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最后一次離家出走是在一個冬日的黃昏。
從那天起,他再沒回過貓莊,我們也沒再見到過父親,不知道他到底是死去了或是還活著。
記不清楚那是父親第幾次離家出走。我只清晰地記得那一日異常地冷冽,從西伯利亞刮過來的寒流穿過廣袤的平原直撲我們居住的山區,大風從河道拐彎處掠過我們屋前的那一大片樹梢,像打風鉆機一樣嗚嗚地嘶鳴。母親從菜地里回來,還沒進屋,一眼就看到堂屋里關父親的那個木籠的門打開了,父親不見了。母親雙手抱著的一大捆白菜蘿卜無聲地滑落下地,她立即轉身出屋,沿著家門口的河岸去追趕父親。母親跑得有點趔趔趄趄,一邊奔跑一邊呼喊著父親的名字。但她的呼喊聲被無情的寒風吞噬了,根本傳不到父親的耳膜里去。也許傳到了,父親卻沒有反應。我清楚地記得父親是在母親回屋前不到一刻鐘出門的,他不可能走得很快,按理說母親是應該追得上他的,但那天母親卻沒有把他領回來。
也許是母親走岔了路吧。
母親是半小時后一個人回屋的。回屋后就去了灶房里生火做飯,這時天已經快黑下來,外面只能看到樹梢被大風吹得搖搖擺擺的,更遠處的房屋、河流和山峰都模糊成一片黑影。我們都已經很餓了,年幼的弟弟和妹妹早就餓得嗷嗷直叫。母親手腳麻利地做好飯菜,讓我們先吃。跟往常一樣,母親先喂了中風臥床的爺爺,然后自己才吃晚飯。母親的晚飯吃得很不安心,有一口無一口的。與以往父親每次離家出走不一樣的是,母親今晚好像格外地擔心,她一邊吃一邊不時地往門外望,大門已經關上,偶爾響動一下是風吹的。有幾次,風把大門吹開了,吱嘎的聲音像是被人推開一樣,母親聽到后包著滿嘴的飯粒問我們:“是不是你爹回來了?快去看看呀!”其實母親坐著的那個位置一眼就能看到堂屋的大門。
母親一直以為父親走不了多遠,更不會走多久。
她堅信父親會自己回來的。
父親又不是第一次離家出走,即使母親找不到他,最多三兩天,他就會自動回來。
兩天過去,父親沒有回來。
三天過去,父親還是沒有回來。
母親急了,帶著我找遍了附近所有的村寨和城鎮,找了整整半個月也沒有找到父親。甚至連父親往哪個方向去了也沒弄確切,有人說看到父親往南方走去了,也有人說看到父親往北方走去了。母親聯系了父親的一些朋友,全國各地的,她照著父親留下來的一本電話簿一個一個地打電話,新疆和西藏也沒有放過,仍然沒有誰見到過父親。哪怕是有父親消息的人也沒有。
許多年過去后,母親到現在還相信父親總有一天會回來的。母親總是在我們面前叨嘮,她說:“我不相信你們的父親這一次就有地方去了。”
然后又追悔莫及地說:“早知道他真的不回來,那天我多找他一會兒就好了。”
母親常常給我們說,父親的第一次出走是她跟他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打工時,父親不愿意住在骯臟、嘈雜的工廠宿舍里,向母親提出在外面租一間民房,母親為了省錢,不答應,父親和她發生了口角,一氣之下就出走了。整整一個晚上沒有回來,母親找過他,但是母親找不到他。第二天,母親又準備去找他,一出廠門,就發現父親蹲在離廠不遠的一叢雜草邊。他一見到母親就嗚嗚地哭了。哭得很委屈,像個孩子一樣。母親問他去了哪里,父親哭著說:“我沒地方去呀!我要是有地方去就不回來了。”
母親說:“你不是說過在這邊有很多朋友嗎?”
父親不作聲,勾著頭數地上的螞蟻。
母親告訴我們,父親在那時候就開始頻繁地離開她出走。有時候只為一點點的小事,或者根本就不關母親的事,而是父親和別人慪氣了。每一次出走之后,母親問他去了哪里,父親都是那句話:我沒地方去呀,要是有地方去就不回來了。
母親說她到現在都不懂那是什么意思。母親對我們說,你們的父親那時三十多歲了,還像一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一樣。
母親的語氣里沒有一點抱怨父親的意思。
母親只是一個農村婦女,許多事情不可能想得那么透徹。母親一直把父親的精神失常歸結于他在工廠里喝了一種有毒的清洗液。那是母親放在桌面上用來清洗工廠里的產品的白電水,用一個礦泉水瓶裝起來的,父親以為是母親買來的礦泉水,抓起來就咕咕地往肚里灌。那種清洗液無色無味,喝下去還有一些冰涼的感覺,等母親發現時父親已經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瓶。
去南方之前,父親一直在我們省城里做事,后來他又去了京城。我們的父親雖然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農民,但他絕不是一個一般的農民,他有文化,做著很體面的工作。他在省城時母親曾帶我和弟弟(那時妹妹還沒有出生)去過一趟他那里,住了兩個月。父親是在一幢裝潢豪華的大樓里上班。我們去的時候是冬天,外面寒風呼嘯,冷得人不住地哆嗦,那里面卻暖融融的,仿佛已經到了溫暖的春天。不知道是為什么,父親后來又去了京城,但在那里只呆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就匆匆地回家來了。回來后,也絕口不提他在京城里的遭遇。只是很落魄的樣子,我們看到他很少說話,也沒見到他出去。
就在父親從京城回來的第二年,家里出了變故,先是奶奶生病住院,花掉了父親幾乎所有的積蓄,直到父親賣掉了才剛剛修好的我們準備住進去的一棟新樓房也沒把奶奶的病治好。安葬完奶奶后我們就一直住在舊木屋里。然而沒多久,爺爺又在下樓梯時突然中風摔倒了。跟親戚們借了一大筆債也沒能讓爺爺再站起來。爺爺從此就一直躺在了床上,直到去世,也沒有下過地。家里一下子窮得只剩下幾畝薄田荒地。父親不會種地,他長到三十多歲,連犁耙也沒有拿過。沒有任何經濟收入,一家人連吃飯都成問題,況且家里還有一個病人和幾張嗷嗷待哺的小嘴。
我依稀記那段時間父親在不停地往外面打電話。父親打電話的時候表情很痛苦,整張臉都扭曲著,話也說得結結巴巴的,聲音都變了,好像不是從他嘴里發出來的。盡管如此,父親好像既沒有求人找到工作,也沒借來多少錢。母親知道父親是不愿意低聲下氣地求人,就說她去南方打工賺錢,讓父親留在家里照顧我們的生活。母親在做姑娘時曾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打過工。
父親決定跟母親一起南下打工。開始母親并不同意,她怕父親不適應。在父親的堅持下,最后,他們還是一起去了。他們把爺爺和我們托付給堂伯一家照料,每月一千塊錢,五百元是我們的生活費,另外五百元算是給堂嬸的工資。
不到半年,母親就把父親送回貓莊。
不出母親所料,父親顯然不適應工廠里的苦累,更不適應工廠里的環境。父親總是嫌那些工人們沒文化、說話粗魯,不講衛生,素質太差,他跟誰都格格不入,那些工人們也不跟他說話;父親更加憎恨老板只為了賺錢,無休無止地加班,不顧工人死活,不尊重員工人權,他跟廠里的領導時常發生磨擦。他們在哪里都干不長,不是父親自己堅決要走,就是被廠里炒掉。母親只好帶著父親不停地換廠。但這樣換來換去的根本就掙不了錢。越是掙不了錢父親的心里就越煩躁。他常常為了一點小事跟母親莫名其妙地發火,最后發展成一次一次地離開母親出走。
母親只好把父親送回來。
然后她一個人再次去了南方。
父親回來后我就發現他有些不正常了。那年我已經八歲半,能夠懂得一些事了。我看見父親常常整天都不說一句話,只是呆呆地坐在家門口的天坪里,一坐就是一個上午或者一個下午。那時是七月份,不管有多大的太陽照耀著,或者是打雷下暴雨,父親也是一動不動的。他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里一樣。他的目光滯呆,面色蒼白、沉郁,讓人感到有點害怕。自從父親從南方回來之后,我的朋友們就再也不來我們家院子里玩耍了。他們說父親好像很不高興他們來,老是拉長著臉。就是大人們,父親的那些叔叔伯伯、堂兄堂弟以及他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也沒有人來了。家里的電話除了母親偶爾打回來外,好像從沒有外人知道這個號碼。以前,父親每次從外面回來,它都要像發情的母豬一樣整天不停地嚎叫。
父親唯一顯得極其正常的是,他會準時地給我們做好飯菜,督促我們去上學,也會準時地給爺爺喂飯,給他擦洗身子和換洗被褥。
到晚上,父親也是整夜不睡覺,一個人嘰哩咕嚕地說話,一說就是一個通宵。我們起初以為他是在念書,我們知道父親一直喜歡看書,我和弟弟爬到父親房間外的窗口上往里看,里面黑古隆咚,什么也看不見,只能聽到一問一答的聲音。
父親不是念書,是在跟自己說話。
突然有一天,父親在堂屋里打了一個籠子,把他自己關了進去。父親的這一舉動把我們嚇壞了。我們把它報告給爺爺,爺爺也嚇壞了。他艱難地想從床上爬起身來,隔著板壁,生氣地質問父親,你那是做什么?
父親說,我忍不住想要出去。
爺爺說,你想出去你就去唄,干嗎要把自己關起來?
父親說,我一出去你們不就要餓死,所以我不能出去。
爺爺說,你要去哪里?
父親說,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去多久。
父親真的把自己關了進去,他每次進去后把門鎖好,鑰匙扔在他夠不著的地方,到了要給我們做飯時才讓我們給他開門。他做完了他應該做的事后又呆進了木籠里去。
村里的人知道父親把自己關起來,像看猴戲似地不斷地找借口來我們家里參觀。父親旁若無人地坐在木籠里,雙眼茫然地盯著屋頂上的瓦片,看也不看別人一眼。村人們無一例外地認為父親精神出了毛病,已經瘋掉了。爺爺認同了這一推斷,讓我們打電話把母親從南方叫了回來。
母親很平靜就接受了父親精神失常的事實。她不斷地抱怨自己不該把父親帶到南方去打工,她說我們的父親雖然是出生在農村里,其實從小沒有吃過苦受過累,也沒過過窮日子,他怎么能干得了那種又臟又累的活,怎么受得了那種環境呢。她說是她害了我們的父親。母親還把父親的精神失常直接歸結于父親喝錯了那瓶有毒的清洗液。
母親回來后,不準父親住在木籠里。父親就故伎重演,又一次一次跟她玩離家出走的把戲。有時候,母親和父親一起上床睡覺,半夜里醒來就不見父親了,滿屋子找不到。跟在南方時一樣,父親出去最多三天就會回來。每次回來都餓得形銷骨立,搖搖欲墜的樣子。他在外面沒能找到吃的。
母親說的沒錯,我們都曾親眼看到父親每次回來,一見到母親就會哭著說:“我沒地方去呀。有地方去我就不回來了。”
說得母親也淚流滿面。
雖然明知道父親走不到哪去,但父親每一次出走,母親都要焦急地去尋找他。有時候能夠把他領回來,有時候找不著,父親也會自動地回來。像一個游戲一樣,父親和母親都很遵守游戲規則。
終于,父親似乎徹底地瘋掉了。他開始不穿衣褲赤身裸體地在村巷里和河岸邊奔跑,一邊奔跑一邊歇斯底里地叫喊。他叫喊的是什么沒有一個人能夠聽得清楚,也沒有一個人能夠聽懂。我之所以說是似乎,是因為父親除了裸奔之外,其他的一切還算正常,他從不打人,也不嚇唬小孩,更沒對婦女有過什么下流動作。裸奔了一趟之后,父親會很自覺地回到家里來。
開始的半年這樣的時候很少,每月只有一兩次,在多半的時候父親還是很清醒的。后來就越來越頻繁了。他幾乎每天要裸奔一次才能安靜下來。迫于村里人的抗議,母親不得不把父親再次關進他自己打造的木籠里。
奇怪的是,關進了木籠后父親反倒是很安靜,不吵不鬧,也不叫喊。有時候他還從木柵欄里伸出手臂慈愛地撫摸一下我們的頭顱。
母親下決心把父親關起來。她想也許關過一年半載就會好起來。她沒有想到應該送父親去看醫生,也許想到了,但家里太窮,進不起醫院。
令母親沒想到的是,僅僅過了三個月,父親就又一次離家出走,而且再也沒有回來。
難道這一次他就有地方去了嗎?母親常常這樣問我們。
更多的時候又像自言自語。
母親一直不知道父親是怎樣打開木籠的鐵鎖的。鑰匙藏在大門下的石縫里,即使父親看見了也夠不著。她曾嚴厲地拷問過我們,但我們都一口咬定沒給父親開過木籠的門。
母親一個人承擔起撫養全家人的重擔。她再也沒有離開過我們,她知道我們已經失去了父親,不能再見不到母親。事實上,這時候的母親已經既是我們的母親也成了我們的父親,既是爺爺的兒媳也成了爺爺的兒子,既是一個女人也成了一個男人,她把父親逃避的和她自己應該承受的一切都承受住了。什么活都干過,什么罪也受過。母親一個人終于挺過來了。漸漸地,我們在貧窮和屈辱中孤獨地長大起來。幾年后,爺爺去世。跟多年前奶奶去世時一樣,我們把他熱熱鬧鬧地送到墓地。
多年來,母親一直想不到父親最后一次離家出走時是誰給他打開了木籠的門,我到現在也沒敢告訴母親。那天是我給父親鑰匙的。記得那天傍晚,我在院子的泥土里翻出了一個小石塊,上面有一個好看的圖案。我不認得那是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會有一個好看的圖案在那上面,拿著它跑進屋去給父親看。那天父親心情特別好,他把小石塊用衣角拭擦得干干凈凈,然后遞給我說,那是三葉蟲化石。
我也看清了石片上的圖案,明明是一條魚呀。你騙我,它不是蟲。
父親說,孩子,三葉蟲是它的學名。沒錯,它是一條魚。
我問,它是魚怎么會跑進石頭里去呢?
父親說,那是一條沒有上岸的魚。孩子,你知道嗎,我們這里原來是一片浩瀚的大海。那些魚都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呀游。后來造山運動把它們全部埋進了地層里。
我說,那些魚為什么不上岸呢,上岸了它們不是能活下來嗎?
父親沉思了一會兒,神情沮喪地說,你認為魚上岸了還能活嗎,傻孩子。
我拿著石塊又跑出去玩,剛出大門,父親叫住了我,大豆,把鑰匙給我好嗎?
我問他,你是不是在里面呆悶了,想像魚一樣自由地游來游去?
父親愣了一下,半晌才說,我要出去走走了。
我沒有多想,就去大門下的石縫里把鑰匙摳出來,給了父親,我沒忘記告訴父親說你別告訴娘說是我給你的就行了。不到三分鐘,我在院子里又翻到了一塊有魚的圖案的三葉蟲化石,抬起頭來,看到父親從大門里走出來。這一次他沒有赤身裸體地出門。他已經換了一身衣服,穿上一件大棉襖。我認得那件棉襖是他從京城帶回來的,還是新的,回來后他就再也沒有穿過。我還注意到父親把他的皮鞋也擦得锃亮的。整個打扮就是要出遠門的樣子。我不可能敏感地意識到父親這一去就不回來了,沒有及時報告給母親。父親向著家門前的河岸走去。我一直定定地注視著父親,我看到父親的步伐走得很堅定,大風吹亂了頭上的長發,他還用手抹了抹。這是我看到父親的最后一眼,我感覺他根本就不像一個瘋子。接著,父親拐了一個彎,從我眼前徹底消失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們越來越想念父親。我們經常和母親坐在一起回憶我們的父親,回憶他留在我們記憶中的每一個細節。直到現在,我們對父親還是了解不多,他為什么精神失常?他到底是遭遇過什么,或者是被什么傷害過,更不甚清楚。
我們也沒興趣去深究。
也許是受了母親的感染,我們同樣堅信總有一天父親會回來的。我們相信父親還活著,多年前看到父親最后一眼時我就感覺他并不是一個瘋子。現在我依然相信那時的感覺沒錯。當年的父親不管是在北方或者南方遭遇過什么,他最終是被苦難和孤獨擊倒的(我一直懷疑他那一次喝了大半瓶清洗液是想自殺,而不是母親認為的拿錯了)。他把所有的苦難扔給了母親一個人去承受,但我們相信我們的父親并不是一個不負責任的人,只是他太脆弱了。
父親,我們以你給我們取的散發著泥土氣息的名字:大豆、二根和青草,深情地呼喚你。跟母親一樣,我們不可能理解你,但我們能夠原諒你的脆弱,原諒你的不辭而別。因為,就是失去了你,我們以及我們的母親也已從貧窮和屈辱里掙扎出來了。
就像呼喚一條游進了深水里的魚,父親,你能聽到嗎?
責任編輯 牛健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