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浮月升（組詩）

請允許

請允許我俯下身來

慢慢恢復平靜

請允許我 漫不經心

把這一天過完

請允許我

偶爾抬起頭

把腳下這枚小石子

踢得盡量遠些

請允許我閉上眼睛

目睹一片葉子

離開枝頭的全過程

請允許我

在我們擦肩而過的瞬間

交換一下眼神

變換一下手勢

請允許我

在一截空繩子上

搭曬一件昨夜被風雨

淋濕的舊外套

我一直想用它蒙住那些

讓我蒙羞的事物

請允許我

把月光這捆凌亂的柴火

背回家

用它把一壺堅硬的水燒開

請允許我慢慢倒下去

再慢慢爬起來

請允許我慢慢消失

然后在別的地方

和你站在一起

記 夢

夢里

我抱著一棵樹痛哭

哭得昏天黑地

哭得背過氣去

一輩子沒有這么好好哭過

那么多的眼淚

不知道藏在身體的哪一個角落

不知道

我為什么而哭

為什么我抱住的

是一棵樹

而不是一個人

老水缸

一桶水倒入

翻江倒海

另一桶水倒入

風平浪靜

大瓢灌頂

小瓢掏心

縱然弱水三千

我只取一瓢飲

日浮月升

潮漲潮落

早已磨光了的牙口

依然寬可跑馬

叩之如磬

臨之如鏡

無論青絲白發

皆是感恩的水生植物

長得最高的那一棵

叫炊煙

擔 心

一朵不起眼的小花

也是春天龐大的鏈條上

一個小小的齒輪

扶著拐杖，我

吃力地蹲下身來

為它培土、澆水

我擔心

這個春天開始爬坡時

會因為一朵花過早地枯萎

而打滑

我的擔心

絲毫不影響一朵花開放的心情

我的擔心絲毫不能阻止

一個人在地球的另一面

換上冬裝

踩著厚厚的積雪

踩著遍地落花重疊的尸體

滿懷巨大的希望

引吭高歌

我的擔心

更不會打攪一個逝去的人

今晚他在月亮上澆花

那溢出來的幾滴

剛好落在我的臉上——

露水一樣的冰涼

手編毛衣

這應該是位年輕的母親

兩頰緋紅 神情專注

十指上下翻飛

一團安詳的絨線

仿佛就從她的身體里

直接抽出

這應該是位幸福的母親

細瓷般的牙齒咬開線頭

時而凝神沉思

時而面露微笑

兩泓飽滿的春水

在眼里打轉

在迷離的燈光下

閃爍欲滴

這應該是位神圣的母親

夜深了 一件憨態可掬的

小毛衣 漸漸成形

還要貼在溫熱起伏的胸前

反復比劃、端詳

仿佛永遠不想讓它完工

仿佛那貼心的小生命

還躲在她身上某一個神圣的部位

就像一件精美的瓷器

套著另一件脆弱的小瓷器……

織了拆，拆了再織

把心跳、呼吸、體溫

毫無保留地織進去

把陽光最好的成色

把月光最溫柔的部分

也一同織進去

……風正在變涼

轉眼又將是一個漫長的冬天

我的女兒

原諒爸爸只能在這首單薄的詩里

用生硬的文字為你虛構一件

這樣的毛衣

痕 跡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

門前的水泥地上

淤起一洼清水

早晨 開門便是好天氣

出門時卻要繞開它走

有人一躍而過時

還要忍不住

回頭望一眼它

一天、兩天、三天……

驕陽的火舌舔舐著

讓它一點點消瘦下去

先是四周長出淡淡的綠苔

繼而就有三五成群的小蝌蚪

在里面游來游去

幾只路過的燕子

試探著落下來

很紳士地剪著翅膀

繞著它，踱來踱去

偶爾埋下頭

飛快地喝上一口

又飛快地抬起頭

警覺地四下張望

最后拍拍翅膀

一只接一只飛遠了

留下一堆濕漉漉的腳印……

夜里 枕著一陣緊似一陣的蛙聲

無端地為那幾只注定

成不了青蛙的小蝌蚪

擔憂

天底下的生命都不容易

過不了多久 這里所有的痕跡

都將被抹得一干二凈

包括這個讓人狐疑的

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