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雪國》是川端康成的顛峰之作,是一首美的頌歌和哀歌,反映了川端康成作為一個真誠的作家執著追求理想與美的艱苦歷程,成功地綜合了愛情、死亡、純真、女性美等他作品中經常涉及的主題,充分表達了作者對于“美”的理解,是一部“美”的集大成之作。
[關鍵詞]川端康成 雪國 美
川端康成(1899-一1972)是日本當代著名作家,他的創作深深植根在日本傳統文學的沃土之中,并廣泛吸收了西方現代派的藝術手法,形成了獨特的創作風格。他的主要作品有《伊豆的舞女》、《雪國》、《古都》、《千只鶴》等,因為“以敏銳的感覺,高超的小說技巧表現了日本人的內心精華”而榮獲1968年諾貝爾文學獎,中篇小說《雪國》是其獲獎作品之一,是“川端康成作品群中的顛峰之作”是作家美學思想的集中體現。
川端康成是一個唯美主義者。他既是美的執著追求者和探尋者,也是人生的執著追求者和探尋者,他對人生的追求和探尋主要是通過對美的追求和探尋體現出來的。
以往的研究者多認為,川端康成作品中表現過多種主題,比如“死亡”“自然”“悲哀”“女性”“愛情”“純真”等,《雪國》這部作品可以說是這諸多主題的集中展現。筆者認為這所有的主題都不過是“美”這一核心主題的載體和變體,是作者在探索過程中領悟到的“美”的不同境界《雪國》既是作者的美學思想的人生總結,又是一部“美”的集大成之作。
一、悲與美
川端康成對“美”有很深的研究,是位有細致觀察力的天才作家,他作文章反復推敲,追求盡善盡美,如同制作藝術品一樣。《雪國》從1935年產生至1948年形成定稿本,8萬多字的中篇小說前后花了14年工夫,創造時間之長,改動之大在日本文學史上都是空前的。
日本傳統的美學觀念認為“在人的種種感情中,只有苦悶、憂愁和悲哀——也就是一切不能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受最深的。”(本居宣長《玉小櫛》)因而也是最美的。川端康成在《日本美的展現》__文中也說過“平安朝的風雅、物哀成為日本美的傳統”而他正是這一傳統的繼承者和發揚者,他甚至認為日語的“悲哀這個詞同美是相通的”,正是基于這樣的美學觀,悲哀美始終是作者至死不渝追求的美的境界。
他常常將悲與美緊密相連。融為一體,在作品中表現男女主人公純潔高尚道德的同時。賦予了他們不同程度的感傷、孤獨、失意和朦朧的哀傷情調,以此表現人物美的心靈,美的精神乃至美的消亡。
《雪國》中的葉子的美集中反映在她的悲哀色彩上,人物形象充滿了濃重的悲哀和憂郁氛圍。小說一開頭就通過島村的眼睛和車窗玻璃初步勾勒出了一個極其溫柔美麗而又無限纏綿哀怨的少女形象。
葉子的美是古典的、詩意的、空靈的美,她一出場就以“優美而近乎悲戚”的聲音給人們帶來聽覺上的美感與聯想,又置身于車窗的映襯下,從一個別致的視點顯示出一種“無法形容的美”。美麗、純潔、善良、纖毫不染塵世污濁。她對弟弟那無微不至的關懷,對行男耐心細致的真誠侍奉,天天憑吊在行男墓前的執著忠貞,都是她美麗品格的具化。然而葉子也有著不幸的遭際,天使般純潔的葉子在絕望的生活中精神已經瀕臨崩潰。這殘酷的現實又無疑使這一形象自始至終都籠罩在悲哀的云霧里。
葉子是暮靄火車玻璃中的姑娘,在山野燈火的映照下,在黃昏暗淡中恍惚迷離地浮現出來,形象虛幻而朦朧。由于出身的卑微和境遇的凄慘。使葉子的哀怨不僅僅是觸景生情、感時傷懷,而是成為她生命意識的一部分。葉子憂郁的性格和籠罩在她身上的沉重的哀愁幽怨情緒,成為她無法回避的“美”的成分。
二、死與美
“生與死這種人的能力無論如何也無法跨越的截然對立的界限,在日本人的審美目光中變成了一個變化過程中相互銜接的兩個階段,在這里死不是通往永恒的沉寂。而是走向流轉的生”“日本人正是在對這種沉沉寂滅的深情凝望中,讓灼熱的目光望穿這寂滅,使生的鮮活從中透露”所以,死不是可怕的而是可愛的,不是丑而是美,死就是生。無須躲閃而應追求,死是一種極致、一種境界、一種永恒。
對于死亡川端康成比任何一位日本作家都諳熟至深。他早年親歷目睹了太多的死亡,10歲以前,就失去了包括祖母、父母親和姐姐在內的幾乎所有親人。15歲時連祖父也仙逝了。他被孤零零地拋在世上。嗣后,死亡也就成了他作品中屢見不鮮的主題。主人公的死,在他筆下,一點也不使人感到陰森恐怖,作者對死亡賦予一種獨特的審美意義。他認為死亡是最高的藝術,是美的表現。
川端康成的小說多以“死亡”為題,《雪國》便是他對生死境界闡釋的最為成功的一部作品。其中表現出來的生命無常的觀念,駒子、葉子的命運歸宿,都令人感到川端康成在生與死問題上的深思熟慮。葉子之死是他的生死觀在作品中最盡情的傾訴,作者把葉子的死寫得很慘。但人很美、很清澈。被火燒死該是怎樣的一種慘狀和痛苦,但這些作者在文中都回避了。他只是把握住了葉子死亡中的美。葉子的死被描寫的美妙絕倫。葉子是從烈焰騰騰的二樓上掉下來的。在火光和消防車弧形的水柱的映襯下。身體在空中成水平姿勢,變得柔軟,迷人的眼睛緊閉著,好像由于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
葉子是被火燒死的,她似乎并沒有掙扎和試圖逃離火場,看來,葉子恐怕是自焚,是在人生的絕路上尋找解脫吧!生不足喜,死也不是悲。葉子死了,在作者看來無非是生命的形式在變化.她的死也許正是一種更美麗的生,而整個人生也不過是一幕隨時可以消失的幻影。
三、自然與美
川端康成曾深情地說“世界上再沒有像日本的綠色那樣豐富多彩、千差萬別、纖細微妙的了。春天的嫩葉那樣青翠欲滴,秋天的紅葉那樣鮮紅似血,別的國家恐怕也沒有像日本那樣種類繁多的花草樹木吧。不僅是花草樹木,山川海濱的景色,四季的氣象也是如此。在這種風土,這種大自然中也孕育著日本人的精神生活”川端康成對日本大自然的獨到感受,使他在自己的創作中盡情書寫自然,特別是在《雪國》中描繪出一幅如銀河瀉地般的雪海冰山景觀。以細膩的筆觸描寫了北方雪國的潔凈美,抒發了自己對自然的熱愛.他將人的思想感情、人的精神注入自然風物之中,把主觀色彩抒進自然景物里,從而達到物我一體的境界。具體而言,川端康成特別善于將自然景物的色彩、線形和音響作豐富的聯想、比喻與象征,將無情的自然風物變得有情。
小說開頭寫道“穿過縣境上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大地一片瑩白。……不等火車開到那里,雪光就給黑暗吞沒了。”川端康成首先概要描繪出雪國的特征“大地一片瑩白”,然后又以“雪光被黑暗吞沒”暗示純凈的駒子與登徒子島村的愛情的不幸結局,為下文情節的展開作了有力的鋪墊。
對雪國冬季雪境的描寫,反映出川端康成對自然的理解。他一向強調:四季時令變化的美.不僅包含山川草木、宇宙萬物、大自然的一切,而且包含人的感情的美。小說中對深秋的初雪、隆冬的暴雪及早春的殘雪的描寫無不注入作者的主觀意識,特別是將人與雪相呼映襯的描繪,更是移入了川端康成的主觀情感,在雪中透視出人物的純凈美,在人物身上見到雪的本質,兩者渾然無間,融為一體。
以嚴冬暴雪為例。
“那是一派嚴寒的夜景,冰封雪凍,簌簌如有聲。仿佛來自地府。沒有月亮。抬頭望去,繁星多的出奇,燦然懸在天際,好似正以一種虛幻的快速紛紛地墜落。群星漸漸逼近.天空愈顯悠遠,夜色也更深沉。縣境上的山巒已分不出層次,只是黑黝黝的一片.沉沉的低垂在星空下。清寒而靜寂,一切都十分和諧。
盡管山色如墨.不知怎的。卻分明映出瑩白的雪色。這不免令人感到遠山寂寂,一片空靈。天空與山色之間有些不大調合”
這是島村第二次來雪國時與駒子共同感受到的景致。當初島村許諾把駒子帶到東京,但駒子發現自己對大都市的向往已成夢幻。她哀愁寂寞:盡管如此,仍然頑強地生活著,且對島村一往情深。川端康成借助嚴冬的景致巧妙地表達出人物的內心世界。“冰封雪凍”的夜景暗示島村的冷酷無情:悠遠的天空。深沉的夜色,襯托出駒子愛的深沉:遠山清寒而寂靜透露出駒子的孤單與寂寞:天空與山色之間的不和諧又表現出真誠的駒子與虛無的島村之間的不調和。從這里我們清晰地看出川端康成決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寫景,而是把自然景物完全人格化了,將人的感情與大自然渾然融為一體。
熱愛自然是日本民族精神生活與“美意識”的核心。川端康成《雪國》中對自然的大量描寫。特別是自然與人的感情的密切契合,鮮明地再現出日本文化的特質,帶有濃濃的民族風情。
四、少女與美
川端康成對少女的純潔有一種崇拜,“少年時代的我閱讀《竹取物語》領會到這是一部崇拜圣潔處女贊美永恒女性的小說。它使我心馳神往”(《美的存在于發現》)他的對圣潔處女的崇拜令他在畢生的創作中去不斷地追求女性的純情美,表現女性地圣潔美。
在川端康成的創作里,“美”并非空洞的概念,應是具體地存在,在它的大部分作品里,他對女性美的追求表現在對她們美好人性的追求,特別是下層婦女是他關注的焦點。他把筆觸深入到下層少女的心中。挖掘她們美好的人性,欣賞她們鮮活的生命氣息。表現她們對人生、愛情、事業的追求,也無可回避地努力正視她們的悲慘命運,將自己的同情、憐憫、哀愁等主觀感情融入這些下層女性的悲慘命運中,寄托了自己對生活的憤慨,對美的企盼和呼喚。
正是這些悲哀而美麗的女性,她們與內心孤寂的作家成了心靈的伴侶。她們的悲哀使作家奮力想為她們辯爭,她們的美麗使作者不競為之謳歌,正是她們復雜的內心波折、無奈的情感歷難,組成了川端康成文學中色彩清麗的女性世界,留下溫馨宜人的女性芳香《雪國》中的葉子和駒子無疑是其中兩顆最耀眼的明珠了。
川端康成一貫主張“為藝術而藝術”終身追求“日本式的美的傳統”,他認為不思報償、超越現實厲害的真誠的感情才是最純真最美好的,而最能體現這種超現實、超社會、自然真摯的美莫過于純真的少女了,他覺得少女的歌唱能使人“聽得入迷,內心感到清靜、幸福,以至達到了忘我的境地。誠然,這時辰是無比純潔的”。
《雪國》池可以說是純真女性的一首頌歌和哀歌。葉子是一種精神美的化身,充分體現了作者女性美的理想,她的感情那樣忠誠真摯。她的愛心那么純潔無暇,葉子的形象象征著一種超凡脫俗的純潔和精神之美,當這種不實際的美在現實中遭遇危機時,作者安排了一個涅磐似的升華,葉子由具體的美形象變成了抽象美的概念。死亡使美在現實中徹底毀滅,也使這種美獲得了永恒。
與葉子相比,駒子形象實在而真切,她出淤泥而不染的純真善良的品質、自尊自重的精神,她在痛苦、卑微、屈辱的生活中還能維護著自己的尊嚴,都讓人們為之深思和震撼。她們是兩個人物同時又是一體。
空虛而孤獨的島村把內心的女性形象與理想的美不斷地投影于外在的現實女性,盡管一次次地遭到幻滅,但仍頑強地進行非現實的理想追求,他回避駒子和葉子的現實生活和不幸遭遇,只把握欣賞她們的美,自以為通過這一對雪國的精靈,發現了真正的美和渺茫的純真。在《雪國》中美和生活無情地相斗著,這部優雅的作品充滿著侵蝕生存的美感的畏懼和毀滅美的悲哀,藝術拯救不了人生。美也超脫不了現實,上下求索地川端康成和島村一樣感到苦悶和迷惘。
此外和“死”這一主題相關的“虛無”“空虛”等主題:和“少女”這一主題相關的“純真”和“愛情”等主題。都不外是以上幾個主題的衍生物,而它們又都是川端康成在“美”的追尋歷程中對于“美”的不同詮釋和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