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秋天,女兒要遠行了,去赴她十八歲的約會,到北京上大學。
這是一次向往已久的約會。好像是從上小學的時候開始,她就憧憬北京的大學了,那自然是一種無知無畏的想象。不說她的蹣跚學步,不說她的哭著鬧著賴著不肯上幼兒園,也不說她上小學的頭一周,寫1、2、3、4四個阿拉伯數字,竟花去半個小時,便是夏日,把小腳伸到水龍頭下沖,腳后跟還未沾水腳就算洗完了。這一切,叫人想到她的那個大學遙不可及。即使是上了初中、高中,放學回家,校服、書包或是圍巾、手套,總是隨意地丟在床上椅子上寫字桌上,臥室里亂得像個豬窩,兩只襪子隨手拽下隨手拋到屋地上,而那兩只襪子又往往分了家,一只在床前,另一只可能在書桌下也可能在床底下,偶爾兩只襪子扔在了一起,就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說:今天太高興了,撿兩只襪子只需彎一次腰就行了。女兒就笑,孩子式的幸災樂禍地笑。臨近高考的一天,當我又重復這句話時,女兒說:榮幸吧你,等我上大學了,你想洗襪子也洗不成了。即使那時,我也覺得大學離女兒似乎也還很遠。而如今,仿佛只是一剎那,女兒就把大學入學通知書放到我的面前了。我興奮,又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然而,相信不相信,女兒真的要上大學了。
我說,苦讀十二年,上大學前你好好玩一玩吧。女兒也真的想好好玩一玩,她想去內蒙古大草原,想去我小弟所在的大連。然而,到后來,她哪兒也沒去,倒又忙起來了。因為考的是德語專業,找了一位老師學習德語;高二時她參加了大學英語四級考試,這一次又要參加大學英語六級考試,要復習英語;又要去學駕照。學駕照,我是反對的,擔心安全,又覺得學了近幾年也用不上。可女兒說大學期間沒時間學,大學畢業了有一個駕照,說不定為就業加了一個砝碼。如此,也就同意了。而且,在那一段日子里,她還臨時抱佛腳去讀有關德國的書,有關歐洲的書。之前,對于德國,她只讀過諾貝爾獎獲得者君特·格拉斯的長篇小說《鐵皮鼓》,對于歐洲,也好像僅限于課本知識。她說她對德國對歐洲知道得太少,要擠時間多了解一點。
在學習德語復習英語學駕照閱讀有關德國和歐洲的書之外,她又要學朝鮮舞,理由自然很充分:到了學校,知道我是從丹東來的,知道鴨綠江那邊就是朝鮮,怎么也得跳一個朝鮮舞吧?如此,一個假期都塞得滿滿的,去大學報到的前一天,還去上了一堂德語課。
離女兒報到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真的快到了要給女兒洗襪子也洗不成了的時候了,心中浮出了莫名的傷感。準確地說,傷感在女兒拿到入學通知書的那一刻就生出來了。多年以前,讀過臺灣作家余光中先生的一篇散文《我的四個假想敵》,余先生的四個假想敵是他四個女兒未來的男朋友。余先生好福氣,有四個女兒,可我只有一個,我還不曾想到我的那個假想敵,但卻感到女兒上大學是一次準出嫁,以后,她將很少回這個家了。
入學前的一天,我們一家三口和朋友相聚,朋友的孩子都上大學了,我隨意地問了一句,孩子上學了,你們的日子都怎么過的?不想,女兒的眼圈兒立時紅了,舉起手中的杯子,說:叔叔阿姨,我走了,我爸要寂寞了,你們有時間,多找我爸聚聚,我先謝謝你們了。我說:我有這么多的朋友,還有書,不會寂寞的。
那一刻,我覺得女兒長大了。
八月二十日的晚上,已是九點了,女兒要我陪她去看看鴨綠江,她說她在家的時間已進入倒計時了。我倆也就朝江邊走去。去北京的車票已經買了,再有三天,女兒就要去學校報到了。那幾天,我們一直盡量躲避著有關上學的話題,這時候,自然也不能提。悶悶地走了一會兒,想抽一支煙,可衣兜里沒有火機,在一個小店前,我摸出硬幣要買一個火機,女兒卻不讓。我給我爸買個火機。她對店主說,立時從包里取出一張二十元的紙幣。我說我這有零錢,她像沒聽到一樣,執意用她手中的錢買了火機。女兒一向反對我抽煙,鼻子也尖,有時,剛把一支煙點燃,立刻就喊:爸,又抽煙了啊!我趕忙否認,說是沒抽或是說只是點了一個煙頭。于是我說:有了這個火機,我抽煙可就理直氣壯了。借著路燈的光,我發現女兒的眼中有了晶瑩的東西。
接到入學通知書的時候,我對女兒說,你要是個男孩,我們肯定不去送你上學,但你是女孩,可以送你。女兒卻反對,說要送只能去一個人。我答應了,車票也訂了。可是,臨到女兒真的要走了,我又有些后悔。走在鴨綠江邊,我說,上大學一生只有一次,只你媽送你,也許是一個遺憾,我也去吧,現在買票還來得及。女兒堅決地搖搖頭:不是說好了只能去一個人嗎?就一個人,你要去,和我媽石頭剪子布。
妻肯定要去送女兒的,不會有什么石頭剪子布。
那天晚上,和女兒在江邊走了兩個多小時,回家的時候,已是午夜了。
打點好行囊,女兒把家里的鑰匙遞給我,我說拿著吧。她說再用不了幾次了,我放假回家,家里肯定會有人,還是放家里吧。是的,除了寒暑假,那鑰匙真的用不了幾次。一只鳥兒要出巢了,飛走了,也可能越飛越遠。
上車餃子下車面,臨行前,自然也包了餃子,我還為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可是,杯子怎么也不敢舉起,我怕杯子一碰,碰出一些什么出來。買了站臺票,大包小包地拎上了火車,女兒一下子趴到我的肩頭,哭了,說:爸,我想你!我強作笑臉:爸還在車上呢。
火車帶著女兒的淚眼駛出了站臺,即將匯入北京的茫茫人海,準出嫁了!
回到家里,走進女兒的臥室,悄然坐在女兒的書桌前,打開女兒的臺燈,滿屋都是女兒的影子。
愿古老的北京護佑我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