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曾文軒借助小說《草房子》傳達了田園笙歌一般的詩意追求,作家又常常將小說中人物措置于苦難困境中,以使其發出生命的鏞鳴,于是《草房子》的靈魂之音顯示出靜穆雍容、優雅崇高的貴族精神。反觀被“現代化”、“荒誕化”所包圍的中國現當代文學,則普遍缺乏這種古典品格。因而,《草房子》的出現無疑正是對文學貴族精神的重建。
【關鍵詞】草房子 曹文軒 貴族精神
中國當代文壇許多小說家已經日漸一日地陷入“現代化”“先鋒派”的淵藪,他們挖空心思地追逐形式與技巧,樂此不疲地演示人性的丑陋、兇殘、卑微、猥瑣,夸張其辭地炫耀人類的生存困境和庸俗本質,似乎越把人往骯臟丑惡里寫越是真實深刻,似乎人類千萬年來所創造的文明成果、所探索的倫理價值全部微不足道,似乎人類的現代性“必將”導致的滅亡近在咫尺。這樣的作品讓我們的當代文壇充斥著冷峻黑暗的末世情結,也使得文學在商業化的今天日漸一日地“邊緣化”、孤立化了,文學不再是能夠給予人精神慰藉的人類成果,卻以“多元化”的口號成為否定人類生存的指證。
在眾多努力挽救文學于灘涂的人中,曹文軒的出現,無疑為文學的自我救贖提示了一種行動的可能。
寬闊憂郁的蘇北平原,明麗瀏亮的紅鶯綠柳,寂靜孤獨的小橋流水,優美感性的人物,平和的帶有淡淡愁悵的語言,苦難萌生的默默思索,穿越逆境之后的輕松微笑……曹文軒的小說總能給予我們田園笙歌一般的詩意追求,而通過小說中人物的行動,曹文軒試圖向我們申明:不管是誰,都可以擁有在生活面前靜穆雍容、優雅崇高的貴族精神:而只有書寫人類面對生活優雅從容以及面對苦難柔韌不屈的作品才是人類溫暖的家園寄寓。
作為曹文軒最富盛名的作品,《草房子》無疑也具有這樣令人驚羨的品質。在《草房子》中,作家以抒情優美的筆調向我們描繪了一幅幅充滿詩意的棲居地風景。油麻地的天美得親近而溫馨可觸,“秋天的白云,溫柔如絮,悠悠遠去,梧桐的枯葉,正在秋風里忽閃忽閃地飄落”(扉頁)但是這種溫馨卻總是帶著些許遠隔歲月的憂郁詩品,以致于將要離開油麻地的男孩桑桑看著會忍不住有想哭的沖動。作家諸多作品中對于河水的偏好則在對油麻地河水的細致欣賞上得到了延續:“冰封的大河,早已融化成一河歡樂的流水,在陽光下飄著淡淡的霧氣。河水流淌稍稍有點急,將岸邊的蘆葦輕輕壓倒了,幾只黃雀就像音符一樣,在蘆稈上顫悠?!碧炜帐侨说男撵`歸宿,河水則代表了現世皈依,探察曹文軒的作品,我們總能很經常地發現作家對于這兩種象征之物的深深眷戀,而這兩種象征之物也總能給予作家溫暖恒久的懷想。曹文軒的文集中,作者簡介上這樣寫著“曹文軒,1954年1月生于江蘇鹽城農村”,但我想,作家也許更愿意將自己的生長棲居地標注為“油麻地的天空與河水”,因為他們代表了作家心中最為優美的一片明朗朗的記憶。
這片記憶的中心就是擁有一片“草房子”的油麻地小學。
“油麻地小學……是方圓幾十里地最漂亮的一所學校……高高的旗桿上,一面鮮艷的紅旗,總是在太陽光剛照亮這塊土地的時候升起來,然后迎風飄揚,造出一番迷人的風采。油麻地的人,聽到了草房子里的瑯瑯的讀書聲。他們從未聽過這種清純的充滿活力的眾聲齊讀。這時,若有船路過這里,便會放慢行駛的速度。聲音傳播到田野上,使油麻地的人.在心中產生了一種無名的興奮,其間,很可能會有一個人一邊使勁揮舞鋤頭,一邊扯開沙啞的喉嚨,大聲吼唱起來?!?/p>
油麻地小學的這一片草房子“漂亮”而充滿生命活力,在放散活力的同時,它還給了經過的人們無數明媚的希望。這樣細膩精致的描寫,不正也是存于我們每一個人記憶中的溫馨明亮的油麻地小學嗎?——雖然或許你的是福建油麻地小學,我的是北京油麻地小學,他的是陜西油麻地小學。換而言之,作家所贊美的“草房子”其實也是貯存于每一個人心中溫暖可愛的“草房子”。
中國當代小說中,能夠讓我們體察到這種優美特征的作品已經寥若晨星,大部分作品籠罩著陰森冷漠的氣氛,令人讀了之后總是不寒而栗,驚訝于作者的峻刻濃烈。每每閱讀者合上一部作品,常常只能灰蒙蒙地呆想,難道我居然生存在這么一個荒誕可怕的地球上?難道我們這個世界已經淪落到如此無可救藥的境地了么?事實上,人類的生存變得越來越好是無庸置疑的,文明累積的巨大的物質與精神財富都讓人類受益匪淺,雖然也催生了自然環境的惡化、人心的復雜等等負面影響,但總體的文明進步是顯而易見的,今天的我們都深深依賴于人類的文明建構。如果有某些作品對人類現代文明發出質疑,這是符合于人類不斷反思的進步螺旋,自然無可非議:但如果幾乎整個文學界都對人類現代文明發出質疑,那無疑是一種極不負責任的態度——至少,我們對于先人的努力缺乏應有的尊重與理解。
曹文軒所試圖豎立的“草房子”,是對于人類生存環境的較為公允的態度。雖然作家也許尚未能夠對現代文明所建立的大部分成果——例如都市文明——都作出欣賞的態度,因而只是將贊美的聲音賦予記憶滯潴的田園生活,但不可否認,作家敏銳地把握住了一段能夠給予人類生活希望的溫馨風景,同中國當代許多不負責任的作品做了區分。
如果說油麻地的天空、河水與草房子是田園牧歌式的記憶,那么散居在油麻地的人們則多是富有貴族精神的行吟詩人。讓我們試著看看以下幾段描寫:
隱隱約約地,從屋后的大河上,傳來打漁人因為天氣從而心情便略帶了些悲傷的歌聲。
“慢走了。”慧思和尚說。桑桑轉過身來看著慧思和尚。當時,太陽正照著大河,河水反射著明亮的陽光,把站在河邊草地上的慧思和尚的臉照得非常清晰。慧思和尚也正望著他.朝他微笑。
蔣一輪……頭發一年四季油亮亮的,但無一絲油腔滑調感,很分明的一道線,露出清白的頭皮,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鏡,就透出一股擋不住的文氣……最瀟灑時,是他隨便倚在一棵樹上或隨便倚在一個什么東西上吹。這時他的雙腿是微微交叉的。這是他最迷人的時刻。不管是鄉村里出現的無名漁夫,還是荒村古寺中修持的僧人,或者是草房子里的小學教師,作家筆下“草房子”系統中的人物——這要區別于某些同樣出現在作品中但只作為“反面”(我們不得不說,作者對“反面”人物的寬容與責備也是有度的)陪襯形象的非“草房子”系統中人物,例如劉一水、白三、谷葦等等——都是善于從繁重多艱的生活中自我解脫出來.并使自己詩意生存的詩人。“世界充滿勞績,人卻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荷爾德林的這句名詩很可以用來形容這些充滿貴族氣息的人物。誠然,如果沒有貴族一樣的優雅精神,也許漁夫、和尚和小學教師都各自為謀生忙得焦頭爛額,哪里能夠有閑逸的態度來“詩意”?
不止如此,在曹文軒《草房子》中,還經常將人物置于苦難的境地中,以此來考察人在面對苦難時候是否依然能夠保持尊貴的姿態。與當下許多小說家不同的是,曹文軒對此作了明確的肯定。
禿鶴是《草房子》中的第一個受難人物。一個禿頂的腦袋讓少年陸鶴變成了眾人嘲笑的“禿鶴”,還被排除出集體會操的行列.這對自尊心十分強烈的禿鶴而言顯然是人生的最大災難,于是他以自己的出格行動報復了這個歧視他的世界.最后面臨被世界拋棄的困境。然而,最終尋求光明的沖動讓陸鶴主動承擔起了一個頗具諷刺意味的角色,他也通過這樣的舉動完成了自我的救贖,最終走出了困境,并尋回了曾經丟失的尊嚴。
杜小康是《草房子》中最具潛力的一個受難人物。堅強、果斷、勇敢、聰明、寬容……作家賦予了他幾乎所有能夠想到的優點.然而他卻不得不面對失學的困擾,走到幾近崩潰的邊緣。當杜小康在學校對岸一棵大樹上唱歌唱到“真的唱得讓自己都感動了”,我不自覺地替這個人物揪著一個心:杜小康會不會就此被厄運擊倒了呢?幸好,杜小康終究是杜小康,當他最后挎著一只大柳籃子“坐在.校門口的小橋頭上”“溫和、略帶羞澀地向那些走過他身旁的老師、學生問好或打招呼”,一個完整的杜小康又回來了!
桑桑是《草房子》這部小說貫穿始終的人物,他也是油麻地的見證人,很不幸,作家拿出了最大的苦難來考驗他——但也許這反而是一種幸運,因為考驗,桑桑才可能得到更多生命的領悟并成為本書的第一主角。死亡的陰影的確籠罩在人類的身上,然而只有保持面對死亡時候的堅強姿勢,人類才可以在這片大地上生生不息。桑桑的苦難考驗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在這場疾病中得到考驗并最終得到凈化的人包括父親桑喬、熬藥的溫幼菊、默默關心的紙月、杜小鶴、細馬……
曹文軒的小說一貫重視苦難的書寫,雖然被許多人目為兒童文學家.自己寫的的確也基本都是兒童題材的作品,但曹文軒總是強調“兒童文學不是給兒童帶來快樂的文學,而是給兒童帶來快感的文學”。這樣的創作追求使得他的小說沒有淪落到“撒嬌”地展示單純、快樂的老式兒童文學套路之中,卻擁有了自己獨立的藝術沉思。對于曹文軒而言,重視苦難并不代表對現實世界的灰心絕望,作家惕怵于苦難也并非是想要嘩眾取寵地賺取讀者的眼淚。作家筆下人物于生活中所領受的,不僅包括平常生活的詩意,更包括苦難歷程的凈化?!拔蚁矚g在溫暖的憂傷中蕩漾,決不到悲痛欲絕的境地里去把玩。我甚至想把苦難和痛苦看成是美麗的東西。正是它們的存在,才鍛煉和強化了人的生命。正是它們的存在,才使人領略到了生活的情趣和一種徹頭徹尾的幸福感?!?/p>
游移于苦難是為了領略到“生活的情趣和一種徹頭徹尾的幸福感”,這對當代的某些作家不啻是一聲棒喝。放眼當代文壇,身體寫作者有之,先鋒姿態者有之,咬牙切齒者有之,然而鄉野常常只見破敗、原始、野性、茍合,都市則無非壓抑、空洞、晦隱、絕望,這些都助長了我們對于生活苦難世界荒謬的認定,世界變得冷漠嘈雜黯淡無光——這樣的摹狀無論如何都不是生活的本來面目——現代化的某些弊端、生命的某些苦難被無限制地夸大了,各種形式的哭哭啼啼變為文壇的通病。這里所說的哭哭啼啼包含各種形式的展示所謂“苦悶”、“絕望”情緒的悲觀者,對于如何描寫他們的形狀,曹文軒《第二世界》里有一段語言:“臺上慟哭,臺下那些受了媳婦虐待的老嫗們、生活十分凄涼的母親們、有著種種傷心事的種田人、手藝人便也心一酸跟著暗自落淚,有時甚至能臺上臺下哭成一片?!辈芪能幍倪@段話本是用來證明中國缺少悲劇精神的,但我以為,用在此處形容當代文壇的那種千部一腔的對于苦難的演示十分恰確,在某種程度上,對于苦難的過分依戀使得當代文壇由富于貴族精神的終極探問轉入“平民化”、“細民化”的濫情宣泄。哭哭啼啼、滿臉淚痕的樣子更像是庸夫愚婦的慣常,然而當前這種“平民化”、“細民化”的寫作潮流正橫溢恣流于文壇。
苦難不應該成為我們墮落絕望的借口,當然,生活更不應該成為仇視生活的理由。當代文壇的許多作品中,人在命運和苦難面前徹底成為失語的弱勢“細民”,只能哀哀切切地發出種種無奈的嘆息,凄凄慘慘地看視生活的灰暗冷澀。濃烈的對于現代文明的質疑以及對于人類生存困境的模擬使得文學越來越偏于瑣碎而低俗。然而縱觀人類的文明發展史,那些被稱為人類心靈守護者的人,面對苦難生活的艱難竭蹶.卻幾乎總是以昂揚的態度微笑面對,在命運之神面前保持了莊嚴的貴族姿勢。對于中國當代文壇而言,普遍缺乏的正是這種不管是在面對苦難或者在日常生活中靜穆雍容、崇高典雅的貴族精神——所幸,在曹文軒的《草房子》中間,我們窺見了一瓣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