都是要達到這樣一個目的:“中國精神文明更好”。這種先入為主的創作理念,反映到影片里面則變成了令人無法信服的情景展現,是鄭曉龍本人臆想中的“美國”形象,而并非客觀的實在。千百年來形成的文以載道的文藝創作傳統,本身無可厚非,關鍵在于載何“道”以及用何種方式將其“道”真實展示出來。不可否認的是,在這一點上,《刮痧》確實做得很用心,然而卻終難避虛偽之嫌。能夠揭示東西文化差異引發的問題,這固然是影片值得稱道的地方。但它卻沒能嘗試著更為客觀、真實的去表現這一問題,所以《刮痧》就根本談不上是對東西文化差異的正確認識和看待了。這一點,我們不得不為鄭曉龍導演感到遺憾,影片本應該能做得更好,但卻只能止步于導演本人固有的“經驗”。從這個意義上講,《刮痧》為其他相似主題的影片創作提供了教訓。
《刮痧》的出現及其受到部分觀眾的歡迎,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下新儒學與文化保守主義的泛濫,值得我們深刻反思《刮痧》最后刮出了自己的斤兩:它只不過是文化保守主義思潮泛起的一個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