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三章》的背后

上世紀九十年代，是我的詩日近成熟的創作噴發期。

如果說，八十年代初我寫作的蛻變以《可我不要裝飾》為標志，即從雖注重生活氣息但多外在的描摹與觀念的表達，轉變為對生活本真及內心真實的關切，這種變化應當說是根本性的，某種程度上可稱之為脫胎換骨，也為日后的寫作打下了牢固的根基。

初始的變化蹣跚不穩，也有些半生不熟。那些時日，我貪婪地閱讀西方各不相同的詩歌流派的詩觀及作品，進行了不同寫作方式的試驗。詩的觀念的變化，對不同寫作方式的詩的本質的理解，讓我的視野更為開闊。在借鑒與摸索中，我尋覓那些與自己的生存狀態相近和心靈觸動更深的作品，并歸納、抽象出我對詩的認知方式，指導自己的寫作，增強了對生活的敏感，對詩的敏感，以及對語言的敏感，逐漸從有意識地仿制到消化、吸收，而進入了自覺、自主的寫作狀態。這期間的《穆庫爾谷地》、《深秋的十六行詩》，以及《瓢蟲》、《雪季》、《伏在燈影的斜坡之外》、《童話》等組詩及短章，還是有意味的，是在這個年代并不豐饒的收獲。

說九十年代是我創作的噴發期，從我2006年出版的詩選（1980~2004）中也看得出來。這十年的詩占據了這部作品選的大部分篇幅，我的重要作品也多寫于這十年當中。被收入《中華詩歌百年精華》、《新詩三百首》、《中國當代詩歌經典》、《首屆魯迅文學獎獲獎詩歌選》等權威選本的短章，如《潮動》、《殺魚》、《裘皮店》、《臺球》、《邊緣》等，都寫于這一時期。而一些分量重些的長詩，如《重疊的水》、《無言三章》、《無題三章》、《無為三章》、《火焰》、《火域》、《伊金霍洛》等，亦誕生于九十年代。其中《火焰》、《無言三章》亦被一些權威選本收納。

在我目前為止的所有作品中，自己最為看重的是《重疊的水》。我曾講過，這首長詩表達了身體的經驗、情感的經驗、內心的經驗，接近了詩與生命的同一，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潛意識中本我的真實狀態。這首長詩發表后，據編者告之，在當時的青年詩人中反響強烈，我亦收到一些讀者來信，詩也得到一些詩友的贊許和稱道。在我的感覺里，這是我離開當時的情境后再也寫不出來的詩。或許由于當時的感覺與情思以及顫栗式的感受與傾訴都盡情地寫入詩行之中，也許是接近潛意識時靈魂的半透明狀態本就說不清楚，以及其他的原因，對這首詩我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就我的作品而言，《無言三章》是我感受深刻，可以一說的作品。這部作品曾被北師大編著的中文系教材《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學史綱》中簡要論及。前些日子，偶然與友人談話中我又得知，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面向21世紀課程教材”《中國現代文學史》（1917~1997）中，在論及“九十年代新詩”一節里，又有較為重點的介紹。這讓我感到意外?；蛟S是我長期從事編輯工作的緣故，為他人做嫁衣的人總是婚禮的幕后者，身份似已定型，故常常被忽略，這也正常。在詩歌寫作中，我既不“知識分子”，也不“民間”，更不屬于任何詩歌圈子和流派，大抵是“不入代”、“不入流”的角色?？稍谶@種情境下，被與我素不相識、沒有絲毫關系的文學史家看重，令我感慨良多。

《無言三章》的題目為“無言”，并非是那種陶潛式的無言、忘言境界的平和與淡然的生命感悟，縱然“此中有真意”，但卻是生命被撕裂、內心極度痛楚的乃至于無法、也無意與人爭斗的說不出來的情境的表達。

那是我九十年代初的遭遇。沒有任何內在的原因，或許因為我本身的存在便阻擋了別人的路，我遭到了類似于今天網上的“惡搞”，謠言、中傷、匿名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然，這些對于皮糙肉厚的我并構不成傷害，我相信真實，時間會說明一切。真正對我造成傷害的是來自“朋友”的傷害，一個可以為朋友兩肋插刀者，被“朋友”背后再插上一刀，雖然我對此也深為理解，可這“內傷”卻不易平復。自然，這“傷害”只是對自己付出的真純友情的玷污，情感的破碎與難以忍受、不解，慨嘆人怎么會變成這樣？在那一段時日里，我看慣了人性中的邪惡、恐懼和殘酷，目睹了猥瑣和卑劣，刀子一樣鋒利且含毒的目光，以及在我的逼視下又變得膽怯的眼神，還有時常變化之中對我的哭訴和哀求。對此，我能做些什么？如果狗咬了我一口，我能再咬狗一口么？我只能靜靜地包扎自己的傷口，離傷害遠些，用詩來撫慰自己。

《無言三章》在這種情境中誕生，其觸及了人性的深處，“是一種讓人震顫而又真實的體驗，是透過表層而深入生命本質的解剖”——

是誰在那里撕扯我的聲音？藏在暗中的

手指，讓靈魂陷落，讓一顆單純的心顫栗

如風中抖動的水。寂靜炸裂

刀子將昨天割碎，游刃于敞開的空間

哦，從熱烈到冷漠的距離并不長

子彈穿透假設的虛無

卻在我的心壁傳來一聲尖叫

啊世界，當邪惡匿伏于人類的軀體之中

傷害沒有原委，只是欲望

只是在恐懼和孤寂中尋求殘酷的歡樂

這是《無言三章》之一開頭的一節。由于內心的郁抑，詩的語調是低沉的，是一種傾訴或是自語，其節奏是內在情感的起伏跌宕，在語調之中也注重了揚與抑這外部節奏的顫栗式的錯落與張弛，以及音調的不由自主的滑落。詩的語調與節奏的把握在三章之中一以貫之，注重了詩與生命的同一。

就詩本身而言，《 無言三章 》“是感性與理性深度融合”的詩?！氨M管一聲嘆息能把人撕成兩半/可你不能第二次殺死我”，“人，是否需要耐心地忍受/襲殺，敵視與痛楚，像被蟲豸穿透的葉片”，這樣的句子，在詩中大量地存在。正如歌德所言：“想象超出感覺之上而又為感覺所吸引，但是想象一發覺向上還有理性，就牢牢地依貼著這個最高領導者?！薄八屠硇越Y合，就愈高貴。到了極境，就出現了真正的詩，也就是真正的哲學?！痹谟械奈膶W理論家看來，真正的詩也是感性與理性的高度融合，就像鋼鐵，可以被激情融化，但卻不失去本身的重量。

其實，這首詩的主題并不只是痛楚與哀傷，對邪惡的蔑視，它也包含著愛對人的拯救，以及自然對抑郁的化結。然而，這一切相互糾纏，幸福與殘酷共居一體，所謂“一千只手也捉不住/一滴水，當它破滅，滲入泥土/是悵然流逝還是一種圓滿的歸宿？”類似于此的不斷的設問，使詩與思的空間更為闊大，“這種思考是全方位的，既有歷史的延展性，也有現實的針對性，甚至還具有哲學般的廣泛包容性，體現了生命的復雜及其本身的強大活力”。

自然，詩人無法改變這個世界，詩的拯救，也是對自我的拯救，也是對生命至境的一種渴求——

哦，遙遠的呼喚，無法背棄的命運

人，多么需要拯救重拙的肉體

多么需要比骨骼更為堅硬的撐持。哦世界

你并不只是罪惡和苦難，在困惑與寧定中

再跨越一步你就會遇到真實的自己

是的，從懊惱與歡樂、恐懼與悲哀以及蠅營狗茍中脫離出來，忘卻便是回歸，用第三只眼睛凝視，一切沒有分別，純凈與樸素都負載原始的真涵；將漢字一顆一顆拋入水中，連同蠓蟲的心一起洗滌，用鮮活的呼吸堆砌詩歌，吞吐從未有過的聲音——于是，生命連同我的詩都得到了拯救。

寫到此，我想起了在《無言三章》發表時所附的“自白”，其中提到了我所提出的“用抽象的語言界定感覺”的寫作方式。這是我讀里爾克的《杜依諾悲歌》之后自己從中抽象出來的寫作方式。我發現這種方式有更大的涵括，別具一種超越式的空幻力量。而感性與理性相融的詩，如同核桃，沒有桃子那般感性豐盈，卻是另一種清新、補腦的果實，并非重審美的作品，卻是以另一種方式重新思考藝術本身的作品。

至于《無言三章》為何選擇“三”而非一或四、五，有評論說，我寫的三個“三章”，是為了間隔艾略特的《四個四重奏》。我寫作時并沒有如此明確的意識，但古老的中國哲學的內涵，或許與西方哲學有明顯的不同，所謂間隔，似可如此理解。

關于“三”，中國漢代便有三是數之成的概念：一是數之始，十是數之末，三是數之成。三是一個小小的循環階段的結束。三包含了奇數和偶數，包含了數的最基本之素。而三個三章為九，是最大數，也是三的三個循環往復，是渴求超越，抵達自由的極致之意。而不取兩端而取中的一分為三的中庸之道，也是希冀三條腿凳子般的穩定，或“石頭、剪子、布”的相互制約，不走極端，以達成和諧。所謂不溫不火、綿里藏針、不卑不亢，皆第三種狀態。自然，《無言三章》是否抵達了這種情境，則是另外的問題。

責任編輯 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