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衛時間

隔著六七十年的煙云，我仍然能聽到那句話：北平之大，已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

那是上世紀中葉初級中學歷史課本里的一句話，文章的題目早已忘記了，但那句話卻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在我的想象中，那是一位著長衫的長者的一聲浩嘆。那位長者站在老北京的街頭或是盧溝橋數不清的石獅子面前，面對太陽旗下的鐵騎無奈地搖搖頭。我看不清長者的面目，但能感受到那位長者的痛楚。那位長者當然不會想到，他的這一句話竟點燃了若干年后一顆稚嫩如我的初中生的心。面對歷史課本，那顆心頓時涌起當年年輕的陸游所期望的“樓船夜雪瓜洲渡，鐵馬秋風大散關”式的豪情，恨不能立即去保衛他們那一代人書桌的平靜。但當我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太陽旗以及太陽旗下的鐵騎，只能在書本和電影里見到了，那些北平和北平以外的書桌們，應該已經平靜了。

然后，好多年就過去了。在好多年過去后的今天，守著一方書桌的平靜，也漸漸地變成一件越來越不容易的事情了。一些克隆狀的會，一些塑料式的應酬，一些面目模糊的相聚，一些只能說今天天氣的飯局，還有電視上無事生非的肥皂劇，預先錄制笑聲的搞笑版塊……總之，一只只無形的手，不容置疑或笑容可掬地伸了出來，把你拖離書桌拖離平靜，把你的時間浸泡在一堆廢話里，蕩漾在一些透明的酒杯中，漂泊在一個被不斷變換按鈕的遙控器上。廢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半天甚至一天就過去了；酒杯碰了又碰，從黃昏碰到夜深。夜深了，可能還要去唱唱歌還要去桑桑拿；電視主持人又正熱情地邀請你發短信得大獎。一只只無形的手把玩著你無形的時間，任其像風一樣飄散，飄得無影無蹤。更讓你無奈的是，在許多時候，似乎沒有誰來脅迫你，你是心甘情愿地捧出你的時間的，而且也是笑容可掬。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自己的時間不再屬于自己了？說不清，真的說不清。某次，妻子應邀參加一個聚會，觥籌交錯中，一女士感嘆自己的飯局太多，似乎不情愿的表情里卻透出了些許的自得。又問妻：你是不是也經常有飯局？妻如實說飯局很少，沒想到此女士立時很窘迫，為無意間揭了別人短處而不安。是的，在新世紀已小康了的今天，一個人不要說沒有飯局，即使有很少的飯局，也都是一個很落伍的角色了。何況還有比飯局更精彩更豐富的內容在列隊恭候。這樣，我想起了一個時尚的名詞：時尚。真像一首歌里唱的：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時尚如風，我們都是風中的樹。

那么，我們只有擁抱時尚了，日復一日。只是，當許多的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失以后，才覺得，如今的世界雖遠離了鐵蹄蹂躪的戰亂卻充滿多彩的誘惑，燦爛或貌似的燦爛，以時尚的名義競相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姿勢，今天也像當年的北平一樣，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了，應該保衛自己的時間了。

保衛時間，保衛你書桌上的平靜，你可以隨意翻翻你喜歡的或不喜歡的書，寫一點你想寫的東西。保衛時間，又不完全是保衛書桌上的平靜，沒有一個人的時間是完全屬于書桌的。保衛時間，是保衛你自己平靜的空間，在這個平靜的空間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譬如靜靜地品一杯茶，看窗外的樹在微風中輕搖；譬如靜靜聽一聽自己的時間和空間里的隨心所欲的自由，可以僵如蟄蟲，也可以癲若瘋人。當一把自己時間的主人的滋味，是不容易嘗到的好滋味。寫到這里，忽然想起了一位朋友的詩，那是一首關于擦地板的詩，其中的兩句是：“作為主人／我有一種強烈的仆人感受。”其實，在許多時候，面對自己的時間，我們不僅是仆人，還可能淪為奴隸。

在當年的北平擁有一張平靜的書桌，是一種普遍的向往，惟其普遍，才留下那一聲浩嘆；在今天的都市守候一方平靜，只怕沒有多少人向往了，現在崇尚的是熱鬧的現代潮流。其實，熱鬧的生活是生活，平靜的生活也是生活，我希望保衛我的時間，享受我的平靜的生活。

責任編輯 高 威